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禮孩
我越來越感到,編一本民間詩刊是多么地微不足道,盡管在這一過程中我做了很多努力,可是今天回頭看看,它只不過是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已。我沒有刻意去做一件事,也沒有回避真正要來臨的事情。詩歌是一種獨立的圈內文化,她不熱鬧,把她當做朋友,內心自然有一種滿足的喜悅。說起來,有一點像江湖,我們袖手在城市的一個小角落,呆在生活的邊緣,面帶微笑地編織那些與物質沒有多大關系的詩歌。編民刊就成為自己小小的快樂,我沒有想過愉悅他人,也沒有想過要去改造詩歌世界。對于我來說,編民間詩刊,是對行將逝去的青春歲月的紀念,是一個人對自由的想象,是一個人對新理想路徑的尋找。編刊物同時也是自我的啟蒙和教育,更是他者力量對自身局限性的改變。在這一過程中,我也和刊物走上了相互完成的途中。
1999年秋天,我開始編《詩歌與人》。任何事情想象的時候總是美好的,做起來就不那么容易。辦民刊碰到的首先是經費問題。以往的民間詩歌刊物是同仁之間的園地,大家一起出錢、出力。我不想用你掏一百、我掏二百的方式來搞一本民刊。我把辦民刊當成自己出版的著作來做,這種帶有私人意念的辦刊心理更能讓我心甘情愿地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那點小錢花在上面。這就意味著我要做出更多的努力,在其他領域賺到錢,然后用這份錢來出詩刊。在廣州,我去給別人做策劃、寫晚會串詞、拍舞臺劇照或編什么書,就這樣賺到一些小錢。我想不起來,這些年是如何過來的,我只知道自己一刻不停地奔跑。奔跑是必要的,無論做什么事情,都要全情投入,只有投入你才能深入生活的核,你才會獲得人生的品質。雖然編民間詩刊與生存無關,但你不能否認它是一種人生的方式。
詩歌是一種自由的表達,能把詩刊做得多極致,就不要停留在粗糙的層面上。雖然說辦刊是為了愉悅自己,但也得做得大氣、時尚,具有詩學價值,對于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能掉以輕心。我曾給刊物取過幾個名,但都不是很滿意。廣州學者林賢治先生曾辦過《散文與人》,我喜歡這份以書代刊的雜志。廣州有散文雜志還是不夠的,還得有詩歌雜志。就這樣,《詩歌與人》在此地誕生。沒有人,也就沒有詩歌,我們更多地是看重詩人的文本貢獻和社會責任。從1980年到1990年,幾乎所有的民間詩刊中沒有一張詩人的影像。詩人永遠躲在詩歌的背面。詩人為什么不可以像明星一樣風風光光地在雜志上拋頭露臉?把詩人凸現(xiàn)出來,這是我把刊物命名《詩歌與人》的另一個想法。
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之交是70年代出生的詩人浮出海面的前夜。他們在黑暗中涌動,在詩歌的洪流中掙扎。生于70年代,為自己的時代的詩人編詩刊成為我強烈的愿望。我綜合詩人蔣浩等朋友的意見,在第一期推出《中國70年代出生的詩人詩展》,沒想到整個中國詩壇為之震動。接著我又推出第二期的《70年代詩人詩展》,70年代詩人以更龐大的氣勢,群體登上詩歌的舞臺,成為中國詩壇最有力量的潮流?!对姼枧c人》仿佛一夜之間受到關注,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當初的想法只要做好一件事情就行,并沒有奢想就此產生什么影響,但我一直有一種松弛的狀態(tài),堅信做一些他人想不到的東西,會讓詩人看到詩歌不一樣的生存狀態(tài)。
辦了一、二期之后,《詩選刊》、《詩刊》、《星星》、《詩歌月刊》等官方詩刊在《詩歌與人》上轉載詩歌??镉辛擞绊?,再去做其他事情就容易多了。最初,要組到全國各地詩人的詩歌很不容易。我通過一個詩人介紹另一個詩人的方法來組稿,蔣浩、安琪、阿翔等朋友就給我介紹了不少他們認識的詩人。我總是不厭其煩地給全國各地的詩人打電話或寫信。我看過電影《阿甘正傳》中的阿甘一天到晚奔跑,我與他一樣有著某種相同的秉性,就是執(zhí)著。但很時候,更覺得自己像堂吉訶德,仿佛是一個可笑的理想主義者。給詩人打電話的時候,我試圖去打動他們給予優(yōu)質的稿件。打電話,有時候也會約不到稿件。這個時候,拿著電話筒感到多么的無助和茫然。這不是自討苦吃嗎?心灰意冷時,也想過放棄這個詩刊。一個人編一本詩刊是非常繁瑣的事情?,嵥橹拢菀装岩粋€人陷入其中,產生厭倦的情緒。但第二天收到來自遠方的一些詩人朋友的問候和祝福,我的熱情又高漲起來,仿佛所有的困難不算什么。等到電信部門把上一個月的電話收費單寄來,我就傻了眼,電話約稿代價是那么高。今天的網絡發(fā)達,約稿較為容易,但很多時候我還是以打電話來約稿,聽聽朋友們的聲音本身就是一種享受。記得詩人鐵梅在新疆曾給我寫過一封信,說:“我只記得你的聲音,我覺得聲音蠻好聽的,有時候甚至懷念這種聲音?!睂嶋H上,我是一個鄉(xiāng)音很濃的人,我怕別人聽不懂我的話而竭力把話表達得清晰一些,而鐵梅的信像陽光照亮了我的心靈。也許詩人天生就是兄弟姐妹,讓我在四海之內擁有極佳的人緣。
我辦刊并不想固守在一種風格上,多元共生才是一個刊物的出路。這就有了后來與安琪合編的《中國大陸中間代詩人詩選》。生于1969年的安琪,在我所認識的詩人當中,是一個狂熱的詩歌分子。她不斷地為“70后詩人”寫文章吶喊,她也因此與“70后詩人”建立了友好的感情。安琪既不在“第三代”詩人當中,又不在“70后詩人”里,她感到自己還有他們那個年齡段的詩人有被詩歌史遺忘的危險,而整個中國二十世紀60年代后期的詩人又是多么的優(yōu)秀,但詩歌界沒有給他們一種說法。把這些優(yōu)秀的詩人團結一起,為這個群體做一點事情,成為我和她共同的想法,這就有了后來《詩歌與人》推出的“中間代”。因為這期專號,“中間代”這個名字在詩歌史冊上出現(xiàn),不管它是試圖闖入,還是主動介入,它還是存在詩學問題的論爭,“中間代”不可避免成為一個備受爭議的概念。
與安琪合作給了我新的思路。開放永遠是一個刊物的個性,因為個人的充滿局限性。這也就有了后來與布詠濤(江濤)的合作。布詠濤在深圳大學念的是中文系,但讀書時她沒有寫詩。她畢業(yè)后在電臺主持節(jié)目,一個偶然的機緣觸動了她的情感,一發(fā)不可收拾地寫了不少詩。有一天,一個朋友帶著她的詩集給我看,我隨意翻了一下,被一些詩篇所吸引。看到書中夾著一張她的名片,我順手給她打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牽出了我與她合作編女性詩歌的源頭。布詠濤是一個非常實在的女詩人,她對詩歌充滿熱情又不圖功名,今天像她這樣純粹的人不多了。我在與安琪一起編“中間代詩選”的時候已想過要編女性詩歌詩選,但一直沒有付諸行動,也許緣分沒到吧。后來見到布詠濤,我們不約而同談到女性詩歌,就這樣我們合編了多期“女性詩歌”。
從早期的《中國女詩人大掃描》到《中國女詩人訪談錄》、《最受讀者喜歡的十位女詩人》、《新女性新詩歌》,到后來的《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女詩人詩選》,女性詩歌在那段時間絕對是中國詩歌最美的光環(huán)。很長一段時間,男詩人總是埋怨我,為何頻繁推介女性詩歌?其實我沒有偏頗女性或男性,只不過女性詩歌從來沒有這樣被重視過。二十一世紀以來,發(fā)展最迅速的是女性詩歌,她們與男性詩人一起構成當下中國相對平衡的格局,但就女性詩歌評論家來說,沒有太大的起色。也許,我會在這個層面多做一些輔助性的工作,提供新的平臺。
說起來,我內心感激廣州這座城市。廣州是一座具有包容精神和務實精神的城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座城市因為有《南方周末》、《南方都市報》等有相對獨立的媒體而令人心生敬意。在廣州生活十幾年,這座城市的自由風格,也許已進入了我們的身體之中。在廣州編詩刊,當然是我個人的事情,但環(huán)境對人的影響很多時候是不言而喻的。生活在這座城市的詩人,他們都過得實在而又不失詩人的激情。廣州的老牌民刊《面影》創(chuàng)辦十年,是一批批的詩人把它延續(xù)下來的。他們當中有警察、記者、老師、醫(yī)生、公務員等人物。那時,他們都懷著對詩歌的熱愛,你捐一百,我捐二百,把雜志辦下來。他們白天都忙自己的生計,晚上有空的時候,大家集合在不同的地點看稿、聊天。小說家陳小虎的出租屋曾經是大家的一個臨時編輯部。那時,每一個人拿著一疊來稿閱讀,當有人找到好詩,就互相傳閱,說出各自對此詩的看法,說出放在哪個欄目合適。這樣的選稿會,其實也是另一種詩歌沙龍。每一次選稿會都進行到很晚,大家都舍不得離開。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又騎著自行車、摩托車回到自己的家里去。很多時候,看著他們消失在黑夜里的身影,我就莫名地感動,是什么讓這些不甘寂寞的心聚集在一起,快樂地做著一本民間詩刊?那應是生命的夢想和激情,我們因為與詩歌結緣,詩歌成為我們潛在的渴望。
1997年,《面影》出十年紀念號。選稿就在我的單身宿舍里舉行。那時,我住在廣州歌舞團的一幢小樓里,一、二樓是開會的場所,三樓是一個小房屋,房間延伸出去的是一個闊大的陽臺。陽臺大得足以在上面開舞會。有一年中秋節(jié),廣州文藝界十幾號人物在陽臺上面過了一個快樂的中秋節(jié)。那時候,詩人世賓常在周末開車從廣東的鶴山市來談詩歌、談人生理想;詩人呂約在一間中學教書,她有時也會帶她的妹妹過來玩,還有全國各地來的朋友都會到我那里小聚。廣西的詩人黃正崖還寫過一篇《詩歌的陽臺》的文章來紀錄當年的青春歲月。佛山詩人張況多年后也寫文回憶那段純真的時光。
生活就這么過著。這么的一個地方自然成為編選詩刊的好場所。因為地方大,大家在上面唱歌、跳舞、喝啤酒、打牌什么的。有時候晚了,他們就在我那里橫七豎八地睡著了,第二天,他們走的時候,留下一片狼藉。《面影》出十年紀念??笠簿屯??。《面影》算是一個有自己小小傳統(tǒng)的民刊了,但即使辦得不錯,也逃脫不了自生自滅的命運。中國的民刊大都是因經費或者環(huán)境的艱難或激情的消退而漸行漸遠,直至隨風而逝。1998年我去北京大學進修,我所住的那幢詩歌的小樓也被拆掉,許多美好的回憶和往事都灰飛煙滅……
生活的變遷總令人生出許多感嘆,但廣州詩人的生活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我與編詩刊也結下不解之緣,后來編《詩歌與人》,與我曾經參與過《面影》的編輯工作有著割不斷的緣分。也許生活總是存在著種種可能,只要自己保持著一顆好奇的心靈,生活會給你獎賞。對于《詩歌與人》的命運,我沒有過多地去想象,就像我們無法知道明天會出現(xiàn)一個什么樣的意象一樣。但只要還有想法,還有新鮮的思想和策劃,我還編下去。
1997年,對于廣東詩歌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年份。這一年,生活在廣州的青年詩人東蕩子、江城、世賓、浪子、溫志峰、巫國明和我聯(lián)合出版了一本合集《如此固執(zhí)地愛著》,由詩評家溫遠輝作序。這本書給多年寂寞的廣東詩歌帶來新的氣息。這個群體逐漸走出多位有影響力的詩人。廣州的詩歌生態(tài)也由此邁向一個自由、開放、尖銳和包容的境地。詩歌交流會時常舉行,朋友們之間很多時候為一個觀點爭得臉紅耳赤。在那里,我獲得了很大的教益,東蕩子運用詩歌語言的經驗和技巧讓我看到寫作的多種途徑。世賓的理想主義色彩也常感染著大家,他傾向于人在思想中應當承擔更多。多年后,世賓、東蕩子和我一起提出一個新的詩歌主張:“完整性寫作”。我用兩期《詩歌與人》來推出這個詩歌理念,包括詩歌文本和詩歌主張。我得說,每一種詩歌概念都有自身的局限性,但它的出現(xiàn)無疑也為詩歌的出路提供多種可能。完整性的主張是通過寫作消除內心的黑暗,從而達到與世界對話與和解,并由此衍生出新的生命?!巴暾詫懽鳌备拍钪两裉岢鲆灿衅吣炅耍F(xiàn)在還有詩人和詩評家不斷延伸這個概念,豐富和完整它。
短時間內,《詩歌與人》先后推出“70后詩歌”、“中間代”、“完整性寫作”,一時間刊物仿佛具有跨越的能量、一種冒險的能量。除了群體性的文本推薦外,我也看重個人的文本推介。沒有個體自然談不上群體。俞心樵的詩歌才情橫溢,他早期在清華園寫的詩歌充滿英雄主義的人文色彩,具有個案的意義,也有范本的價值?!对姼枧c人》在出版了他的專號后,這個備受爭議的人物又回到讀者的視野中來;蘭州詩人古馬的詩歌寫作很有特點,在西部是一個文本有異于他人的詩人,很多詩評家為他寫了大量的評論和文本細讀,敦煌文藝出版社聯(lián)合《詩歌與人》為他出版了《古馬:種玉為月》,這也是國內出版社首次與《詩歌與人》合作;東蕩子的詩歌無疑值得大書特書的,但奇怪的是他并沒有贏得詩歌界太多的重視,詩人像其他事物一樣也有他的命運。《詩歌與人》給東蕩子做的專號是散文專號,他的散文很有生活的趣味,又有個人深刻的體會,詩人散文成為觀察一個人寫作的一面鏡子;朵漁是70后詩人中少有擔當的詩人,他的詩歌具有切身的痛感,他堅守個體理想、秉承漢語詩歌的尊嚴和創(chuàng)造,給予當下更多的警醒。有一年的“柔剛詩歌獎”由我來主辦,我把獎頒給了他。朵漁雖是“下半身”的靈魂人物,但他的寫作理念卻有別其他詩人。朵漁一直沒有出版過他的個人詩集,我以《詩歌與人》之名為他出版了《追蝴蝶:朵漁詩選》,除了集中呈現(xiàn)他多年來的詩歌之外,也期待這是一個關于70后的詩歌個案研究;此后,《詩歌與人》也給摩洛哥女詩人法蒂哈·莫奇德出版過一本集中文、英文、阿拉伯文三種語言在一起的專號,以此拓展語言的多元性。像這樣的個人詩歌文本的推介,以后還會做。因為《詩歌與人》的影響力,很多詩人希望能在《詩歌與人》推出專號,在他們看來,這樣做比在出版社出版還有意義。正是因為眾多詩人的看重,我反而更為慎重。任何刊物,沒有節(jié)制的話都會損害到刊物的自身。盡管如此,但在出版的系列作品中,還是存在一些不甚理想的專題,自我感覺對不起刊物。
也正是這樣,對于一期專題的策劃,更需要深思熟慮,評估它的價值和影響。我曾經提出,《詩歌與人》要去出版別人不關注或遺忘的部分。比如《中國當代少數民族女詩人詩選》,無論從國家層面還是民間層面都沒有人來編過。后來,我與詩人陳陟云編的《新詩九十年序跋選集》也成為一本惟一的書,它是另一種中國現(xiàn)代詩歌史。這個選題的資料非常難找,中國社科院的劉福春老師曾經給我提供過無私的支持。如這類選題具有惟一性的專號往往會贏得研究者的青睞,聽說有些人居然在孔夫子網上書店以高價出售《詩歌與人》?!对姼枧c人》盡管印量在1500-2000本之間,都是贈送、交流,覆蓋面很小。所以《詩歌與人》提出的口號是:影響有影響力的人。通過一些有影響力的人去傳播詩歌,當然還有圖書館。一本刊物除了竭力挖掘被忽略的題材外,它對于時代也應該去紀錄。2008年5·12汶川地震,《詩歌與人》及時出版了一期詩歌專號,結果里面很多詩歌入選當年的年度選本。汶川地震的詩歌井噴是一種現(xiàn)象,問題很多,對此,《詩歌與人》還專門出版了一期《5·12汶川地震詩歌寫作反思與研究》,這期專號被一家詩歌機構評為“年度十大事件之一”。值得一提的是《詩歌與人》在地震發(fā)生之后,第一時間聯(lián)合“詩生活”網,在廣州和深圳舉辦了四場詩歌朗會,為災區(qū)捐了八萬多元。雖然錢不多,但它是《詩歌與人》作為“社會公民”的一種擔當。
因為時代的變化,民刊也在悄然發(fā)生變化,對民刊的定義也就不一樣了。顯然,這不是一個辦民刊最好的年份,人們更多把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看做“民刊之春”。在東歐,一些國家則在五十年代出現(xiàn)以民刊表達自我聲音的浪潮,他們把在民刊上的寫作視為“薩米亞特”。這個隱喻來自波蘭作家斯坦尼斯羅·雷蒙寫的一部科幻小說:在遙遠的星球上有一國家,那里的居民被迫像魚一樣生活在水下,嘴里吐出的泡沫就是他們之間惟一的談話。官方的宣傳說,水下的生活才是最美好的,偶爾浮出水面呼吸被看做是犯罪。結果,所有的居民都患上了風濕病,夢想著有一天能到岸上生活。多年后,另一位波蘭詩人巴蘭察克在文章中引用這個故事,他說一個生活在水下的人想浮出水面,是因為他的肺受不了,他想呼吸。自此,薩米亞特寫作便成為東歐地下寫作的一個符號。那個時候的東歐充滿沖突和變化,陷入烏托邦迷思中的知識分子醒來,他們渴望對現(xiàn)實有更直接的表述,爭取自由的先鋒力量。在《地下》一中,對薩米亞特有深入研究的景凱旋教授說:“對東歐知識分子來說,自由不僅是一種人的權利,更是人的存在。因此,他們才會將其寫作面向公眾,而不是當權者”。
時間過去半個多世紀,不知中東今日的“薩米亞特”如何了,而中國當下的民刊已不是當年的民刊?,F(xiàn)在的民刊已難覓當年吶喊、突圍的身影。所以當人們還拿八十年代民刊的標準來看今日民刊時,多少是失望的。做出改變應是所有民刊的出路。也正是以往的和現(xiàn)在的裹挾,危機感一直伴隨著《詩歌與人》。因為個人的局限,這本刊物無疑也受到主編者個人氣味的影響。在我看來,國際視野一直是我們所缺乏的。盡管《詩歌與人》策劃了《俄羅斯當代女詩人詩選》、《國外五詩人詩選》等外國選本,但還是遠遠不夠。帶著危機感去辦民刊,這種適度的緊張有助于抓住一些東西。那個時候,我不滿足于只是發(fā)表中國一些民間或知識分子的聲音,在同一時空下,還有世界詩人的聲音。在與我們同時代用別的語言寫作的詩人,他們在思考什么?呈現(xiàn)什么?這是我所關心的。
2005年在給葡萄牙詩歌大師安德拉德做一期詩歌翻譯專號時,我突然意識到是時候給刊物賦予其他的詩歌元素了。這一年,我設立“詩歌與人·詩人獎”,旨在給那些在漫長歲月中越寫越好,源源不斷推出光輝詩篇的詩人進行褒獎,意欲讓更多的人沐浴詩歌精神的光芒,為人類的智慧和心靈的豐盈做出努力。這個獎我沒有設立評委會,只有我一個人來做評委。我知道,別人會質疑這一做法,擔心它的公平、公正和專業(yè)。我們知道任何獎或多或少都有些問題,國內有些獎黑箱操作是路人皆知。我不想模仿所謂的權威,也不想變成小圈子,再說,我也沒有多余的錢付評委費。拋棄集體舉手票決的形式,選擇獨立的評獎品質,遠離利益關系,推出有靈魂感應的文本,這是我個人的愿望。
不夠誘人,但我們推出詩人的文本和給予詩人高貴的領獎儀式,這樣的方式也不是哪個獎都具備的。第一屆獲獎詩人為葡萄牙詩人安德拉德;第二屆是中國七月派最后一位詩人彭燕郊;第三屆是翻譯家、詩人張曙光;第四屆是女詩人藍藍;第五屆是俄羅斯詩人英娜·麗斯年斯卡婭;第六屆是瑞典詩人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
就在我寫這篇稿時,2011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揭曉,意想不到的是特朗斯特羅姆榮獲此獎。很多朋友來信、來電祝賀我,都覺得我有超前的眼光,在諾貝爾文學獎之前頒獎給這位世界大師。一年之內,兩個獎項頒給同一個人,很多人覺得太巧合了。感謝上帝給我這份禮物。但我也相信,如果沒有我前面十二年得努力,再好的運氣也不會來光顧我。從第一屆“詩歌與人·詩人獎”的獲得者、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的安德拉德,到第六屆“詩歌與人·詩人獎”的獲得者、諾貝爾文學獎新晉得主特朗斯特羅姆,“詩歌與人·詩人獎”與諾貝爾文學獎有著某個頻道的同步,而我更愿意把它看做一種普世價值的認同。我以前寫過一篇文《向世界輸出有價值的思想》,《詩歌與人》設立這個自由的民間詩歌獎,它獎勵的就是“世界范圍內有理想主義傾向的作品和人”,我把此視為個人小小的行動,也渴望漢語詩歌自信地融入世界詩歌的潮流中,把自身有益的新思想輸向四面八方,在推動人類文明的進程中應得尊嚴和尊重。
盡管《詩歌與人》已取得很好的開局,盡管我激情滿懷,但面對現(xiàn)實也有耗盡的時候。每一個辦過民刊的人都知道,辦民刊是吃力不討好的活?!对姼枧c人》幾乎是以我個人一己之力在艱難地堅持著。不知內情的江湖,常流傳我是富翁的說法,因為按照正常思維,一個不富有的詩人不可能干這等傻事。對此,我也沒說什么,一笑而過。這些年因為刊物的影響力,我常接受媒體的采訪,他們試圖挖出我在十幾年來當中最感人的事件,有沒有砸鍋賣鐵、有沒有到賣血的地步?還好,還沒淪落到那樣悲慘的時刻。但痛苦的時候也有,比如當詩人說他們買了什么名牌好車、買了幾百平方米的房子,內心就有所波動。十多年來,如果把辦刊的錢加起來用來買房,也可以買到一套了;花在刊物上那么多細碎的時間,如果用來寫作,也會多寫出幾本書了。這樣的時候總是沮喪的,好在活到這個份上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現(xiàn)在編刊物的速度減下來,不再為編而編。很多時候,常常懷疑自己編刊物的意義何在?這樣做有益詩歌的發(fā)展嗎?它的詩文本和詩價值在哪里?質疑常讓我陷入新的困頓之中。后來有些時間,我常常游離于詩歌之外,而徘徊在各種藝術行當之中。原來藝術世界大得很,有趣的東西多著呢。反過來,各種藝術因素又激活了我對詩歌的認識。
當然說得好聽一點是,編民刊也是一種異質混成的行為。它除了內行的眼光、專業(yè)的精神、寬闊的心胸和一種天然的稟賦外,獨立和擔當依然是它遠飛的一對翅膀。在我看來,編詩刊在另一個層面上改變了我的生活,它是一對空中的翅膀,一片風中的葉子,一滴深夜的露水,一束閃爍的陽光……其實,它什么也不是。很多時候,自己只是一個堂吉訶德,走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