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的守望

●王月鵬

一

在馬踏湖，當我走進“徐夜書屋”時，一種溫和的力量擊中了我。我知道，在我與徐夜之間，是一個入世的人與隱居者之間的距離。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因素在瞬間焊接起了這段距離。我在那里久久不肯離去。我想跟那個叫做徐夜的人多待一會兒，再多待一會兒。

他是一個隱士。然而我們知道他。按照魯迅先生的說法，真的隱士大抵是不為人知的。被人知曉了的隱士，還算真正意義上的隱士嗎？不管是出于他人的，或是自我的什么原因，這終究與隱士身份是不相符的。隱士之于徐夜，也許僅僅是一個表象。這個表象，應該包蘊了太多難言的東西。

二

在清朝，孝婦河畔出了幾個赫赫有名的人：上游博山境內(nèi)的著名詩人、官至翰林的趙執(zhí)信；中游淄川境內(nèi)世界短篇小說之王蒲松齡；下游桓臺境內(nèi)一代詩宗、文壇領(lǐng)袖，官至刑部尚書的王漁洋。在我看來，還有一個隱居山水之間的詩人徐夜。

徐夜生于名門望族，14歲即能賦詩，所作《聞歌》意境悠遠，譜曲后傳唱一時。生于官宦世家、自幼聰穎的徐夜，本應走上一條讀書仕進之路，然而明清易代的戰(zhàn)亂和家世消衰的磨難，同時降到他的身上。崇禎壬午年，清軍襲破濟南，進逼新城，徐夜參與了抗擊清軍的戰(zhàn)斗，新城陷落后，清軍殘酷屠殺城內(nèi)民眾，徐氏家庭中有十余人遇害，徐夜的母親也投井殉難。國仇家恨，使他痛不欲生，從此拒絕功名仕進之路，在系水之東過起了隱居生活。他開始更名“夜”，取思明向明之意。后來，山東有司兩次舉薦徐夜出仕，王漁洋也數(shù)次推舉，但他“志在沉埋，力以老病辭”。

所謂隱士，就是隱居不仕之士。一個“隱”字，大抵與山水相關(guān)，同時也很難脫離廟堂這個參照物。天生就對政治毫無興趣，且把隱逸始終如一地當作價值追求的人，不能說絕無僅有，最起碼大多是不可置信的。一個人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人的出生與成長過程，本質(zhì)上就是一個不斷融入公共話語空間的過程。我更愿意從政治的角度，或者說是從策略的層面來看待“隱士”。關(guān)于隱逸原因，無非就是“退”與“進”兩個方面。一種是“以隱為退”，比如先官后隱的陶淵明，半官半隱的王維，忽官忽隱的董其昌，還有那些“隱于朝”的所謂“大隱”，大多是在官場遭了挫折，受了啟悟，開始對喧囂或危險的處境有了警惕，開始視尊榮猶敝履、富貴如浮云，向往起了平平淡淡的“真”生活。另一種是“以隱為進”。這委實算得上一種不錯的技巧。內(nèi)心渴望功名，由于時運不濟或條件不成熟，只好暫且歸隱山林，靜觀時勢變化，等待機遇降臨。最典型的恐怕當屬姜太公呂尚，當年他隱釣于渭水之濱，為的是釣上姬昌這條大魚，施展建功立業(yè)的抱負。

自古以來，隱士就有真假之分，真的隱士，理應在公眾的視域之外。那些被公眾所熟知的隱士，那些被我們談論著的隱士，統(tǒng)統(tǒng)都是可疑和不夠純粹的。我知道這種判斷的偏頗和武斷，但對于隱士這樣的話題，也許它是最具效用的一種方式。真也好，假也罷，以簡單的真假標準來看待隱士，其實是不妥的。

比如徐夜。他是一個隱士，但又不僅僅是一個隱士。在“隱士”這件外衣之下，其實隱藏著一顆不安的心，一些很復雜的經(jīng)歷和想法。他無時不在關(guān)注國事，關(guān)心抗清斗爭的形勢，甚至在為之而奔走，他的潛隱于山水，更多的是一種姿態(tài)。抵抗，不合作的姿態(tài)。

孔子曾問顏回為何不去當官，他這樣答道：“回有郭外之田五十畝，足以給釬粥；郭內(nèi)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回不愿仕?！碧热舫燥垎栴}解決不好，作為隱士的人格獨立和心性自由則很難長久。盤點歷史上的隱士，很多是在這方面沒啥顧慮的，他們得到了朝廷的保障，達到衣食無憂的份上。徐夜不像陶淵明那樣，有著“悠然見南山”的瀟灑情懷。他是一個沒有生活保障的隱士，過得很困窘，甚至要靠向友人乞貸來維持生計。他堅持著自己的信仰，并且為信仰而犧牲了現(xiàn)世幸福。他不會不明白守望的無望，希望的渺茫。但他仍然在守望著，在希望著，在苦難中幸福著。他是一個隱士，一個拒絕融入自己生存時代的詩人。山水是理解他的。他在山水中寄寓自己的憂思?！笆澜缟谢杳?，山水何為者?！彼@樣地慨嘆。

三

隱士之為隱士，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廟堂”的存在。談論徐夜，要想繞開王漁洋顯然是困難的。在很多人眼中，王漁洋是一個御用文人，是陪康熙皇帝玩詩的那么一個角色。作為清初詩壇盟主、一代正宗，是很容易淪落為所謂意識形態(tài)詩人的。然而他沒有。這得感謝他的“神韻說”。對于這個“神韻說”，后來的很多人頗有微辭甚至不屑一顧。他們大多是在藝術(shù)范疇里爭得面紅耳赤，尤其是那個趙執(zhí)信很是憤慨了一番。所謂“神韻”，因了飄忽的特質(zhì)，委實很具闡釋的空間，有著藝術(shù)增值的可能。但與其說這是一種藝術(shù)，我更愿意以為這是一種智慧。不僅是藝術(shù)的智慧，更是政治的智慧。在一個盛行文字獄的年代，身在宦海的王漁洋選擇這種書寫方式，讓他有效地避免了藝術(shù)和政治上的雙重局限。雖然，他最終還是沒有逃脫因詩獲罪的結(jié)局。他在康熙身邊混了二十六年。對于一個詩人，這確實是一個并不短暫的時間。

他一方面在被動地與皇帝說話，一方面又在主動地與山水說話。他在這樣的兩種說話中平衡著自己。

作為政治家的詩人，以及作為詩人的政治家，王漁洋做到了“兩條腿走路”，并且相得益彰地走了很久也走出好運。現(xiàn)實中的王漁洋，更多的是作為一種表象而存在的。他把“核”緊緊地包裹在了里面。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一定也曾經(jīng)自問過：詩人何為？這也許是他在詩中很少涉獵現(xiàn)實的一個重要原因。他不主張詩歌體現(xiàn)現(xiàn)實苦難，但這并不等于無視現(xiàn)實的苦難，他會通過政治的方式和途徑，去關(guān)注和解決那些現(xiàn)實中的苦難。以詩人的思維從政，可能很難行得通；同樣，以政治的眼光寫詩，恐怕很難發(fā)現(xiàn)美、捕捉到美，很難確保藝術(shù)品質(zhì)的純粹性。正確處理政治與詩的關(guān)系，王漁洋做到了。

一個處在主流意識形態(tài)領(lǐng)域的詩人，往往是很容易“短命”的，詩人的本質(zhì)與美相關(guān)。而美，大抵總是瞬間的事情。一個詩人要想經(jīng)得住歷史的檢驗，就得超越瞬間的美，超越當下的是非得失，去面對歷史。這讓我想起古今中外的那些抒寫政治情懷的詩人，其差異居然是如此之大。比如西方的米沃什，也是一個充滿“意識形態(tài)激情”的詩人，他在故鄉(xiāng)遭遇戰(zhàn)爭的時候?qū)懴绿飯@短歌《世界》，在恐怖之中寫下了輕柔的詩歌，難道這與熱愛無關(guān)么？難道可以依此指認他的對于故鄉(xiāng)的冷漠么？他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對寧馨家園的希冀。同樣地，他從大使館參贊職位上出走，然后在異鄉(xiāng)對故鄉(xiāng)的懷想，使他繞開所謂鄉(xiāng)愁，在另一個層面完成了對故鄉(xiāng)的懷想與確認。

當我們要達到某種事物，必須通過另一種方式、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的方式的時候，確實是一種難言的悲哀。

王漁洋即屬此類。他的寄情山水，實質(zhì)上是一份輕松下的沉重選擇。他始終徘徊在自然與社會之間，既“入乎其內(nèi)”，又“出乎其外”。入世與出世在他身上是矛盾的，也是統(tǒng)一的。這樣的處世哲學，讓他避開了很多的算計和險機，同時也難免要陷入另一些誤解和非議。

王漁洋曾作過一首題為《盆魚》的詩，詩中描寫了草堂環(huán)境的幽靜，魚盆的精致清雅以及盆魚色澤、形狀之美。在他看來，盆魚是幸運的，可以“遠鯨鱷”，可以避開漁人的圍捕，能夠在清澈平靜的盆水中逐蟲戲草，優(yōu)哉游哉。王漁洋對盆魚的贊美，基于他對平靜、安逸和閑適的向往，理解這一點，不能忽略了他的身在官場的政治背景。而徐夜的一首《放魚》，則表現(xiàn)出了與王漁洋截然相反的觀點：“不識海天大，寧知甌盂窄。誰知細小軀，已具江湖魄……”在徐夜看來，魚被養(yǎng)在盆中，致使其體魄細小，是莫大的悲哀，應當縱之江河湖海，使其適意遨游。這個不同的觀點，與他們各自的處境相關(guān)。王漁洋身處宦海，貌似自由實則危機四伏，故向往魚盆的保護；而徐夜隱居山林，才華無施展之地，所以思慕更為寬廣的施才空間。當這樣的向往在現(xiàn)實中受阻，當受阻的向往退隱到了山水中的時候，該是一種怎樣的情形？

“朱夏輒復變，深綠日以肥。感彼生物勤，節(jié)候曾不違。清晨荷鋤出，田間人尚稀。觀物適自然，時見朝鳩飛。不惜筋力疲，但恐坐食非。作勞有時息，高舂行來歸。端坐撫素琴，可以理朝饑?！边@是徐夜的《初夏田園》。一個隱士的田園，一個荷鋤勞作的詩人，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從他的閑淡安適中感受到難言的沉重。他把渴望與無望都埋在心底，他相信山水是理解他的，也許是唯一能夠真正理解他的東西了。他向山水傾訴，把渴盼化作贊美，把焦灼化為平和，外表越是平和，內(nèi)心越是不平和。他在燃燒自己，他需要給自己一個交代。他心有不甘。這是草根的呼吸和守望。

四

王漁洋為文，選擇的是“神韻”。徐夜的處世，其實也是一種“神韻”。他們之所以選擇飄忽和無所指，是因為他們都有自己的巨大想法，他們在心里有著很明確的所指。我更愿意以為，他們所選擇的為文和處世的方式，都是作為一種策略而存在的。

策略僅僅是策略。當他們面對真誠的時候，常常體現(xiàn)出作為詩人的性情和可愛的一面。比如他們之間不合時宜的交往。徐夜是有復明想法的人，他一直在為這個想法而忙碌著。但王漁洋并不在乎這些，足見他的勇氣與性情。他之所以要這樣做，遠不是因為與徐夜是什么外行兄弟。他們是精神上的同道者。徐夜的存在，對王漁洋是一種慰藉；徐夜所堅持的，甚至從一定程度上來講也是王漁洋所向往著的。如果說，一個達官顯宦與一介寒士結(jié)交尚不足奇的話，那么在清初那種民族情緒非常濃重的氛圍中，一個視滿清為仇寇的“半隱士”與一個備受清朝廷賞識、器重的貴官結(jié)為莫逆之交，似乎就有些不可思議了。以王漁洋的經(jīng)驗，他不會不知道與徐夜的交情會旁生出怎樣的隱患。徐夜在他的心目中，是一個符號，一個不可言說的寄托。這是無法掩飾的，雖然他一生都在掩飾。

王漁洋在京為官時，曾經(jīng)數(shù)次向徐夜索取詩稿，意予刊刻，但終不能得。徐夜死后，他將自己收集到的二百多首詩付梓，并為之寫序。這是一個詩人對另一個詩人最素樸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