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fā)橫生 英雄感愴——論辛棄疾的詠白發(fā)詞

張 進

(西安文理學院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065)

辛棄疾(1140～1207)是一位文武兼?zhèn)洹庥钴幇旱膼蹏⑿?。翻開辛詞,白發(fā)、華發(fā)、頭白、白首、霜鬢、星星,這些字眼觸目可見。他現(xiàn)存詞 626首,①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例言》(增訂本),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3年第 1版。本文引用辛棄疾詞均據(jù)此書,并附注頁碼。而詠及白發(fā)的詞達 70首之多,占到全部作品的十分之一。足見,在辛棄疾心中,白發(fā)是他外在形象的突出特征,也是他內(nèi)心世界的外化表現(xiàn)。因此,分析辛棄疾的詠白發(fā)詞,有助于我們從“外”到“內(nèi)”地觀照這位英雄詞人,更好地把握辛詞的個人風格與藝術(shù)魅力。目前,尚未見這方面的系統(tǒng)論述,筆者愿作嘗試。

一

辛棄疾現(xiàn)存的詞中,從 35歲起有詠白發(fā)的詞,到 40歲左右這類詞始多,直到 68歲去世。他的詠白發(fā)詞,寄托了豐厚的情感內(nèi)涵,其中有閑愁、憤懣與慨嘆,也有調(diào)侃、坦然與多情,為讀者塑造出一位有血有肉的白發(fā)英雄形象。

1.閑愁 以“白發(fā)”寫愁是最常見的。所謂“白發(fā)鑷不盡,根在愁腸中?！毙翖壖沧?20多歲投奔南宋朝廷,時時都在盼望受命赴抗金第一線,然南歸四十馀年間,大半皆閑置不用,他的內(nèi)中充滿無限“愁緒”,所以他的詠白發(fā),每每與“愁”相連:

《鷓鴣天》:“閑愁做弄天樣大,白發(fā)栽埋日許多?！盵1](P318)

辛棄疾的“愁”,明明是家國之愁,可他偏偏說成是“閑愁”,此 “愁 ”,蓄積已久,如 “天樣大 ”,壓在頭頂,使得白發(fā)如同栽埋一般,日日生長許多。所以他疾呼:“閑愁最苦 !”(《摸魚兒》)一年四季,在他的眼里,“春色如愁”(《新荷葉》)“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祝英臺近·晚春》)而秋天更滿目是愁,“楚天千里清秋,水隨天去秋無際。遙岑遠目,獻愁供恨,玉簪螺髻?！?《水龍吟》)愁多如許,焉能不生幾多白發(fā)?它能讓人一夜之間,鬢絲如霜、頭白如雪:

《鷓鴣天》:“一夜清霜變鬢絲,怕愁剛把酒禁持。”([1]P392)

《生查子》“不見可憐人,一夜頭如雪?！?[1]P203)

這正是伍子胥故事的翻寫。這“閑愁”中也包含著許多離愁別恨?！耳p鴣天》:“晚日寒鴉一片愁……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盵1](P224)《昭君怨》:“試看如今白發(fā),卻為中年離別。風雨正崔嵬,早歸來?！盵1](P206)《鷓鴣天》:“別恨粧成白發(fā)新,空教兒女笑陳人?！盵1](P53)與親友的一次次的離別,平添了無數(shù)白發(fā)。

2.憤懣 最能體現(xiàn)辛詞特點的是他借詠白發(fā),發(fā)泄壯志難酬的憤懣與不平。如悲笳萬鼓,激蕩人心。《太常引·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上片:

一輪秋影轉(zhuǎn)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發(fā)、欺人奈何!([1]P33)

抗金復國的壯志未酬,而流年似水,白發(fā)欺人,辛棄疾的筆下,充滿著強烈的憤激色彩!罷居帶湖初期作的《水調(diào)歌頭·白日射金闕》,上片寫對友人湯朝美頻上“諫疏”而遭貶的稱頌和勸慰;下片則寫自身賦閑的處境:

笑吾廬,門掩草,徑封苔。未應兩手無用,要把蟹螯杯。說劍論詩馀事,醉舞狂歌欲倒,老子頗堪哀。白發(fā)寧有種,一一醒時栽。([1]P117)

前面數(shù)句寫自己門前冷落,兩手無用的悲哀,結(jié)句“白發(fā)寧有種,一一醒時栽”,將一腔幽憤推向高潮。黃庭堅有詩云:“白發(fā)齊生如有種?！?《次韻裴仲謀同年》)意謂白發(fā)齊生,如種萌發(fā)。辛詞則謂白發(fā)無種,非睡時醉時自生,而是醒時一一栽種。一個“栽”字,無限憤懣。國事堪憂,睡中、醉中尚可暫忘,而醒來則不勝其愁,此白發(fā)“一一醒時栽”也。這樣,作者通過根根白發(fā),抒發(fā)了報國無門的滿腔不平之氣,具有強烈的震撼力量。

3.慨嘆 與“泄憤”相連的,是辛棄疾借詠白發(fā)發(fā)出的深沉慨嘆。所謂“稼軒斂雄心,抗高調(diào),變溫婉,成悲涼?！?周濟《宋四家詞選序論》)

《滿江紅·江行,簡楊濟翁、周顯先》:“……笑塵勞、三十九年非,長為客。 吳楚地,東南坼。英雄事,曹劉敵。被西風吹盡,了無塵跡。樓觀才成人已去,旌旗未卷頭先白。嘆人間、哀樂轉(zhuǎn)相尋,今猶昔?！?[1]P60)

周衛(wèi)大夫蘧伯玉,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非。詞人自笑半生辛勞,長年為客;慨嘆三國英雄之事,被西風無情吹盡;自己頻繁調(diào)動,事業(yè)未就而鬢發(fā)先白,只能悲嘆人間的哀樂相循。格調(diào)悲涼、沉郁?！镀脐囎印?為陳同父賦壯詞以寄之):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蓱z白發(fā)生。[1](P242)

此詞寄于好友陳亮。寫夜醉而入夢,夢回而感嘆。詞中有挑燈看劍、啖肉奏樂的軍人豪氣,有沙場點兵、弓馬激戰(zhàn)的熱烈場景,也有忠君報國、建功立業(yè)的宏偉抱負。而結(jié)句“可憐白發(fā)生!”一聲浩嘆,卻是詞人從夢境回到清醒、由理想跌入現(xiàn)實的沉重喟嘆。國事未了,而白發(fā)橫生,這是他心里長久的痛。如此的慨嘆,令人心顫。

4.坦然 稼軒的門人范開云:“世言稼軒居士辛公之詞似東坡,非有意于學坡也,自其發(fā)于所蓄者言之,則不能不坡若也?！盵2](P365)稼軒一生仰慕蘇軾,蘇公坦然磊落的胸襟對他不無濡染。所以,稼軒一方面耿耿國憂,心懷悲慨;一方面借詠白發(fā),表達了坦然的心態(tài):

《滿江紅》:“過眼不如人意事,十常八九今頭白。笑江州司馬太多情,青衫濕。”[1](P40)

《水調(diào)歌頭》:“萬事到白發(fā),日月幾西東。羊腸九折歧路,老我慣經(jīng)從。竹樹前溪風月,雞酒東家父老,一笑偶相逢。此樂竟誰覺,天外有冥鴻?！盵1](P158)

《江神子·博山道中書王氏壁》:“一川松竹任橫斜,有人家,被云遮。雪后疏梅,時見兩三花。比著桃源溪上路,風景好,不爭多?！装l(fā)蒼顏吾老矣,只此地,是生涯?！盵1](P169)

在這些詞句中,他表達了對“不如人意事”的通達態(tài)度,笑白居易不能自解而青衫淚濕;慣經(jīng)歧路,看破官場,他學會開解自己,覺得村居生活倒是淳樸自然,其樂無窮,才是他的“生涯”。這便表現(xiàn)了一種“放得下”的態(tài)度,盡管是一種被動的選擇。

5.調(diào)侃 辛棄疾的性格,有激昂豪邁的一面,也有詼諧風趣的一面。譬如他寫醉酒、止酒、齒落的一些詞,寫得十分詼諧有趣。詠白發(fā)的詞亦如是。雖然白發(fā)顯得人老,讓人傷感,但他卻常以調(diào)侃、自嘲的口吻來說事,化沉重為輕松,化悲酸為一笑。如:

《水調(diào)歌頭·元日投宿博山寺,見者驚嘆其老》:“頭白齒牙缺,君勿笑衰翁。無窮天地今古,人在四之中。臭腐神奇俱盡,貴賤賢愚等耳,造物也兒童。”[1](P243)

此首寫人皆見其頭白,驚嘆其老,而他卻并不介意。以為天地今古之中,皆可平等對待,無所謂老幼,乃自我解嘲耳。又如:

《臨江仙》:“鼓子花開春爛漫,荒園無限思量。今朝拄杖過西鄉(xiāng)。急呼桃葉渡,為看牡丹忙?！最^陪奉少年場。一枝簪不住,推道帽檐長?！盵1](P520)

《御街行 》:“白頭笑我,年年送客,自喚春江渡?！盵1](P250)

《水調(diào)歌頭·壽南澗》:“莫怪新來白發(fā),恐是當年柱下,道德五千言。”[1](P140)

第一首,自嘲發(fā)白而稀,簪不住花兒,而推說帽檐太長,不宜簪花。正所謂“白發(fā)短如許,黃菊倩誰簪?！盵1](P441)(《水調(diào)歌頭》)第二首,笑自己白頭之人,年年送客,故而自喚“春江擺渡人”。第三首,席上為韓南澗開解。韓《水調(diào)歌頭》詞云:“少年期,功名事,覓燕然。如今憔悴,蕭蕭華發(fā)抱塵編?！奔谲幗獾?新生的白發(fā),恐怕是老子寫下的五千言吧。按照《老子內(nèi)傳》的說法,他生下來就是滿頭白發(fā),所以號為“老子”。稼軒以輕松調(diào)侃的語言,寬慰朋友,實則也是自嘲自解自慰。這些詞句,詼諧幽默,博人一笑。

6.多情 辛棄疾是一位沙場英雄,他意志堅定 ,曾言:“白發(fā)自憐心似鐵 ”[1](P179)(《定風波》)卻也是一位多情之人。他寫白發(fā),也寫出了他的多情:

《鷓鴣天·游鵝湖,醉書酒家壁》:“春入平原薺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鴉。多情白發(fā)春無奈,晚日青簾酒易賒。 閑意態(tài),細生涯。牛欄西畔有桑麻。青裙縞袂誰家女,去趁蠶生看外家?！盵1](P187)

此閑居帶湖之作。薺菜花開,春色滿眼。詞人說自己因多情而白了頭發(fā),春也無奈。唯有青簾賒酒,自我消遣。下片寫農(nóng)家風情,尤其是他以輕快歡愉的筆墨,描寫身著黑裙白衣的少婦趁農(nóng)閑回娘家探親,給全詞增添了浪漫的色彩。他在《念奴嬌》(洞庭春晚)里說自己:“多情易感,愁點星星發(fā)?！盵1](P274)在《梅花》詩中說:“我與梅花有舊盟,即今白發(fā)未忘情?！边m見得是一位多情男兒。再看以下這首:

《鵲橋仙·送粉卿行》:“轎兒排了,擔兒裝了,杜宇一聲催起。從今一步一回頭,怎睚得一千余里。……莫嫌白發(fā)不思量,也須有思量去里?！盵1](P384)

詞寫送女侍粉卿歸去,一步一回頭,不勝傷懷。朱德才說:“結(jié)二句直筆抒情,強調(diào)人雖白發(fā),猶自多情?！盵3](P260)清謝章鋌說:“稼軒是極有性情人?！盵4](P3330)此言不虛。

二

辛棄疾的詠白發(fā)詞,調(diào)動了諸如聯(lián)想、虛寫、對比、夸張等多種表現(xiàn)手法。這些手法,他人未必不用,而辛公與其特定的情感內(nèi)涵相融合,構(gòu)成了辛詞的奇特之趣、空靈之境、頓挫之致與豪杰之氣,獨具藝術(shù)魅力。簡論如下:

1.聯(lián)想——奇特之趣 辛棄疾最長于將白發(fā)與白鳥作聯(lián)想。淳熙元年,35歲的辛棄疾作《菩薩蠻·賞心亭為葉丞相賦》,表達了期盼能與志同道合的“高人”共商國事的心情。下片云:

人言頭上發(fā),總向愁中白。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1](P32)

白居易《白鷺》詩云:“人生四十未全衰,我為愁多白發(fā)垂。何故水邊雙白鷺,無愁頭上亦垂絲?”楊萬里《有嘆》詩云:“君道愁多頭易白,鷺鷥從小鬢成絲?！卑住顑晌辉娙硕家浴俺疃囝^白”為話頭,反問白鷺難道有愁嗎?從小就兩鬢垂絲?辛棄疾借用其意,來說沙鷗。他笑沙鷗通體皆白,那就“一身都是愁”吧?這種將“白發(fā)”與“沙鷗”之間詼諧有趣的聯(lián)想,使詞人后來格外關(guān)注“白鳥”。在閑居帶湖之時,他甚至作出“盟鷗”的奇舉:

《水調(diào)歌頭·盟鷗》上片:“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鳥,今日既盟之后,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偕來?！盵1](P115)

詞人既與白鷗盟約,亦希冀白鶴也能偕來。這種對“白鳥”的偏愛,一則在于他的 “白發(fā)”與“白鳥”之間的聯(lián)想,使他把自己與白鳥歸為同類,視為盟友;二則也在于他深受陶詩中“鳥意象”的影響,愛慕鳥類的自由,《沁園春》云:“算只因魚鳥,天然自樂?！盵1](P377)《瑞鷓鴣 》云:“卻笑使君那得似 :清江萬頃白鷗飛!”[1](P551)《玉樓春》云:“悠悠興廢不關(guān)心,惟有沙洲雙白鷺?！盵1](P556)正是這種 “白發(fā)”與 “白鳥”之間有趣的聯(lián)想,形成了他半生的“白鳥情結(jié)”:

《柳梢青 ·三山歸途,代白鷗見嘲》:“白鳥相迎,相憐相笑,滿面塵埃。華發(fā)蒼顏,去時曾勸,聞早歸來。”[1](P340)

《丑奴兒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體》:“卻怪白鷗,覷著人欲下未下。舊盟都在,新來莫是,別有說話?”[1](P171)

《水調(diào)歌頭》:“富貴非吾事,歸與白鷗盟?！盵1](P317)

有時他覺得自己與白鳥為盟友,有時又深感自己未能“忘機”,而羞比白鳥。總之,“白發(fā)”與“白鳥”的有趣聯(lián)想,使得辛公筆下的白發(fā)詞頗具奇特之趣。

2.虛寫——空靈之境 詞人寫白發(fā),還善于借助想象來虛寫,使得詞境空靈流轉(zhuǎn)?！赌钆珛伞鴸|流村壁》一詞,開篇由驚嘆時光的匆匆,而引出與伊人在此地的輕別。下片云:

聞道綺陌東頭,行人曾見,簾底纖纖月。舊恨春江流不斷,新恨云山千疊。料得明朝,尊前重見,鏡里花難折。也應驚問:近來多少華發(fā)?[1](P52)

換頭由聞說伊人的行蹤,而慨嘆“舊恨”、“新恨”萬千?！傲系谩币韵聨拙?說即便明日尊前重逢,也應驚問我近來新生多少白發(fā)!朱德才解析說:“由鏡花難折而驚問白發(fā),層層推進,但純屬想象虛寫,旨在為舊恨兩句出力。”[3](P31)

有趣的是,他太關(guān)注白發(fā)了,以至移情于人,把陶淵明、嫦娥也想象虛寫成白發(fā)之人?！端堃鳌飞掀?

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覺來幽恨,停觴不御,欲歌還止。白發(fā)西風,折腰五斗,不應堪此。問北窗高臥,東籬自醉,應別有、歸來意。[1](P521)

他說自己夢見了陶淵明,因不堪忍受“折腰”之恥,寧肯白發(fā)蕭蕭對西風,辭官歸隱。淵明歸隱時才 41歲,未必頭白,而稼軒純以想象虛筆寫之?！稘M江紅·中秋寄遠》上片:

誰做冰壺涼世界,最憐玉斧修時節(jié)。問嫦娥、孤令有愁無?應華發(fā)。[1](P14)

他設(shè)想在那高寒的月宮里,嫦娥很孤零,她有愁苦嗎?應該是滿頭白發(fā)了吧!這種虛寫,實屬文藝心理學中的“移情”,使得稼軒筆下的詠白發(fā)詞,頗富空靈之境,也特有人情味。

3.對比——頓挫之致 借詠白發(fā)以示今昔對比,突出情感的悲慨、頓挫,是辛棄疾常用的手法?！端{(diào)歌頭·舟次揚州,和楊濟翁、周顯先韻》[1](P58)即以“白首”與“年少”作對比。上片寫十七年前金兵南獵、宋軍北拒的鏖戰(zhàn)場面,勾畫出自己英雄年少,“匹馬黑貂裘”的英姿氣概。下片“今老矣,搔白首,過揚州”幾句,突出今昔之變。其實,詞人是年只有 39歲,調(diào)任為湖北轉(zhuǎn)運副使,泊駐揚州。作為力主北伐的一員武將,不能馳騁疆場,內(nèi)心極度壓抑和憤懣。楊濟翁原唱云:“可憐報國無路,空白一分頭?！彼孕翖壖餐ㄟ^“搔白首”,將滿腹悲慨、牢騷寄托其間。再如:

《鷓鴣天·有客慨然談功名,因追念少年時事,戲作》:“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燕兵夜娖銀胡革錄,漢箭朝飛金仆姑。 追往事,嘆今吾,春風不染白髭須。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盵1](P483)

詞人將“壯歲”夜闖金營,活捉叛將的英雄壯舉,與“今吾”須發(fā)皆白、“春風不染”的蒼顏相對比,慨嘆空有萬字平戎策,只落得與鄰家一起種樹田園的境況,其悲慨溢于言表。

《一枝花》:“千丈擎天手,萬卷懸河口。黃金腰下印,大如斗。更千騎弓刀,揮霍遮前后。……算枉了,雙眉長恁皺,白發(fā)空回首。……且自栽花柳 。”[1](P334)

詞寫昔日橫刀躍馬,塞北江南,今日華發(fā)蒼顏,自栽花柳。今昔之比,世事之變,使詞人心頭充滿無限悲慨,卻又不得不將這滿腔悲慨摧挫磨揉。在這對比之中,情感的起伏變化、頓挫轉(zhuǎn)折,油然而見出,構(gòu)成了稼軒勃郁悲壯的詞風。

4.夸張——豪杰之氣 劉熙載說:“稼軒,豪杰之詞。”(《藝概》)他詠白發(fā)亦不乏夸張之語、豪杰之氣。前舉數(shù)例中,“閑愁做弄天樣大,白發(fā)栽埋日許多”[1](P318)、“不見可憐人,一夜頭如雪”[1](P203)等,已用夸張手法,再舉一例:

《賀新郎》:“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幾。白發(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1](P515)

此詞抒發(fā)年老體衰、交游零落的孤寂之情?！鞍装l(fā)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用李白詩“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秋浦歌》)而不失新意。李白詩兩句說的一個“愁”字,極言愁思之長。稼軒則以“空垂”二字,感慨歲月蹉跎、白發(fā)徒長,又以“一笑”二字,表達對人世滄桑的了悟、參透。以夸張手法寫白發(fā),雖不免悲凄,終不失豪杰之氣。

此外,辛詞極喜好用典,他詠白發(fā),也幾乎處處用典,體現(xiàn)出濃厚的書卷氣。不再贅述。

三

古來寫白發(fā)的詩詞,可謂多矣,幾乎每位大詩人都有詠嘆白發(fā)的詩句和詩篇。辛公的詠白發(fā)詞與他們有何不同?在總體上有何風貌?將是以下討論的問題。

1.前代詩人詠白發(fā)詩詞與辛公詠白發(fā)詞之比較

文人中最早詠白發(fā)的當屬曹丕的《短歌行》:“嗟我白發(fā),生一何早”,發(fā)出了青春苦短、白發(fā)早生的嗟嘆。只有在人的生命意識覺醒的魏晉時期,才開始有了這樣的嗟嘆。

陶淵明詩中詠及白發(fā)的只有兩首?！稓q暮和張常侍》云:“素顏斂光潤,白發(fā)一已繁?！薄敦熥印吩娫?“白發(fā)被兩鬢,肌膚不復實?！笔惆l(fā)的是己年已暮,而五子不學的失望與無奈。

李白的詠白發(fā)詩極具夸張色彩:“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將進酒》)“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秋浦歌》之十五),抒發(fā)的是詩人懷才不遇的苦悶之情。

王維的詠白發(fā)詩帶有濃厚的感傷情調(diào)。他有兩首引人矚目的《嘆白發(fā)》。其一曰:“我年一何長,鬢發(fā)日已白。俯仰天地間,能為幾時客?惆悵故山云,徘徊空日夕。何事與時人,東城復南陌?”其二曰:“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fā)變垂髫。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眱稍娭?都因白發(fā)而生出無限惆悵和傷悲,企圖憑藉佛門得以解脫。

杜甫的詠白發(fā)往往與憂國傷時連在一起:“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春望》),“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發(fā)”(《北征》),“白發(fā)千莖雪,丹心一寸灰”(《鄭駙馬池臺喜遇鄭廣文同飲》),通過白發(fā)抒寫了亂離憂患之中潦倒困頓的心境與處境。

白居易的詠白發(fā)詩數(shù)量較多,從四十歲作《初見白發(fā)》,到年過古稀作《喜老自嘲》,在一系列詠白發(fā)詩中,白居易集中表達了兩個意思。一是對時光易逝、功名難成的慨嘆。他說:“鬢發(fā)蒼浪牙齒疏,不覺身年四十七。前去五十有幾年,把鏡照面心茫然。既無長繩系白日,又無大藥駐朱顏。朱顏日漸不如故,青史功名在何處。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浩歌行》)二是表達知足常樂、比下有余的愜意。他說:“二十年前一莖白,如今變作滿頭絲。吟罷回頭索酒杯,醉來屈指數(shù)親知。老于我者多窮賤,設(shè)使身存窮且饑。少于我者半為土,墓樹已抽三五枝。我今幸得見白發(fā),祿俸不薄官不卑。眼前有酒心不苦,只合歡娛不合悲?！?《對鏡吟》)

蘇軾的詠白發(fā)詩詞,總體格調(diào)是豪爽樂觀的,他說:“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fā)唱黃雞?！?《浣溪沙》)對人們通常說的黃雞催曉、白發(fā)催年的意思,反其意而用之。他對白發(fā)采取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他說:“鉛膏染髭須,旋露霜雪根。不如閉目坐,丹府夜自暾?！?《正月十八日……次子由韻二首》其二)

黃庭堅的詠白發(fā)詩詞不少,最為人稱許的莫過于《鷓鴣天》(黃菊枝頭生曉寒),詞中勾勒出一個狂狷者的形象:盡管詞人被貶逐戎州,但“風前橫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黃花白發(fā)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寫出了這位白發(fā)人不諧世俗、不屈己志的凜然傲骨。

陸游的白發(fā)詩悲慨與豪氣交匯?！稌鴳崱吩?“塞上長城空自許,鏡中衰鬢已先斑?！薄抖筛蛑聊吓_》云:“白發(fā)未除豪氣在,醉吹橫笛坐榕陰。”

綜觀上述詩人的詠白發(fā)詩詞,或嗟嘆,或無奈,或苦悶,或感傷,或潦倒困頓,或知足有余,或豪爽樂觀,或凜然不屈,均表現(xiàn)出各自鮮明的個性特征。顯然,辛公有取于各家而又不同于各家。他的詠白發(fā)詞,表現(xiàn)的是英雄失路的憤懣悲慨。在情感的外張與內(nèi)斂之間,形成了巨大的沖擊力量,尤能感蕩人心。正如葉嘉瑩先生所說:

辛詞中感發(fā)之生命,原是由兩種互相沖擊的力量結(jié)合而成的,一種力量是來自他本身內(nèi)心所凝聚的帶著家國之恨的想要收復中原的奮發(fā)的沖力,另一種力量則是來自外在環(huán)境的,……這兩種力量之相互沖擊和消長,遂在辛詞中表現(xiàn)出了一種盤旋激蕩的多變的姿態(tài)……(《論辛棄疾詞》)[5](P224)

這種多變的姿態(tài),顯現(xiàn)在他的白發(fā)詞中,便是奇特之趣、空靈之境、頓挫之致與豪杰之氣。陸游的白發(fā)詩也抒寫悲慨與豪氣,與辛公比較接近,但在數(shù)量和力量上均不及也。

2.辛公詠白發(fā)詞的總體風格:淋漓慷慨、摧剛為柔宋末愛國詞人劉辰翁作《辛稼軒詞序》謂:

斯人北來,喑嗚鷙悍,欲何為者?而讒擯銷沮,白發(fā)橫生,亦如劉越石陷絕失望,花時中酒,托之陶寫,淋漓慷慨,此意何可復道?……英雄感愴,有在常情之外,其難言者未必區(qū)區(qū)婦人孺子間也。[6]

此段文字慷慨激越,醒人耳目。其一,指出稼軒的遭際;其二,揭示出辛詞的特點。“亦如劉越石”,“托之陶寫,淋漓慷慨”、“英雄感愴,有在常情之外”,這也是對辛公詠白發(fā)詞的極好概括。

如前所述,辛棄疾詞的詠白發(fā)詞,是其“托之陶寫”之具,他以白發(fā),寄寓了豐厚的情感內(nèi)涵,尤其是寄托他的一腔愛國熱忱與壯志難酬的悲憤不平,其“器大聲閎”,發(fā)來“淋漓慷慨”。他的 “感愴”,是英雄豪壯與英雄失路所交織紐結(jié)成的巨大“悲情”,超越常情,難以與常人言表。他不到四十,“白發(fā)橫生”,在常人來說,情何以堪。而他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將一腔悲情摧挫揉磨而成詞,創(chuàng)立了摧剛為柔的詞風。劉辰翁將稼軒比之劉越石,正著意于此。劉琨(字越石)曾在艱危困頓中志存社稷,屢經(jīng)挫敗,卻鍥而不舍,奮斗不遺余力。他在獄中寫了一首《重贈盧諶詩》,后半段云:“功業(yè)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乎若云浮。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辀。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悲涼慷慨,千載之下,尚動人心魄。辰翁之論,可謂知稼軒者也。

[1]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例言(增訂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范開.稼軒詞序[A].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朱德才.辛棄疾詞選[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4](清)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卷一)[M].唐圭璋.詞話叢編(四)[Z].北京:中華書局,1986.

[5]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稿[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6]劉辰翁.須溪集(卷六)[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