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 亮
對于我們這些擁有兩個故鄉(xiāng)之人而言,似乎喜歡對一切進行比較,并用五年或者更長的時間慢慢學(xué)會了比較,用伊犁與我另外那個遙遠的故鄉(xiāng)相比,甚至于我所到過的任何一個城市相比,每一個城市因為它的人文、地理、風水、土地,有太多的差異和近似,然而對于我們個人來說,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城市所居住的人們的不同而不同,而對這個城市的一些普通、隨處可及的東西更有所念想,于是,我經(jīng)常想,如果當我某一天離開一個長久居住的城市的時候,一定有太多想念的人而對這個城市念念不忘。懷念一個城市的人,從而對某個城市充滿著念想。
然而,我們內(nèi)心比誰都知曉,果真要是等到有一天回歸故里,那時必定會用別的方式掩飾這樣過于外露的情感。比如說懷念某地的如詩如畫的風景,懷念街頭遍地的鮮花,懷念甜美的葡萄,甘之如飴的哈密瓜,甚至,僅僅是街頭的那些隨風翻轉(zhuǎn)的落葉。
秋風掃落葉。在這個最易讓人充滿各種懷念和念想的季節(jié)——秋季,是了,就是那些讓人最容易想起故鄉(xiāng)的落葉,必定是最好的借口。
有時候,站在銅鑼灣的十二樓窗前,看著玻璃窗外的大路,那種真正的車水馬龍,秋風已經(jīng)吹起來了。那些泛黃的葉片隨著風旋轉(zhuǎn)、飛舞、飄落,有的,隨著奔馳的汽車車輪一陣翻騰。馬路兩邊我一直叫不出名字的樹上還有半落未落、半黃半綠的葉子,整棵樹上一片黃,一片青,一片青黃相接,這樹似乎顯示著整個四季。這是真正的季節(jié)——秋,或者說,是深秋。有時候,一棵樹整個是一種彩繪,各種色彩點綴其中,四季就這么在一棵樹上呈現(xiàn)著,不由得你不服。
這四季分明的城市,有著嚴格果斷,涇渭分明的季節(jié)交換。南方的城市,秋天,甚至是冬天仿佛都是綠色的,雪幾乎沒有,而樹,在我的印象中似乎一直都是綠色的。仿佛它們沒有冬天,它們不需要脫落葉子,不需要儲存足夠的用來過冬的能量。在那里,冬天過去了,春天該開的花朵,一年四季都可以見到,秋天和夏天幾乎是一個概念,冬天到處是袒肩露背的人,整個城市是一座巨大的沒有季節(jié)的石頭森林。
我曾一遍一遍地拿先人們留下的節(jié)氣和現(xiàn)在的天氣相適配。在我曾經(jīng)待過的城市,那些節(jié)氣失去了它們本來應(yīng)有或者是我意識里它們所應(yīng)該具有的意義。然而,在深秋葉落遍地的伊犁,我忽然想起來那些早已遺忘的節(jié)氣,于是一個一個重復(fù)地對照起來,立秋之后,是處暑,處暑之后,便是白露。草木搖落,白露為霜。此白露,彼白露,讓人無限想象。有那婦孺皆知的古詩為證: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等到秋分之后,寒露一過,霜降來臨,立冬之時,白雪該是紛紛而至了。這城市給了我太多關(guān)于季節(jié)的美好想象,從一串一串晶瑩剔透的葡萄,從一片落葉開始,我開始懷想去冬的第一場雪、憧憬今年的初雪。
話說古時有個官員,在舟船之上,見秋風起,想鱸魚味美,思莼菜之香,于是乎,官也不做了,辭官歸鄉(xiāng)。我一直覺得在他假托的物件中,鱸魚莼菜之外,仍有未言時的東西,那便是秋風起吹動漫天的落葉。落葉歸根,是一件最普通自然的事。落葉起,隨之而起的,便是濃濃郁郁的故園之思。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在遠離故土的日子里,故鄉(xiāng)在游子的眼里心中便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愁,一彎明月,一曲清笛,一場芭蕉夜雨,甚至只是無端的風吹葉落,都要與故鄉(xiāng)有無盡關(guān)聯(lián)。君不見,羌管悠悠霜滿地的月夜里,征夫不寐;君不見,梅花落的曲終處,誰家的庭院里落滿了思念的月光?
然而,城市里的落葉,幾乎是不能歸根的。那些落在馬路上,被風卷起的,吹走的,粘在車輪上被碾碎的,誰與泥土發(fā)生了關(guān)聯(lián)?只有僅有一些落在草坪上的,也要被人掃地出門。它們被聚攏,被焚燒或者推進下水管道。
落葉不能歸根,該是一件多么殘酷的事情。
而我們的缺少了落葉之美的城市,又是怎樣的一種不自然,不完美哦!
小時候,我最向往的一個院子,是我們小學(xué)老師家的院子。不知深到幾許的院子里面伸出來的紅似烈火的石榴花,是我們秋天里最殷切的盼望。至于院子里其他的物什就是我們所不知曉的。直到后來有一天,老師讓我們?nèi)ニ覄趧?,才知道這深深的庭院果然不枉我的念想。一進門,那院子里自然就是露出院門的火紅石榴,當時正值夏季,石榴樹上掛著我小小拳頭大小的青紅石榴,而青石子鋪就的通向堂屋的小路兩側(cè)是一畦一畦的黃瓜,西紅柿,韭菜,茄子,畦間卻間或點綴著一串紅,看櫻桃,大麗花,各色月季。大片的間隙里竟然有掛著青青杏子的杏樹!再往里,就是接近房檐的一株墜著沉甸甸果實的大紫葡萄??吹眯⌒〉奈掖瓜延?。要知道,在我所生活的村莊,院子這么深,能把菜園種在院子的已經(jīng)是很少,而院子里又栽上這么許多果樹,植上各種花草的幾乎是沒有。而在我家不大的院子里,除了一個維系全家飲水的深井外,就是一堆堆過冬用的柴火占據(jù)著主要位置,剩下的就是少許的幾棵枇杷、桃樹和桑樹。
于是那時候我就想,等我長大了,也要有這樣的一個院子,我還要親手種上一棵一棵的果樹,栽上一片一片我喜歡的花,誰曾想到了現(xiàn)在,上了學(xué)畢了業(yè),上了班,卻連連為一平米的房子奔波著。這樣大的院子,也只好想想了。
但在我生活的小城,尤其是南市區(qū),這樣的庭院可謂遍地都是,你一旦走進,除了目不暇接,接觸伊始,大約不會再有其他的感覺吧。這些有著各自特色的庭院,隱藏白楊之下。這些少數(shù)民族同胞居住的院子門前,大多種有一兩棵桑樹,而這對漢族居民而言幾乎是不可想象的,漢語中“?!迸c“喪”同音,誰愿意一進門或一出門就遇“喪”呢。五月底的時候,紫色的白色的桑葚掛滿枝頭,路過他們的門口,仰頭看見陽光下閃閃發(fā)光的桑葚,兒時的記憶夾雜著現(xiàn)實的口水一起流出。這些巨大的結(jié)滿果實的桑樹,我們所能利用的不止是食它們的果子,春天之時,采桑養(yǎng)蠶,大概是農(nóng)家女子常有的一項勞作吧,勤勞智慧的先人們于是作出陌上桑這樣膾炙人口又有生活氣息的詩句。一瞬間,眼前的這些桑仿佛沾染了古詩歷史的意蘊而讓人浮想聯(lián)翩。
因為職業(yè)的緣故,曾經(jīng)多次出入這些庭院,無論春夏,抑或秋冬,里面總是充滿著驚喜。這樣的院子如果再加上門前的小橋流水,仿佛正是生活在畫中了,此畫如詩,此詩如 畫。如果王維再生,他會為此賦詩幾何呢?或 許為此用盡終生的筆墨也不后悔——這就是邊 城庭院的魅力。任誰去過一次,會不為它們牽 腸掛肚呢。
再勻一眼,來看看那些院中掛滿枝頭搖搖 欲墜的無花果,手掌似的葉子底下藏著掖著得 碩大成熟至開裂的無花果,帶著人們美好愿望 的在吃前還要用葉子包著拍三下的無花果,無 私地奉獻出它的甘甜和細膩。這樣糖分分布均 勻的無花果,吃起來那個香啊,貪嘴的人就要 醉暈在院子里了。
如果再說那些掛在頭頂?shù)囊淮魇狡贩N 的葡萄,這樣的篇幅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完的 呀!
更別提散布在庭院各個角落里的梨樹、蘋 果樹,在這樣收獲的季節(jié)里,孩子們吃酸了牙 齒,也酸透了整個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