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寶
長久以來,安妮寶貝已習(xí)慣于主觀化敘述,其作品就像王國維所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不僅“情語”,還有大量為她所特有的浸透著感情的熟思妙悟的語言。繼《蓮花》之后第二部長篇《春宴》也不例外,人、事、景、物,無不著上主觀色彩,不放過從任何場景提出生存感悟的機會。這是安妮寶貝的小說與散文最具特色也最顯示其才情的地方,粉絲們都很熟悉,不必多講。
但如果說安妮寶貝過去的作品中作者的主觀往往壓倒并覆蓋人物的主觀,《春宴》就有所不同:恰恰在高度主觀化的敘述(講述)中,人物相當(dāng)自主,作者并不一味代言?!洞貉纭肥紫戎档米⒁獾牡胤骄褪潜M量讓人物充分表達。主觀化的語言過去是為了營造安妮寶貝式的氣氛,現(xiàn)在則為了給人物以自由。
比如以許清池、周慶長和沈信得、貞涼、琴藥為中心的兩個因情欲糾結(jié)而成的圈子,各人都有一套自以為是的行事方式與哲學(xué)。作者高度主觀化,人物也高度主觀化。兩種主觀不同,卻因為同是主觀的聲音而容易混淆。人物主觀化程度越高,就越容易和作者相混??磻T了由作者意念統(tǒng)帥全局的小說,一見到人物內(nèi)心的主觀化呈現(xiàn),就以為只有作者才配享有——用這種方式看《春宴》,很容易誤解作者的立場。這部小說的特點就是賦予每個人物以作者所能允許的最大限度的主觀性,但作者的主觀仍然并不等于人物的主觀。
尤其開頭部分,讀者即便不把作者主觀當(dāng)作人物主觀,也會認(rèn)為作者對人物太過同情,甚至縱容?!洞貉纭啡宋锒肌俺钟小币惶鬃约旱恼軐W(xué),都善于自我辯解,都以為看穿了同類,都比較“囂張”。但因為無法洞悉,更無法熄滅情欲之火,終究還是浮沉欲海,像清池與慶長、貞涼與琴藥,各自的“哲學(xué)”不能互助,也無力自助。主觀之力有多盛大,彼此抵消之后就顯出有多軟弱,有多徒然。愛多深,恨多切。生之固持,一如死之堅強。
就像書中人物相互對待的方式,作者對人物也確實寬容,仿佛不加干涉,任其生滅。但只要看下去就會知道,作者固然有其同情,卻并不等于認(rèn)同。她是知其然也知其不得不然,因此放手寫去,看似縱容,實則悲憫。
她看到并同情人物無一例外被情欲之獸驅(qū)策,臨淵履薄,不知死活。她任由人物充分表現(xiàn)心中的情欲,不加粉飾,更無遮掩。各人情欲之火相煽相克,彼此看清對方也看清自己,由愛生怨,由怨生幻滅,“千紅一窟,萬艷同杯”。萬象因情欲而起,也因情欲而滅。作者的任務(wù)就是追跡這無法避免的從生到滅的過程,超越其上的論斷非其目的。即使有,也就在追跡情欲生滅的過程。
總之作者的主觀藏在人物主觀之后,寓于人物自我評價和相互評價?!洞貉纭芬虼祟H考驗讀者的耐心和眼光。全書命意,漸次顯明,非讀至卷末不能明白作者用心。翻到一半便下判斷,那就易生誤解。
比如許清池出場多么自信,不僅自信他對周圍女性的掌握,更自信支撐他如此行事的他所“持有”的人生哲學(xué)。但不久就有被他掌握的異性指出他的自私蠻橫。許清池遠在加拿大的妻子馮恩健、十七歲開始做他情人的模特于姜、竭力取悅他的媒體女強人Fiona,還有他最愛的周慶長,不可能用同樣的眼光看他。即使她們不說,讀者也會通過她們的存在想象她們對許清池的不同認(rèn)識。許清池的主觀最終被周圍女子的主觀解構(gòu)。重構(gòu)之后呈現(xiàn)出來的許清池絕非他的意念所能左右。就連他本人,縱橫捭闔之際,也慢慢認(rèn)清并承認(rèn)自己的軟弱、虛空、破碎和不可理喻。
“這是一個多么自相矛盾的男子”!許清池的矛盾不止于和女人的糾葛,更來自他生命本根,來自情欲的任性與盲目。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別人看他,當(dāng)然更覺得“自相矛盾”了。
所謂“情欲”,不止兩性間相互吸引的肉體情色之欲,乃是亞當(dāng)夏娃以來人對世上一切可見之物的慕戀,是人的一顆無法放棄的愛世界的心。性的欲望不過是其中最強烈的一種。也可以說,情欲是一切有情之物夢想實現(xiàn)其生命價值的欲望,是王國維評論《紅樓夢》時所說的“生活之欲”。它是生命之力,也是敗壞生命之力。人在愛與恨、眷戀與棄絕、盟誓與背叛、上升與沉淪、自信與自卑、樂觀與沮喪、充實與空虛的循環(huán)中掙扎,只因為人沉溺于那看似冷靜實則瘋狂、看似可以洞悉實則難以識透、看似為人所控制其實控制人的情欲。情欲之火一旦燃燒,不僅燒盡自己,也將殃及周圍人。許清池如此,以他為欲念的城池日夜攻打的女人們,又何嘗兩樣。
壓抑鉗制的時代,情欲之火不得張揚,但總量不變,勢必以各種變態(tài)方式釋放其能量。賈平凹、韓少功、莫言、殘雪、王安憶、閻連科等生于匱乏時代的中年作家深知其中消息,一寫再寫,樂此不疲。
外在鉗制一旦松懈,隱藏的火焰就到處蔓延,勢不可擋?!洞貉纭纷髡呒热蛔プ∥覀儠r代最顯著的這個現(xiàn)象下筆,就不能不任由她的人物充分張揚各自情欲的主觀性——盡管她自己也是一個非常主觀化的作者。
我以前評《蓮花》時說,“‘他人’,多數(shù)只出現(xiàn)于安妮寶貝的視野而非經(jīng)歷中。她經(jīng)常把視野的涵蓋等同于交際?!恕氖澜缤鶞S為目光與鏡頭收集之物?!边@點《春宴》和《蓮花》有延續(xù)性,區(qū)別在于,這一次安妮寶貝努力走進了“他人的世界”,直抵他人內(nèi)心情欲的秘境?!洞貉纭分械娜宋锊辉偈亲髡咧饔^抒寫的跳板,而是最大限度被賦予主觀性的情欲主體,每個情欲主體都自由說話、行事和思考——自由地表達對世界的欲念。
如果說上述中年作家們只是“回味”思想鉗制、物質(zhì)匱乏時代情欲的變態(tài)釋放,安妮寶貝便是一個生長于物質(zhì)豐盈、鉗制松懈時代的作家,她的目標(biāo)乃是“見證”這個時代的情欲泛濫與靈魂掙扎。
人物情欲的主觀力量如此強大,有時作者主觀和人物主觀混成一片,讀者好像真的看不出其中界限。寫周慶長就有這種情況。因為在這個人物身上寄寓了作者對時代的“退卻之心”和以退為進的“超越”,故慶長和作者距離最近。但作者并沒未因此忽略慶長同樣地欲望和因欲望而來的同樣的“矛盾”。作者誠然讓慶長具有高出其他人物之上的意識水平,但她忠實地寫出了慶長同樣的為情所苦,揭示了冰雪聰明、遺世獨立、孤芳自賞的女子最終也不能依靠不斷攀援的意識探尋來擺脫情欲之火的熬煉。所以盡管慶長比其他人物更有反思力,但也并非作者意識的止境。
安妮寶貝的作品幾乎每一自然段都為大量頓悟的雋語照亮,沒有暗黑之處,不容他人置喙。我以前說過,“她的作品一般都潛藏著自我解釋的系統(tǒng),隨處可見高度概括、清醒自解和向更高更深處的探索”。但《春宴》中不同主觀的錯綜仍留下諸多間隙。在主人公和作者都不能覆蓋的意識空間的落差與對峙中,讀者盡可以釋放其再闡釋的沖動。
雖然窮困仍是今天最大的敵人,“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諾言畢竟沒有落空。
雖然窮人滿地,但因為看見別人的富有,滿地的窮人似乎也找到了生活的目標(biāo),在思想上被富人綁架著,一起“走進新時代”,一起伺機地享受或者只是單純地觀看世上萬國與萬國的榮華。
雖然思想管理的方式來不及與時俱進,依然陳舊不堪,但繩索畢竟松懈,千篇一律的模子畢竟瓦解,個體森林般頭角崢嶸,爭做自己的主人,永恒的情欲之獸因此也脫離鐵板一塊的大群,附著于今日分散孤立的個體。情欲主體吼叫著,像核裂變,急速繁衍,對新世界發(fā)出無窮無盡的“需索”。
新時代最顯著的特征是百物充盈。貨架上滿溢的商品,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堆山似海的建筑材料,拔地而起的萬千廣廈,四通八達的道路和越來越快速地奔馳其上的各類交通工具,日夜膨脹的硬通貨。充盈的豈止于此!還有那注視著這一切的眼睛,海量制造的數(shù)字化圖文信息,在這些信息中肆意播散的思想、主張、學(xué)說、理論、預(yù)言、教訓(xùn)、謠言、欺騙、神話、傳奇、虛構(gòu)、夢幻、愿景。心里出來的遠比眼睛看見的更豐盛。精神需求多強大,滿足的方式就多豐富。一旦被滿足,新的需求又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物質(zhì)制造或許有極限,故可持續(xù)發(fā)展成為當(dāng)今最大的主題,但精神制造仿佛可以無限延伸。其實精神生產(chǎn)從來就比物質(zhì)生產(chǎn)更容易亢奮,如今得到解放了的物質(zhì)生產(chǎn)力的刺激,自然如虎添翼。物質(zhì)生產(chǎn)既生產(chǎn)有益于人體的好物質(zhì),也生產(chǎn)危害生命的壞物質(zhì),比如住宅的放射性污染、核電站泄露、各種工業(yè)污染、碳排放和溫室效應(yīng)、環(huán)境破壞與有毒食品……同樣精神活動所生產(chǎn)的既有取快一時的精神食糧,更有無邊無際的精神空虛和因此愈加強烈也愈難滿足的瘋狂的欲望。
物質(zhì)充盈只不過是情欲充盈的結(jié)果與表象?!洞貉纭氛峭高^物質(zhì)充盈的表象,聚精會神地觀察顯而易見的“情欲的事”。如果承認(rèn)靈魂常以情欲為體,不妨說,作者寫的乃是當(dāng)下中國一部分人裸露在情欲中的靈魂的戲劇。
書中兩組人物都有固定的社會角色,但作者并未太多描寫人物的客觀社會面相。安妮寶貝不像當(dāng)下眾多作家那樣競相寫新舊農(nóng)村變化,寫都市繁華與錯亂,寫商界、官場、學(xué)界眾生相,寫跨國生活經(jīng)歷,寫過去時代各類冷兵器或熱兵器的剿殺,寫面對面的搏擊或潛伏暗處的諜戰(zhàn),以及古、今、真、假不同時空的“穿越”……這些《春宴》或者也有,但都虛化弱化了。作者迅疾而堅定地透過社會面相表層,直抵內(nèi)在的情欲世界。
《春宴》凸顯的情欲是物欲、聲名欲、征服欲、也是自我捐獻和自我毀滅欲,是單純?nèi)怏w的嗜欲,也是知性和靈性希求超升的欲望。諸般欲望匯合成永難滿足、不可識透的愛戀現(xiàn)世的“生活之欲”。情欲暴君無人勝過,唯有臣服。所以我們看到,不同出身背景和社會身份的人物無差別地被情欲之火驅(qū)動,餓獸般到處游蕩,尋找,交接,征服,怨恨,索求,報復(fù),受苦,試探別人也被別人試探。不是人駕馭情欲的輪子,而是情欲的輪子帶著人狼奔豕突,為一個又一個無解的難題所困,最終在情欲烈焰中憔悴受損。躍出欲海獲得超越寧靜者,絕無僅有。
離開養(yǎng)母貞涼和貞涼的情人琴藥,信得從老撾到倫敦求學(xué),沉湎于情色藥物之后承認(rèn),“我們每個人都只是暫存這具肉身之中的過客。度過此生,是讓靈魂完成這段旅程,讓它獲得超越的能量。世間所有的地方,不過都只是旅店”。在小說的實際描寫中我們看不到信得獲得這種能量的外在資源,后來在澳洲布里斯班朗霞小鎮(zhèn)的一段生活說明她仍然在被情欲劫持的旅途上流浪。貞涼對信得說:“人越老去,越覺得這個世界什么東西都不像是真的。只有我們的感情是真的。人若死去,什么都無法帶走,余留的不過是內(nèi)心幸存的記憶。只有情感與我們同行。但它在這個假的世界里處處碰壁,最后也會同假的一般帶來損傷……如果人得到整個世界,卻沒有得到感情,只是獨自一人,他該如何存活。”貞涼唯一“持有”的“感情”——“情欲”(或者叫“愛欲”、“生命欲”、“生活之欲”、“罪的本性”)——給她帶來什么?她“殊遇”三個男人,“一個給了她經(jīng)歷和物質(zhì),一個給予她照顧保護,只有琴藥,令她得到快樂,也最終令她幻滅”。貞涼告訴信得:“如果生命力不曾持有過罪惡、欲望、盲目、破碎、苦痛,它多么乏味?!钡诺谜J(rèn)識到,這些極端的生命體驗“一旦持有,就必須重新學(xué)習(xí)清洗和舍棄”。
“持有”、“殊遇”、“需索”,《春宴》經(jīng)常出現(xiàn)這三個“生造”詞語,未必尖新,但作者賦予了自己的用意。這些主動的詞語都有某種被動含義。我們分明看到并非人物主動“持有”一種心情、一種欲望,乃是心情和欲望“持有”了人物。一旦“持有”,再想“學(xué)習(xí)清洗和舍棄”,談何容易!還是那個周慶長,她喜歡居于一切人物之后觀察,超過一切人物之上俯瞰,脫離一切人物之外逃逸,經(jīng)常向往四千五百米高山之上的清冽澄明,如古往今來所有清流隱士??上郎蠅m埃毫不留情將她吞沒,人所具有的,她一樣不缺。
所種的是什么,所收的也是什么。所種的是情欲,所收的豈能是超乎情欲的平安、寧靜和圣潔?《自序》將寫作目標(biāo)確定為“追索生命的誠意和真實比什么都重要”?!吧恼\意和真實”雖然近在目前,卻難以抵達。情欲之火還在燃燒,為情欲所困之人怎能再造清潔的心,重塑正直的靈?
淺讀此書,你遇見的或許還是安妮寶貝一貫的風(fēng)格、情致、文辭、經(jīng)年不改的服飾,乃至中國、老撾、澳洲、英倫、歐陸等地頻繁的空間轉(zhuǎn)換。深讀此書,你會看到一個成熟的作者對眼前時代的百憂交集,看到被她纖弱而堅定的手撤去絲絨帷幕之后每個人都不得不面對的深淵,驚悚于這個暗黑所在與各人所呵護的肉身與靈魂之間,竟是那么逼近。
這是一部讓我們時代充盈的情欲自由表達的書,也是試圖用這種方式解構(gòu)情欲的反省和懺悔之書,雖然作者描寫人物釋放情欲和承擔(dān)情欲后果所抵達的深度,要超過他們實際的反省與懺悔。
《春宴》用小說框架容納散文內(nèi)容,簡單的幾層人物關(guān)系,幾句話可以概括的故事情節(jié),盛下豐富的生命覺醒。
其實這種結(jié)構(gòu)很容易松散,缺乏敘述推進的動力和閱讀的緊張。但《春宴》吸引人的地方,不是當(dāng)代作家大量收集的信息段子(如魯迅批評《官場現(xiàn)形記》專寫“話柄”),不是精心編撰的人物沖突和情節(jié)懸念,甚至也不是安妮寶貝一貫保持的素凈淡雅恬淡隱逸之風(fēng),包括本書刻意烘托的面對時代的“退卻之心”——吸引我們的是注定要由盛轉(zhuǎn)衰的情欲之力。小說描寫這種力量的釋放,無須設(shè)計精密的敘述結(jié)構(gòu),只須一任情欲之火燃燒?;鹧嫔鷾缱猿山Y(jié)構(gòu),自有其扣人心弦的熱烈與緊張。
《春宴》主人公不是別的,乃是你我心中躍動不息的情欲的種子。各人“生命的構(gòu)造不同”,但生命核心——情欲的種子——并無二致。我們對此都不陌生,愿意看它興衰演變的蹤跡。
《春宴》人物的言行思慮,公然遵行情欲的邏輯,不消說與歷代傳承的道德戒命甚有齟齬。安妮寶貝不是用道德戒命來衡量情欲,而是事先承認(rèn)戒命的無效,一任情欲在完全拆除戒命的新狀態(tài)下充分釋放,好在釋放的結(jié)果上認(rèn)明情欲的本質(zhì)。道德呼求不是在情欲旅程尚未啟動之際被確立,而是在生命的律與情欲的律注定的交戰(zhàn)中,自然而然喊出來。先驗的道德轄制只能帶來不道德或偽道德,一無轄制的情欲的裸行卻往往可以成為道德吁求不斷從中產(chǎn)生的場所——當(dāng)然也包括對讀者的道德神經(jīng)的持續(xù)挑戰(zhàn)。
所以《春宴》并非以炫耀之心擺設(shè)一場顛倒眾生的情欲盛會,它恰恰是要勘破情欲的本質(zhì),吁求情欲之上圣善之靈的臨到。因此,這部反對說教之書充滿了潛在的說教,這部殘酷的解構(gòu)情欲之書,在抵達終點之前也曾任憑情欲之火肆虐。該書內(nèi)容上容易招致誤解之處,就在于此。
專注情欲/靈魂/生命之書,必然專注個體內(nèi)心。歌德說這樣的書是衰弱時代的標(biāo)志。也許吧,但我覺得并不一定是文學(xué)衰弱的標(biāo)志。與之相反,寫民族,寫國家,寫社會,寫革命,寫群體的悲歡喜樂,時代的風(fēng)云變化,也未必保證在文學(xué)上不衰弱。在個人空間大量培植的現(xiàn)今,繼續(xù)忽略個人,一如既往追逐宏大敘事,那就不只是文學(xué)的衰弱,也是文學(xué)的僵化。
離開個人談?wù)摃r代的大小,不著邊際。小時代不妨有個人的大悲劇,大時代的個人存在往往被漠然小寫,乃至抹殺。在個人命運面前,時代無分大小。從古到今,清醒的個人都要時刻承受生命之律與情欲之律的交戰(zhàn),就像摩西在曠野向被情欲所困的以色列“余民”所曉諭的:生與死,如今都陳明在他們面前了。日光之下,豈有新事。
但歌德的批評仍然值得傾聽。具體到文學(xué),寫個人確實容易忘記時代,寫時代往往不知如何落腳在個人。在現(xiàn)今物質(zhì)開始充盈而精神遠未復(fù)蘇的青黃不接之際,對精神世界的探測尤其容易漂浮于虛空好看自我感動的言辭,真情尤其容易變?yōu)槌C情,對物質(zhì)和情欲世界的探究,也尤其容易為物質(zhì)和情欲所勝,逼近的描寫往往淪為沒頭腦或只有商業(yè)頭腦的獵奇、炫耀和肆意張揚。
察看《春宴》之得失,帶著近十多年中國文學(xué)逐漸累積的這一點經(jīng)驗,方才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