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位者得先

徐皓峰

我是大學最后一個學期才開始學圍棋的，教我的是一位冬眠于宿舍中、不找工作的同學，他像霍元甲辦精武門般，教三四人下棋。我的棋技在三周內(nèi)超越了他，他其實不太會下棋。

公認的校園第一高手是位給殯儀館做了兩年義工、背過數(shù)百具尸體的同學，有著高僧般的笑容。我挑戰(zhàn)了，愈敗愈戰(zhàn)的精神獲得了他的肯定。在畢業(yè)期末世氛圍的校園中，我倆的棋戰(zhàn)已是巔峰對決，鑒于此，他覺得我可以共享一個秘密：曹薰鉉的棋技在李昌鎬之上，只因為曹薰鉉屢敗于李昌鎬，而混淆了事實。

這個秘密給了我很大啟發(fā)，進而推論出十連敗于李昌鎬的馬曉春其實在李昌鎬之上，并寫成文章，竟然在《圍棋天地》上獲得發(fā)表。我的敢說敢想，引起一軍方報紙的注意，讓我深入闡述此觀點，作了篇綜述性長文。有人因此在馬曉春的低谷期愛上了他的棋。

棋譜可以像小說一樣反復閱讀，失眠的時候，我便將棋盤置于床邊地面，垂臂擺棋，擺著擺著便睡著了。我的棋評人生涯止于兩篇，棋力不足業(yè)余初段，卻點評頂尖高手之棋，實在難以為繼。

離京去外地參加工作時，以馬曉春的《三十六計與圍棋》緩解壓力。在全民經(jīng)商、謀略學成為顯學的時代，這個書名……是應(yīng)該的。

對我而言，獲得的是觀石濤山水畫般的享受，曉春兄展示的攻殺手法有著墨法、筆法的韻味。唉，曾為他正名而苦戰(zhàn)過兩年。

不幸遇到一位李昌鎬的支持者，我們兩個低端愛好者以自己的勝負來賭兩個頂尖高手高低的真相，他狂贏了我兩年，以至說出：“不客氣地講，我和你的關(guān)系就是李昌鎬和馬曉春的關(guān)系，你只會說，我只會贏，”

令我大怒，反駁：“馬曉春是從來不說的！”發(fā)誓從此不跟他下棋，但過幾日仍找他，他卻因輸給了生活，隱遁了。從此我再沒見過他，生活強制性地幫我遵守了誓言。

李昌鎬與依田紀基在上海對局時，我在觀棋室相遇馬曉春，他在我面前坐下，移走我面前的棋盤，徑自擺子研究。

專業(yè)人士能識別同類，他一瞥便知我不是下棋的。面對近在咫尺的他，我沒有搭話，滿意了。

“以弱搏強”符合八十年代的奮斗精神，看聶衛(wèi)平、馬曉春一代棋手的自戰(zhàn)解說，常將自己的勝局說成是一系列重大失誤后的驚險自救，符合好萊塢商業(yè)片“最后一分鐘營救”的經(jīng)典劇作技巧，很能振奮大眾。

吳清源很少說自己不好，這是他吸引我的原因。無緣得見老人，初逢他的一位親近晚輩時，此先生掏出兩枚白棋：“你看哪顆更貴？選對了，是同路人?！蔽椅茨芙?jīng)過考驗，選了晶瑩含紋的一顆，正確答案是無光無紋的一顆。他很尷尬。

先生體格剽悍，風度翩翩，混合有運動員和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是第一屆中日圍棋擂臺賽上的英雄，在中方敗勢時，五連勝日方高手，扭轉(zhuǎn)乾坤。今日的他，是一個自得其樂的人，與人相處時善于說笑。

一次他與我說得正熱鬧，夫人過來告知：“下一輪你與曹薰鉉對局?！彼麘猩⒌淖怂查g端直如刀，說：“好事?！本故恰兜潞谔m43年》中老牌殺手的酷勁……這也是昔年擂臺賽上的他吧？

夫人是吳清源弟子，一次隨先生來我房間，先生引我說話，她閃入我視線的死角。我問夫人怎么沒來，先生向我身后一指：“在呢！”我轉(zhuǎn)身，見她靠墻盈笑，如一株亭亭海棠。

這是一位精神純凈而令人看起來美得超凡的女人，難怪可以是吳清源的弟子。不但是我的個人感覺，我的一位同學也如此，一次陪他們夫婦散步，夫人剛輸了棋，先生表示我和同學先回去，他倆再走走。

我和同學執(zhí)拗地陪他倆走完全程，直至送回房間后，才醒悟：我倆太過分了！他倆肯定煩透了。

交流后嚇一跳，我倆死陪到底的心理竟然一樣：害怕他倆遇上壞人！產(chǎn)生了上海大街上充滿危險的幻覺，似乎斧頭幫還在…，

這便是一個令人尊敬的美麗女士的感召力吧，可以最大限度地引發(fā)人的效忠情結(jié)，如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一般。

先生給我講解過吳清源的五局棋，方知從前錯用了心?？雌遄V理解了，但你下不出來，說明你還是不理解，棋譜上的解說僅是一個比喻，與下棋的實質(zhì)相去甚遠。

先生的名言是：“圍棋的威嚴是，業(yè)余棋手是無法與專業(yè)棋手抗衡的?！眹迮c武術(shù)一樣，是一種功夫，而非外行人想象的盡是算計。

生活也是一種功夫，不是本性善良、明辨是非，就可以活的。生活的高手不會戰(zhàn)勝你的精神，卻可蹉跎你的歲月。

先生和夫人早年蒙難，天下之大，競?cè)莶坏闷逑?。時過境遷后企圖為自己當年正名，卻又是疑問手。

厭煩“回歸生活”一詞，因為生活時常不令人尊重。有才華者，多是無處可歸的人。他倆該入?yún)乔逶撮T下，吳清源的棋是失意者的棋，在遭人奪去生活根基后的應(yīng)對之法。

失位了，不可再失勢。吳老善于棄子爭先，讓人殺盡自己的一塊棋，換取在他方的主動權(quán)。我們很難保證自己的權(quán)益，所以認清何處是他方，便極為重要。

先生和夫人是活在他方的人。

因為他倆，而想在小說中寫棋。

責任編輯：石一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