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建湘
(中南大學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
在20 世紀的現代性進程中,對中國社會產生了最根本性影響的是啟蒙思想,啟蒙思想使人們對于歷史的演繹有了重新的認識,于是,啟蒙就成為了20 世紀以來文學中鄉(xiāng)土想象的時代語境與運行機制。
自魯迅開始,啟蒙精神就一直貫穿于鄉(xiāng)土想象之中,因為現代性就是肇始于啟蒙,知識分子試圖通過對鄉(xiāng)土的啟蒙來實現中國社會的現代化,但當現代性給人類帶來負面效應后,對于啟蒙所帶來的現代性的質疑也就發(fā)生了。啟蒙在20 世紀以來的鄉(xiāng)土想象中擔負起了雙重的任務,知識分子既要借助于啟蒙引導中國走向現代性社會,又要運用啟蒙的懷疑精神,引導人們對于現代性的反思。鄉(xiāng)土想像中對啟蒙的訴求與反思這種矛盾沖突,表現出了中國知識分子對現代性的追求與猶疑的雙重態(tài)度。
目前,對現代性的理解有兩個最基本的層面,一是認為現代性是一種態(tài)度,一種方式,而另一種認為現代性是時間性的。比如,??聫目档掠嘘P啟蒙的文本中看到了現代性是一種態(tài)度和方式,他“把現代性想象為一種態(tài)度而不是一個歷史的時期”?!?〕(P429)比如汪暉對現代性概念作詞源學的考察之后指出:“即現代性概念首先是一種時間意識,或者說是一種直線向前、不可重復的歷史時間意識,一種與循環(huán)的、輪回的或者神話式的時間認識框架完全相反的歷史觀?!薄?〕(P2)在當前,關于現代性的兩種層面的理解,都在某種程度上印證著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現代性也許是時間意識與現實態(tài)度相結合的一種新的思想方式。
當今,人們處在現代性的包圍之中,也就是說,不管現代性給人類帶來多么大的弊端,不管現代性的負面影響有多大,但“作為一個總是處于迅速變化狀態(tài)的世界的公民,我們總是身處現代性之中。”〔3〕(P116)既然我們不可避免地生活在現代性之中,我們就要追問一下,現代性起源于哪里?美國漢學家艾愷認為:“現代化的根源肇始于‘啟蒙運動’”?!?〕(P8)
把現代性歸根于啟蒙,在中國同樣適用。王一川說:“所謂‘現代性工程’,是指‘中國古典性文化解體以后,以西方話語規(guī)范為參照系,而重建中心文化的啟蒙與救亡交織的話語實踐’。”〔5〕(P33)張頤武也說:“對于中國語境而言,‘現代性’意味著以西方話語為參照的‘啟蒙’與‘救亡’的過程?!薄?〕(P104-109)
1795 年約翰·亞當·貝克發(fā)表《啟蒙導致革命嗎?》一文,他說:“作家,出于一種責任感而促進革命:因為他們應該照亮人類的理解力,激活人類的道德情感,就人類的責任和權利對人們進行啟蒙,善意培養(yǎng)和豐富他們讀者的心胸?!薄?〕(P233)貝克對于作家的這種期待,在20 世紀的中國的一些作家那里,得到了某種應和,正是基于對民眾的啟蒙這一訴求,自五四以來,一些作家自覺把眼光投向底層,尤其是鄉(xiāng)土世界,從而開辟了一種鄉(xiāng)土想象的啟蒙之路。
然而,我們意識到,啟蒙傳播真理,使人類從愚昧走向文明,使現代性的社會得以產生和發(fā)展,但當啟蒙走到一定階段,它的負面的東西也就顯露出來。呂迪格·比特納認為既有支持啟蒙的理由,因為“啟蒙特別承諾的是一個開放的世界:自由”〔7〕(P366)。也有反對啟蒙的理由,因為啟蒙通過“鏟除一切神圣的痕跡而讓生活喪失了人性”。〔7〕(P363)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在《啟蒙的辯證法》中,更是看到了啟蒙的悖論,啟蒙運動試圖把這個世界從神話和迷信中解放出來,使這種努力已經陷入到了一種致命的辯證法——啟蒙本身返回到了神話,啟蒙運動本身“已經包含了現今隨處可見的倒退的種子?!薄?〕(P29)的確,當啟蒙把理性上升到一個絕對高度時,就預示著啟蒙走到了一個危險的地步,當理性上升為絕對理性而達到最高的自主性時,就已經預示了理性的危機和最終瓦解,這時的啟蒙也隨之產生了危機。
啟蒙導致了現代性,在追求現代性的旅途中,人們總是能看到啟蒙的光輝在閃耀,當中國在19 世紀末20 世紀初接受著西方現代性思想時,啟蒙的光輝也在那個時刻照亮了知識分子的心靈,于是,對于怎樣拯救中國,怎樣強國立民,知識分子有了理性的自覺。啟蒙成為了知識分子改造中國的一把智慧之匙。鄉(xiāng)土中國,也開始沐浴著啟蒙的光輝,啟蒙性于是凸顯在一個世紀的鄉(xiāng)土想象中。與此同時,啟蒙的弊端也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逐漸顯露出來,于是,關于啟蒙的所有積極與消極的東西必然在鄉(xiāng)土想象中呈現出來。啟蒙在20 世紀以來的鄉(xiāng)土想象中擔負起了雙重的任務,知識分子既要借助于啟蒙引導中國走向現代性社會,又要運用啟蒙的懷疑精神,引導人們對于現代性的反思。
啟蒙萌發(fā)了鄉(xiāng)土的現代性訴求,中國需要現代意識來療救鄉(xiāng)土,達到變革中國政治結構和經濟方式,改造國民性的目的。尤其是20 世紀早期,最早接觸到現代性的知識分子,強烈地感受到了鄉(xiāng)土中國落后的根本在于民眾的愚昧。啟蒙成為他們的當務之急??梢哉f,中國文學對鄉(xiāng)土的啟蒙,是中國文學“現代性”根本性體現之一。
中國近代以來,隨著殖民經濟的深入和連年的兵亂、災荒,使傳統(tǒng)中國的鄉(xiāng)土經濟在20、30 年代處于崩潰的邊緣,依靠土地的中國農民在天災人禍雙重壓迫下被迫流離失所,有相當一部分人不得不來到城市討生活。從那時開始,中國的鄉(xiāng)土開始與城市發(fā)生了直接的聯系,中國的城市出現了真正來自鄉(xiāng)土的流浪者。由于西方文明的侵入,中國古典城市開始了現代轉型,隨著現代形態(tài)的城市在中國出現,馬克思所說的城鄉(xiāng)對立在中國也逐漸形成了。“而就在這樣的城市,客居著一批從‘鄉(xiāng)下’來的知識者。他們可說是當時的城市(主要是北平)人員構成中唯一的異質人。”〔8〕(P20-25)
在很大程度上,城市與鄉(xiāng)土的對立,是一種傳統(tǒng)與現代的對立。從鄉(xiāng)土走到城里來的知識分子,對這種對立了然于心,反映在他們的鄉(xiāng)土想象上,就是表現了城市與鄉(xiāng)土的激烈碰撞和深層糾葛。從鄉(xiāng)土走出來,在城市受到現代性的浸染,然后又用現代的啟蒙目光來審視國家民族,審視鄉(xiāng)土的弊病,是現代許多知識分子的一條思想軌跡。20 世紀20 年代始,有人在提到“鄉(xiāng)土文學”的形成時說:“在當時中國的北京、上海等大城市,集結了很多新文化運動和新文學運動的青年,他們大多來自鄉(xiāng)村,‘五四’以后又吸收了城市文化。因此,母體文化和外來文化,鄉(xiāng)村文化和城市文化在他們的身上第一次相融合,使他們產生了文化的困惑和生存的痛苦。這種困惑和痛苦寫成文學作品,就是本世紀二十年代中國的‘鄉(xiāng)土文學’”。〔9〕(P42)
魯迅就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人物。魯迅從小鄉(xiāng)鎮(zhèn)走出來后,他的思想就隨著在各個城市的遷移而不斷深邃。在南京求學時期,魯迅受維新思潮和西方新學的影響,開始把故土家園與國家命運聯系起來進行思考,變革維新、富國強民的思想逐漸形成。戊戌變法的失敗,義和團運動被鎮(zhèn)壓,八國聯軍的入侵,這些沉重的歷史事件使魯迅壯懷激烈,憂心如焚,激起了他強烈的愛國情緒,這些新生的愛國、救亡的有意識的思想與原有的對于故土的熱愛和憎恨的無意識因素并存共長,不斷沖擊煎熬著魯迅的心靈。留學日本時期,魯迅受到了革命氛圍的強烈感染,對家與國的思考更加深刻,救亡圖存的政治立場進一步確定。于是,潛藏于無意識深層的鄉(xiāng)土情結終于在民族自強、喚醒民眾的啟蒙覺悟下,在棄醫(yī)從文,文藝救國的實際行動中,被激活并且強固起來。魯迅最終遠離鄉(xiāng)土,在城市立足后,他對城市的觀察更為細致,他發(fā)現,城市中不但充滿著鄉(xiāng)土的封建糟粕,而且充滿著隨殖民而生的享樂主義色彩,城市中的各種丑陋現象,使這個來自鄉(xiāng)土的知識分子對城市最初的瑰麗夢幻變成夢醒后的失落與痛苦,迫使他重新確認自己的身份。魯迅在1933 年的《我怎么做起小說來》一文中,明確表明了啟蒙思想對他創(chuàng)作的影響,他說:“說到‘為什么’做小說罷,我仍抱著十多年前的‘啟蒙主義’,以為必須是‘為人生’,而且要改良這人生?!薄?0〕(P482)魯迅發(fā)現自己并不屬于城市這個花花世界,而是生活在城市中的鄉(xiāng)土羈旅者,成為離開故土后又被城市拒絕的“無地彷徨”的邊緣人。他只好掙扎于都市,體味著城市生存環(huán)境對他造成的強大的心理壓力,這便激發(fā)了他重新尋找精神支柱的愿望。他自然會想到“鄉(xiāng)土”這塊祖?zhèn)鞯木癖茈y所,即使自己沒有鄉(xiāng)土家園可回,也要再造一塊這樣的“心理鄉(xiāng)土”。這樣,就造成了魯迅創(chuàng)作一個令人驚訝的現象,他身居城市卻幾乎不涉及城市生活的描寫,他始終把鄉(xiāng)土作為自己的描寫對象,但是,透過魯迅的鄉(xiāng)土描寫,我們發(fā)現,他對鄉(xiāng)土的表達,已融入了一個帶有現代意識的城市知識分子的思想,他在鄉(xiāng)土的敘述中,已自覺地把現代性的啟蒙思想傳達出來,正如有人說的:“魯迅雖然差不多沒有寫過都市生活,在多數的作品中,卻始終是以前衛(wèi)的城市人的眼光去看取‘鄉(xiāng)下人’和‘鄉(xiāng)下事’的,這些即說明了他寫小說時已經有了城市人的裝備,思想的,經驗的。說到底,他的鄉(xiāng)土小說,是一種由現代人思想燭照的農村寫真?!薄?1〕(P110-115)可以說,魯迅以鄉(xiāng)土為基點的創(chuàng)作內驅力,是魯迅的鄉(xiāng)土情結與批判國民劣根性、反封建、“立人”等啟蒙思想內容相結合的一種意識,他的鄉(xiāng)土想象,是一個啟蒙知識分子對國家民族命運如何進行現代化的一個深刻思考。
以魯迅為代表的現代知識分子,或許并不一定每個人都自覺標榜過“現代性”,但城市里的一切終于讓他們感受著西方文化的魅力,給20 世紀的鄉(xiāng)土也烙上了現代性的印記。有論者認為:“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沒有城市,也便沒有了他們的鄉(xiāng)土小說。那時的鄉(xiāng)土小說標志了一種新的文化價值,普遍的人道主義和程度不等的啟蒙主義動機,推助它們的創(chuàng)造者用俯瞰的眼界凝視各自的故土家園,實現著‘市’對于‘鄉(xiāng)’的超越,展示了現代文學史上第一次比較結實的城市對農村的文化輻射?!薄?1〕(P110-115)
自魯迅在他的鄉(xiāng)土想象中,以啟蒙的姿態(tài)對鄉(xiāng)土中國的政治、經濟以及社會主要矛盾進行剖析后,這一傳統(tǒng)就一直延續(xù)下來。有人說:“可以這么說,魯迅之后,從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中國鄉(xiāng)土小說已形成了某種模式,這模式就是:以鄉(xiāng)土小說的形式來表現時代或社會的重大主題。在這里,鄉(xiāng)土風情的描寫僅被作家當作一種創(chuàng)作的方式和手段,或只是為人物活動、故事發(fā)展提供一個背景,而其主要目的是為了表現階級或民族矛盾,時代或社會主題?!薄?2〕(P41-45)從20 世紀的鄉(xiāng)土想象系列來看,這種概括是有一定道理的。但在各個時期,作家對于鄉(xiāng)土的啟蒙內容并不完全相同,而是各有偏重。有人對此作了大致區(qū)分:“五四”時期和新時期文學比較注重改造國民靈魂主題,20 年代鄉(xiāng)土文學流派及80 年代部分作品則更注重鄉(xiāng)土禮俗批判主題,40 年代至60 年代的以趙樹理為代表的作家則更注重人物性格弱點批判主題。80 年代至90 年代則以家族制度批判主題為主。〔13〕(P19-24)
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后,以城市為參照系,大力推進經濟建設成為主旋律,這時的鄉(xiāng)土想象更多的是一種鄉(xiāng)土對現代性的單向度訴求。這種單向度的寫作是由于中國作家一貫受到政治等意識形態(tài)影響,不能擺脫“二元對立”思維模式的束縛,在現代化的感召下,“一元論”思想便統(tǒng)治了作家的頭腦,作品因此在某種程度上顯現出二元對立的敘事模式。這種對立模式就是將鄉(xiāng)土與城市視為對立的兩極,認為鄉(xiāng)土經濟要發(fā)展除了向城市看齊之外別無出路,否則只能死守貧窮,所以,以城市生活為準則成為鄉(xiāng)土想象的基調。雖然在這一過程中,作家也發(fā)現了鄉(xiāng)土在向城市轉化的過程中所產生的困惑、迷茫,但都認為這是前進中的曲折,是改革路上的陣痛,是現代性過程中必須克服的困難。有人說:“從《陳奐生上城》到《人生》、《浮躁》、《哦,香雪》及至《老井》、《黑駿馬》等等,新時期的中國鄉(xiāng)土小說或隱或顯地貫穿著一條城鄉(xiāng)對立主題的線索,并且在這種對立中,城市及其所表征的文明體系自明地成為鄉(xiāng)土文明現代轉化的理想形態(tài)和確定方向,盡管其間也會經歷種種文明轉化的失落痛苦。”〔14〕(P66-72)
隨著經濟改革的啟動和逐步深入,作家們紛紛將歷史反思的目光轉注當下,著力書寫經濟體制改革的不斷推進,這在根本上決定了“改革小說”以改革/反改革(保守)的二元沖突作為其主導性敘事模式。即使是《陳奐生上城》(高曉聲)和《鄉(xiāng)場上》(何士光)、《黑娃照相》(張一弓)等未曾書寫“改革/反改革”的正面沖突的“改革小說”,實際上也隱含著改革前/后的對比模式并以此歌頌當時的改革路線??梢哉f20 世紀80 年代開始的小說正是“撥亂反正”和“改革開放”歷史情境下的啟蒙言說,它們的敘事目的主要還是為當時的社會政治實踐進行“文學”的論證。
對于啟蒙之于現代性的意義,《劍橋中華民國史》有一段概述很到位:“在中國,這一關于現代性的新概念似乎在不同程度上,繼承了人所共知的幾種西方‘資產階級’現代性觀念:進化與進步的概念,歷史向前運動的實證主義信念,對科學與技術的有益的潛力的信心,以及廣闊的人文主義框架中的自由與民主的理想?!薄?5〕(561-562)由于中國的現代性進程離不開鄉(xiāng)土,對于現代作家來說,“改造國民性”不是一個空洞的口號,廣袤的鄉(xiāng)土需要他們的啟蒙。
在現代化不斷推進的途中,一種反現代性思潮也相應地出現了。如艾愷認為,當啟蒙運動推進現代性之后,也為世界帶來極大的負面效應,他說:“啟蒙運動不但改變了歐洲的世界觀,由于其本身即包含了‘道德真空’的基因,遂為日后‘價值失落’、‘沒有目的’與‘無意義的世界’播下了種子?!薄?〕(P10)查爾斯·泰勒認為現代性有三個隱憂:“第一個擔心是關于我們可以稱作意義的喪失、道德視野的褪色的東西。第二個涉及在工具理性猖獗面前目的的晦暗。第三個是關于自由的喪失?!薄?6〕(P12)對現代性的反思,也是推動現代性的一種動力,現代性正是在這種質疑與反思中不斷破冰前行。
在20 世紀的中國,有人說:“‘五四’文化革命偉大功績之一,即是對儒家仁義道德思想和傳統(tǒng)禮教本質的‘人肉筵席’的發(fā)現,由此劃出了現化意識與傳統(tǒng)觀念的一條分界線?!薄?7〕(P284)然而,當這條分界線被劃出來后,知識分子卻并不感到輕松,因為在現代性的語境中,知識分子猛然發(fā)現,現代性不僅僅帶來了希望,還帶來了很多弊端。一旦跨入到現代性的時代列車上,知識分子卻又在現代性的利弊之間痛苦徘徊和艱難選擇。
在“五四”初期,新文化主將們借助現代啟蒙武器以激進的態(tài)度進行文學革命,倡導反帝反封建的平民文學,對傳統(tǒng)文化進行深刻的反思——其實可說只是批判。在革命最初階段,對傳統(tǒng)的反思是不全面的,它只著重于批判不合理的東西,而忽視了其合理的內核。隨著時間的流逝,作家們逐漸感到啟蒙與救亡的艱難。魯迅先生在猛烈的吶喊后,“其敘述起點由《吶喊》中對傳統(tǒng)的控訴轉向對一代叛逆者的質詢……《仿徨》確立了新文化的另一重要主題,即對社會變革艱巨性、曲折性與復雜性的預示和對先驅者社會行為的判斷”。〔18〕(P153-159)現代工業(yè)文明進入鄉(xiāng)土,強迫中國進行現代化,它打破了封閉的小農經濟,造成了鄉(xiāng)土農業(yè)的破產,剝削和壓迫也隨之而來,同時,現代工業(yè)文明也給原本純凈的鄉(xiāng)土帶來了精神上的污染,重利輕義、頹廢墮落伴隨現代性的到來而產生。一些思想深刻的知識分子發(fā)現了現代性的弊端,于是,他們再次以啟蒙的姿態(tài)引導大眾反思現代性。
沈從文曾說過:“現代物質文明帶給湘西表面的繁榮,一是金錢逐漸取得了對人與人關系的支配,人們道德的淪喪和樸素人性美的消失?!薄?9〕(P78)都市文明對鄉(xiāng)土文化的同化,使沈從文失落了自己又認識了自己。沈從文被認為是反現代性的,事實上,沈從文的一切生活都已經現代性了,他的都市寫作、辦報、教書就是現代性的生活,沈從文的反現代性,只是針對以理性主義為特征的現代性而采取的一種保留姿態(tài),而不是反對一切的現代性的方式,他追求的是一種中國的老莊哲學與西方的浪漫主義相暗合的自然哲學精神。以現在的眼光看來,這也是現代性的另一種方式,是對以工具理性為特征的現代性的一種補充和豐富。
在啟蒙與救亡階段,甚至建國后的現代化建設階段,人們更多地是把現代性作為一個進步的整體來看的,現代化意味著國家民族的振興。但經歷現代化之后,人們不再把現代性作為一個整體來看,而是看到了現代性某些方面的不足。有人說:“如果說‘五四’時期作家們大都對現代性理論采取了整體主義的態(tài)度的話,那么,隨著20 世紀歷史進程所呈現的曲折,一些作家開始意識到現代性實踐過程中本身所包含的對現代性的壓抑、異化?!薄?0〕(P55-60)丁帆認為,在1979 年—1984 年鄉(xiāng)土小說中,明顯地表現出一種困惑兩難的情結,“這就是一方面對于舊文化的眷戀,表現出一種‘懷舊’的‘情結’;另一方面又對現代文明與文化進行追求,表現出一種‘喜新’的‘期待’?!倍》治隽肃嵙x《老井》中孫旺泉和路遙《人生》中的高加林兩個人物形象,認為這兩個人物形象“都不約而同地有一個現代化和傳統(tǒng)化的象征對應物相互撞擊的現象出現。由這兩種人物性格(實則是兩種文化形態(tài))的撞擊而形成的主人公內心世界的分裂狀態(tài),似乎成為我們民族文化心理發(fā)展到這個時代的一個整體象征。”〔21〕(P389)這說明,知識分子意識到了現代性與鄉(xiāng)土傳統(tǒng)的矛盾沖突,他們試圖用文學來闡釋這種矛盾沖突,以求尋找到一種解決的辦法。
到20 世紀90 年代以后,隨著城鄉(xiāng)差距的進一步拉大,隨著市場經濟對鄉(xiāng)土農村的擠壓和外出務工農民遭受到的苦難日益加劇,齊格蒙·鮑曼所說的現代性的“殘暴”在鄉(xiāng)土中就日逐凸顯,現代性對鄉(xiāng)土的“暴力”凸顯,進一步顯示了鄉(xiāng)土在現代化進程中的復雜性與艱難性。這樣,20 世紀90 年代后,鄉(xiāng)土想象表現了現代性的復雜性和艱難性,進而對迷信于現代性神話的大眾再度啟蒙,使大眾清醒認識到現代性不可避免地帶來的一些不可調和性。
第一,物質與精神的不可調和性。作家的疑惑表現在對經濟與道德兩難抉擇的表述上,“經濟能人”的道德墮落是20 世紀90 年代以后鄉(xiāng)土想象慣常的敘事模式之一,如劉醒龍的《分享艱難》、關仁山的《大雪無鄉(xiāng)》等。而這一模式的設置已經流露出作家的隱憂,憂慮現代化發(fā)展的道德危機。如關仁山的《天壤》展示了農耕文明脆弱的生命,面對肆意擴張的工業(yè)文明,傳統(tǒng)的農業(yè)文明岌岌可危,農民迅速失去耕作的土地,鐘情于土地的農民韓成貴半年的辛勞頃刻間灰飛煙滅。這種巨大的差異似乎昭示人們,農民要謀生存求發(fā)展,必須告別古老的農耕文明,向現代工業(yè)文明俯首稱臣。但是,正如馬克思主義指出的那樣,商品經濟的發(fā)達、物質上的進步必然帶來精神的失落和道德的墮落,如關仁山的《九月還鄉(xiāng)》中的九月、孫艷等純樸秀美的女子外出打工遭遇“不脫褲就解雇,不解雇就脫褲”的困境,不得不走上賣身之途。
第二,現代性剝奪生命的尊嚴。這種失去生命尊嚴的現象,在鄉(xiāng)土想象中一般以“軀體喪失”的形式被隱喻出來。《九月還鄉(xiāng)》中小木匠云舟“被城里人打折一條腿”,張冀雪《新麥地》中進城打工的農民祁三娃在城市中被搶劫喪生,他們的悲劇暗示著觸目驚心的城市掠奪。閻連科《日光流年》中的三姓村人沒有一個能活過40 歲。為解開這道命運的符咒,三代村長帶領村民種油菜、深翻換土、鑿渠引水,為此全村老少付出了超乎想象的巨大代價——男人到燒傷醫(yī)院出賣大腿上的皮膚,女人趕赴城市出賣肉體,從緊扼咽喉的死神手中爭分奪秒以最原始、最悲愴、也最堅韌的方式與自然進行了一場愚公移山式的抗爭。閻連科似乎要刻畫一個關于人與自然對抗的古典命運悲劇的現代版本,三姓村人付出難以計算的犧牲終于引來了的靈隱清溪,卻是被現代工業(yè)社會污染得骯臟不堪的一渠臭水。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悲壯遭到了無情現實徹底的解構,人原初的生命意志換來的卻是另一場致命的毀滅。《受活》的柳鷹雀,在鄉(xiāng)土現代性追尋的道路上,失去了他的一條腿,這意味著鄉(xiāng)土的現代化建設正在跛行。
第三,鄉(xiāng)土的生命力正在減弱。莫言就以《紅高粱》的隱喻世界,暗示在現代性過程中,鄉(xiāng)土生命力的喪失,作者將現代的孫輩比作劣質、雜蕪、蒼白低矮的“雜種高粱”。如果說,卑劣孱弱的不肖之子在《紅高粱》中尚且是隱匿的形象,那么,到了《豐乳肥臀》作者有更為細致的描寫,那個永遠長不大的上官金童正是現代人的具象體現。由此可見,“生命力”的主題在莫言這里同時包含著一個深刻的“文化批判”的主題。當現代文明機制的進一步發(fā)展在某種程度上已削弱了生命力的時候,到底這種進步該以何種眼光看待,莫言與“尋根派”作者的一般立場不同,他未以理智上的二分辨證來看待這個問題,換言之,他沒有以簡單的歷史主義的眼光來看待現代文明的發(fā)展歷程,沒有將文明劃分為進步/保守的單一模式,而是把文明擱在生命力的對面,揭示出在文明的燭照下,生命力是如何衰頹以至于走向萎縮的。由此反映出現代人一個普遍的生存困境。莫言的作品,似乎要表明在閉塞的偏僻的鄉(xiāng)土,由于同主流文化思想的疏離,人們反而保留了較多的生命活力。
知識分子的啟蒙曾經引導大眾向往現代性,然而,在意識到現代性并不一定意味著人類最美好的未來后,知識分子又迫不及待地告誡大眾要謹慎對待現代性,鄉(xiāng)土想象就是在這種關于現代性的追求與反思中不斷深化其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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