●冰 逸
來的時候,地凍天寒,蓮尚在厚厚的冰層下沉睡,我看不到一絲顏色,聞不得一縷清香,更聽不到藕與藕之間的悄聲漫語。偌大的蓮花池,白茫茫一片,繁華落盡,空留沉重的混沌,像消散了歷史煙云的古戰(zhàn)場,干干凈凈沒有痕跡。
四季中哪一季來不好?春天有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清爽宜人,夏天是接天蓮葉映日荷的勝景無邊,即使秋天也能撫著殘荷聽雨聲……來,一生唯一次,卻偏偏選擇了冬天,是一種孤高走向的叛逆,還是不顧一切的熱望?
冰,是水受到天地兩方的挾持,讀出的聲音,就由軟綿綿的婉約變成硬邦邦的冷酷,我真想用溫?zé)岬暮粑セ_冰凍,催花盛開,可是蓮也需要休憩,就像人的精氣神不能時時刻刻持續(xù)噴發(fā)。
保定,古蓮花池。今日主角不在,只有背 景和道具,安然而寧靜地等待著,等一派霞飛 霓舞的壯麗。無花是錦繡,沉默是絕響,蓮花 的勝境全憑自己的想象。在晨光熹微或暮色朦 朧中,一柄柄玉華擎起,隱約如海上的張帆, 不知駛向何方……
我想象一個夏日的午后,滿湖滾玉流珠, 臨水的座椅邊楊柳輕揚,擋住焦灼的陽光,捧 一杯茶,享受著醺然困意中的美,一池荷香在 夢里流轉(zhuǎn),借風(fēng)抓住飛翔的瞬間。
八百年來,它先后為私人園地、水鑒公 署、書院和行宮,于是碑碣林立,以蓮池為紐 扣,橫攬文藝,縱貫古今,蘊積了深厚的歷史 文化,曾遭八國聯(lián)軍洗劫和焚燒,近些年耗巨資多次修復(fù),才初現(xiàn)盛時原貌。從前的多是土木材質(zhì),燒光可以重新建造,為了更堅固,可以用水泥筑起,涂上木紋的色調(diào)。容易復(fù)制的東西也能長久,而不容易復(fù)制的蒼天古木一把火就萬劫不復(fù),令人悲哀。
那紅如熊熊烈火粉比少女之心白似瑩潔美玉的蓮花,已零落成泥,那斑駁破碎的琉璃瓦,那脫落了朱漆的雕梁畫棟,還有文人雅士的管弦絲竹,都在過往的煙云中漸漸消匿,唯有那曾經(jīng)的繁華和遺落在此的故事,以及為蓮賦予的品性氣質(zhì)還在,千年的狼煙已散,千年的精神卻仍在等待,那一場前塵舊夢,源源不斷地灌輸在保定人的血脈中。
我走在無數(shù)人走過的石路上,鞋跟敲擊地面發(fā)出清響,是同古人喁喁交流,興衰榮辱,是別人眼中的風(fēng)景,自由的是自己的心。路徑符合整座園林的風(fēng)格,時或以小石子精心地嵌成一朵朵蓮花,踩上去,步生蓮花,有了佛的沉靜。
池中有三座石橋,獨拱、聯(lián)拱與曲橋,簡簡單單地詮釋著連接的涵義。有了溝通就有了直線距離,少走許多彎路,但不能再多,那樣蓮花就失去了大筆揮灑的空間,而人心也因為過分袒露而窒息了,不重復(fù)的“三”,少而不單,細而不弱,是園林的精髓,是生活的藝術(shù)。亭子也體現(xiàn)著動靜融合的精神。如何名為“不如亭”,一盞精致酒杯的模樣,闡釋得是怎樣的心懷?將遠志封存、含養(yǎng),把山水濃縮在指尖把玩,將大環(huán)境中不可控的命運化作可控,讓心靈在禁錮中放逐。
像《蘭亭序》中的一橫,也像《紅樓夢》中的一句,亭臺樓閣的墨是潤澤的,藤槐山石的筆是干枯的,潤如春雨,枯似秋風(fēng),是謂春秋筆法。
我常常看不清那墻遮垣擋的路途,有時以為有數(shù)條小徑可以通幽,卻東奔西竄一次次誤入狹仄陰暗的死胡同,有時候,面前明明橫亙著一面嚴實的屏障,或者一座威嚴的樓舍,腳步猶疑著前行,已然瞥見左右的通道,你有一 種開閘放水的快意。行行阻阻,行中有阻,阻 而后行,不要讓人一眼洞穿,才是自然。
幾百年才情蘊蓄的芬芳到處彌漫,一不小 心撞到了古人的爍玉流金,你就會躺在荷葉上 聯(lián)翩浮想,就會在陳年的舊物和稠膩的情感中 彷徨。這里美文佳句,名留痕跡繁密,輕易就 能捕捉到名人的氣息,你發(fā)現(xiàn)雅士觸手可及。
搖曳的蓮花,紛亂的燈火,喧囂與寧靜, 塵世和天堂,只有一線之隔。
古蓮花池坐落在鬧市區(qū)內(nèi),卻機巧地與外 界隔離出一塊優(yōu)雅的空間。高高的圍墻外是尖 銳的嘈雜,聲光鼎沸,人氣蒸騰,而園內(nèi)是一 派天然的靜寂,蒼松翠柏,鳥雀鳴飛。古蓮池 的人文氣息讓保定市繁華而不輕浮,一汪碧水 承育著無數(shù)蓮花,使城市無論怎樣的現(xiàn)代化都 不顯得咄咄逼人。城市追求更高更快更強,高 得上天入地,快到穿越時空,強至唯我獨尊。 心靈需要慢些、低些、軟些,慢得像玉石的形 成,我們得以瑩潤和堅實,低得像人海的座 架,我們得以廣袤和深沉,軟得像微風(fēng)和湖 水,我們得以從容和慈悲。
生活需要豐富,心靈也必須安逸。這里的 人是幸福的,他們依賴城市的繁華與便捷,也 需要休整和靜心的場所,當(dāng)他們疲累于生活的 奔波,可以來蓮池舒神養(yǎng)性,當(dāng)他們厭倦了樓 月荷風(fēng),也能夠立刻投身火熱的激情中。繁華 和寧靜是書寫人生的兩支筆,交錯著寫下喜怒 哀樂,它們共同搭成一架階梯,把我們承托到 時間的高處。
出了園門,我仿佛看到,古色古香的建筑 群使老樹新枝全都抖擻起來,連篇累牘的墨寶 及文物使人們都不知不覺地文雅起來,滿池的 蓮花,不管開沒開出來,都讓人充滿希望地等 待著,情不自禁地浪漫起來……
神交已久的蓮,鋪張揚肆的花葉仍在想象 中蕩漾,錯過蓮開,卻沒有錯過蓮的家園,一 種情思更深沉更安靜地在胸懷中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