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理
有時候難免會遭遇一些——借毛姆的話說——“對文學研究者來說是重要的”,“很需要有點毅力也需要花一番工夫”的小說作品,“讀它多半是出于一種責任心,堅持讀完后,才不由得松了口氣”,“但我沒法從心底里說,我讀這本書是種享受”①毛姆:《讀書應該是一種享受》,《毛姆讀書心得》,第4頁,劉文榮譯,上海,上海文匯出版社,2011。。最初掂量著《古爐》單行本的厚重時,很擔心會面臨毛姆所說的冗長而乏味的閱讀之旅。幸好《古爐》不在此列。
寫的是“文化大革命”,一個我們理應去觸碰的題材。之前的傷痕小說在激情控訴浩劫時有掩飾不住的概念化、粗淺化,此后若干“反思”作品迫切于對歷史和現實作道德與政治的裁決,尋根文學每每以原始自然、淳樸美德來撫慰社會與人生的挫折。然而總體來說,面對“文化大革命”這樣影響深遠的歷史事件,我們似乎缺乏巴爾扎克、左拉意義上的“小說的文革史”,通過細致入微而又波瀾壯闊的社會風俗、世態(tài)人情的描寫,來呈現時代動蕩、政治權力的嬗變。
賈平凹書寫“小說的文革史”的途徑是師法自然的現實主義②關于“法自然”的現實主義,見陳思和《試論〈秦腔〉的現實主義藝術》,《當代小說閱讀五種》,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這是延續(xù)自《秦腔》的寫作技法。賈平凹在嘗試這一技法時,心中肯定有不滿、意圖反撥的對象。雷達曾這樣評價《艷陽天》:“假若沒有貫穿的動力線——階級斗爭,浩然是很難把生活夾袋中的各色人物吸攝到‘東山塢’這口大坩鍋中的,他的創(chuàng)作也很難從狹局走向浩闊;反過來看,由于這一貫串矛盾終究帶著人為夸大的痕跡,處身矛盾漩渦的人物就又都在真實生命之上平添著各種觀念化的光暈?!雹劾走_:《舊軌與新機的纏結》,《浩然研究專集》,第214、215頁,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4?!镀G陽天》代表著一種集束強光式的寫作,為了集中光照、提高強度,不惜圖解、觀念化,而將更多自然狀態(tài)的細節(jié)推到光圈之外的黑暗中。說到底受制于傳統(tǒng)的現實主義文學觀念,在貼近生活的同時要求解釋生活,往往把生活本質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
賈平凹“法自然”的生活流試圖反抗的正是以上對現實主義的機械看法。相反,對如下的觀點,想必他有所會心:“文學作品是由細節(jié)和變奏曲構成,而不是由主題和主旋律構成的——偉大的作品尤其如此”(余華)。“在小說提供給我們的東西中,我們越是看到那‘未經’重新安排的生活,我們就越感到自己在接觸真理;我們越是看到那‘已經’重新安排的生活,我們就越感到自己正被一種代用品、一種妥協(xié)和契約所敷衍?!?亨利·詹姆斯)①以上余華、亨利·詹姆斯兩段,轉引自楊鼎川《1967:狂亂的文學年代》,第109、112頁,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當然,賈平凹的現實主義也出于文學的虛構,無法做到讓“‘未經’重新安排的生活”徹底呈現;不過,集束強光式的寫作與“法自然”的現實主義終究有所不同,后者盡量懸置意識形態(tài)和傾向性很強的主觀判斷,拆解掉我們在自然狀態(tài)的生活流與抽象本質論之間用自以為是的邏輯搭建起來的聯系脈絡。比如,《古爐》第一百四十二頁至第一百四十五頁,不算長的篇幅,寫暴雨,雨勢的兇猛及窯場上各色人等“亂了一鍋粥”;然后是霸槽和支書老婆吵架,眾人圍觀;接下來是狗尿苔等人偷偷吃肉……這一路寫來,場景、人事、聲色,每一筆都舍不得輕易放過,“總要披拂撫弄”,“隨時隨處加以愛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但轉換之間又沒有因果邏輯。其實生活本身難得環(huán)環(huán)緊湊,倒常常是有一搭沒一搭,好比沒有“行程的主腦”,“但除去了這些也就別無行程了”,生活之流也就這般“若無其事地流過去吹過去”——這幾處意思借自周作人談廢名,用來評價《古爐》的行文倒也貼切:“好像是一道流水,大約總是向東去朝宗于海,他流過的地方,凡有什么汊港灣曲,總得灌注瀠洄一番,有什么巖石水草,總要披拂撫弄一下子才再往前去,這都不是他的行程的主腦,但除去了這些也就別無行程了”②周作人:《莫須有先生傳·序》,《苦雨齋序跋文》,第111、112頁,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賈平凹在《后記》里說,每年十幾次地回故鄉(xiāng),墻頭依稀還有當年的標語殘跡,“有意不去看它”;曾經開過批斗會的小學校,“路過了偏不進去”;當年武斗中分屬不同派別、如今滿頭白發(fā)的兩個老漢,趔趔趄趄地相扶持著走路,“那場面很能感人”;甚至“有人指著三間歪歪斜斜的破房子,說那是當年吊打我父親的那個造反派的家,我說:他還在嗎?回答是:早死了,全家都死了。我說:哦,都死了。就匆匆離去”。這是現在中國人面對“文化大革命”時常取的態(tài)度:回避著、遺忘著、盡量不去觸碰、“過去就讓過去吧”……記憶真得就如此輕易地放過我們?前些日子看過一則報道:父親在“文化大革命”中罹難,兒子在三十三年后刺殺了如今七十一歲、當年武斗中的殺父仇人③周華蕾:《老男孩的復仇》,《南方周末》2011年1月20日。。讀《古爐》的時候,眼前常常浮現這位復仇者拔出剪刀的那一剎那,三十多年來,從童年到中年,他一直盤算著向那個不復存在的年代復仇。
“只要人還活著,他必會有記憶”,賈平凹終于動筆“把我記憶寫出來”。對于我這樣的“八○后”讀者而言,《古爐》首先具有的是歷史認知的價值。我很認同這樣的說法:長篇小說應該憑借豐富的知性因素,即“客觀的、歷史的、物質的與知識的品質”④范小青、汪政:《燈火闌珊處——與〈赤腳醫(yī)生萬泉和〉有關與無關的對話》,《西部·華語文學》2007年第5期。,來組成呈現其硬度的骨骼,這是長篇與短篇小說的一大區(qū)別,它們提供了小說基本的說服力和作家對世界的觀察能力。在《古爐》中,豐富的知性因素表現為賈平凹對“文革”如何嵌入鄉(xiāng)村、“文革”在鄉(xiāng)村發(fā)生的動因、特性的精細描繪。
中國革命深深地植根于鄉(xiāng)村之中,革命對鄉(xiāng)村的進入、革命要獲得鄉(xiāng)村的支持,必須對鄉(xiāng)村的觀念習俗、倫理秩序以及深藏其中的鄉(xiāng)土理想取一種尊重或妥協(xié)的態(tài)度。孟悅通過《白毛女》個案的分析揭示,地主黃世仁不僅作為階級政治的敵人而存在,同時也作為“民間倫理秩序的敵人”而存在①見孟悅《〈白毛女〉演變的啟示》,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修訂版下卷),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03;蔡翔:《國家/地方:革命想象中的沖突、調和與妥協(xié)》,《革命/敘述“中國社會主義文學-文化想象(1949-1996)》,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在《古爐》中,善人代表著民間倫理秩序的傳道者、維護者。有一回他給跟后說病,跟后表示不要聽說教,“支書三天兩頭開會講道理哩,黨的道理社會主義的道理我聽得耳朵生繭子了”。善人則答復說:“我給你說人倫?!边@里顯示的,是秩序的倫?;眠@樣的視野來觀察,善人診斷“文革”的根源是“國家五行亂了”,學農工商官紛紛擾擾,不各居其位,“走克運,國家元氣準不足”。因與民間倫常相背離,善人判定了這場運動的反動性。“文化大革命”對民間倫理秩序的冒犯還體現在其加劇了村落共同體內部的分裂、散沙化。古爐村曾有過人際之間的合作、互惠、信任。比如有一段寫道:“開石說:你狗日的參加什么紅大刀,你大病重的時候,我們也去看過,也幫過你種地,你倒和天布麻子來打我們?六開兒子說:你家蓋房我?guī)瓦^沒幫過活……”類似例子想來不勝枚舉。然而隨著“文化大革命”的攪動,逐漸出現無組織化:干部不管事、“干活的人越來越少”;出現對峙的利益團體:小說第三十七節(jié)寫到偷分牛肉一幕,顯示出由支書、磨子、天布構成了利益共沾的集團,而霸槽那一派系,“參加的都是對支書、隊長有意見的人”。以上幾種原因交相糾纏,地方的分裂、散沙化讓暴亂趁虛而入,而“文革”又進一步削弱了鄉(xiāng)村社會內部的互信與凝聚。
山水清明的村落滋長出猜忌、對抗、武斗,賈平凹顯然關注到了這一過程中個體性格的變異,尤其這一性格變異與突發(fā)事件互為推波助瀾?!懊恳粋€個體除了具有某些慣常的精神狀態(tài)之外,還具有一些變動不居的性格:前者一般說來,只要環(huán)境不發(fā)生變化,它就是穩(wěn)定的;而后者則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它往往由突發(fā)事件引起?!雹诠潘顾颉だ正?《革命心理學》,第51頁,佟德志、劉訓練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4。當環(huán)境、傳統(tǒng)、法律的約束被打破,正常情況下受到壓抑的情感開始爆發(fā),野蠻的原始本能、惡魔性被放縱(尤其體現在霸槽這種過去一直受壓制、不得志的人身上),點燃了長期積淀在村落社會中的各種利益沖突。在社會動蕩的表象背后,賈平凹勾畫了性格變異的詭譎波瀾。土改、農業(yè)合作化、人民公社、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無不試圖滲透到鄉(xiāng)村生產與生活過程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中去。這一場場運動所造成的鄉(xiāng)村人物關系的重組,尤其是精神心理的變異、創(chuàng)傷(賈平凹所謂“歷來被運動著,也有了運動的慣性”),應該成為文學深刻發(fā)掘的課題。
階級斗爭的系統(tǒng)理論、政黨的修辭術語要降落、嵌入到鄉(xiāng)土日常生活中發(fā)生效力,必須借助村落社會中內生的小傳統(tǒng)或方言俚語、習慣心理等地方形式。在《古爐》中,張書記作為走資派的身份與形象,超出了古爐村村民的認知范圍,無從打動他們;真正引發(fā)起大規(guī)模抵觸情緒的,是張被檢舉揭發(fā)出貪污古爐村瓷貨。在農村生活普遍貧困的年代,部分人的富足、分配中出現的不平均現象都會引起人們的不滿;“在農業(yè)生產資料歸集體所有并實行農業(yè)集體經營的年代,農民特別憤恨少數干部利用權力侵吞集體財產的行為”③張樂天:《告別理想:人民公社制度研究》,第139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正是借助了這一習慣心理,借助對“有朝一日古爐村就被他們挖空了”的敏感與恐懼,霸槽在村民中打開了扳倒支書的缺口?!鞍圆壅f:你送瓷貨才連任了支書吧?霸槽這么一說,院子里的人就沉不住氣了,支書平日是個老虎,批評過這個也訓斥過那個,只說他是支書哩,代表了黨,要給村人謀利益哩,沒想咱都窮得叮咣響,他卻把瓷貨那么大方地送別人,給別人送了黑食才連任了支書呀!所以,迷糊一喊:打倒貪污犯朱大柜!也都跟著喊:打倒!打倒!”上述對地方形式的“借助”,或許正是“革命”發(fā)生的真相之一,政治運動的主張并不可能徹底替代農民自己對“敵人”的確認邏輯,“在一個地方革命剛剛開啟的時候”,當政治運動上層發(fā)動者的標準與農民自身固有的標準不一致,或運動的旨求超乎農民的認知范圍時,前者的標準與旨求,“在實踐中大多還是無形之中遷就于革命農民的情感和利益考慮,轉而盡量尋找與農民有關‘敵人’的敘述結構相吻合的對象作為革命組織的‘敵人’”①陳德軍:《鄉(xiāng)村社會中的革命:組織、敵人與控制》,《近代中國的鄉(xiāng)村社會》,第155頁,復旦大學歷史系中外現代化進程研究中心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這一“尋找”過程,正為霸槽之類蠢蠢欲動者大開方便之門,這也是“文化大革命”的最終目標與民間欲望之間、上層權力集團的意識形態(tài)與下層民眾社會之間發(fā)生關聯的途徑之一。所以我們也發(fā)現,《古爐》中那些看似散亂一地的日常細節(jié),無不密密麻麻地牽連著村民們的“情感和利益考慮”,諸如鄰里沖突、不同姓氏不同家庭之間的摩擦、本地人與外來人的宿怨等等,即刻又草蛇灰線般匯聚在一起,共同扭結成“文化大革命”暴亂在鄉(xiāng)村中點燃的導火索②“文化大革命”使長期掩蓋著的各階層間的潛在沖突一下子爆發(fā)出來,實證研究已揭示,群眾在“文化大革命”中扮演的并非毫無理性的行動者,“對代價和利益的精打細算自始至終充斥著‘文化大革命’的方方面面”,不同個人“在‘文化大革命’前社會中之地位,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他們在‘文化大革命’中參加哪一派”。王紹光:《理性與瘋狂:文化大革命中的群眾》,第290、301頁,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3。?!豆艩t》寫“文化大革命”在基層的發(fā)生,我以為其中最精彩也最能體現作家識見的地方正在于,賈平凹沒有遵循“外部”世界沖突、高層權力斗爭“直線侵入”原本寧靜村落的習見圖式,該圖式中深藏著一種巨大的斷裂感——“文化大革命”之前的社會、生活與“文化大革命”開始之間的斷裂。其實在災難過后,人們的創(chuàng)傷記憶中總不免有這樣的斷裂感,將災難發(fā)生看作巨大的斷裂,看作“他者”的罪行對“無辜”的“我”之前公正、美好生活的打斷。這里未經省察的是:災難是從天而降的嗎?“我”能自外于災難發(fā)生嗎?之前的生活中是不是也存在不那么公正、不那么美好的事物呢?賈平凹的高明之處在于,以大量篇幅、流水賬的筆法來鋪陳“文化大革命”前那些看似雞零狗碎的沖突、摩擦、宿怨,對于古爐村而言,“外部”世界確實提供了導火索,但為這導火索堆積起可燃物的,正是平靜表面下長期積聚的利益糾紛、村落內部關系秩序中的不平衡,以及這一不平衡對人性的潛在扭曲。
賈平凹很自信,“我觀察到了‘文化大革命’怎樣在一個鄉(xiāng)間的小村子里發(fā)生的,如果‘文化大革命’之火不是從中國社會的最底層點起,那中國社會的最底層卻怎樣使火一點就燃?”③賈平凹:《古爐·后記》,《東吳學術》2010年創(chuàng)刊號?!豆艩t》要呈現的正是:歷史性事件如何降落到鄉(xiāng)村家常世界里;不同利益代表者如何各懷心事又集體投入到浩劫中;以遠大革命為目標的框架體系,如何與農民深陷在對當下生活的即刻關注,尤其是他們的“情感和利益考慮”發(fā)生耦合?
但這種呈現并不只服務于歷史認識論,其自身是一種文學的形式,這兩者在《古爐》中有著渾然的融合。比如上文提及的那些生活之流中密布的細節(jié),往往埋伏著“文化大革命”發(fā)生的導火索。而就文學來說,看似散亂一地的細節(jié),倒也并非“細節(jié)肥大癥”,“一灘泥塌在地上”而“就事說事”。其實只要是日常的、出自作家的真切感受,便是自然的、真實的,這樣的細節(jié)哪怕雞零狗碎,也多少暗藏著時代劇變的信息?!肚厍弧贰ⅰ豆艩t》能夠將日常生活細節(jié)和歷史、社會生活的真實貫通起來。
《古爐》對“文化大革命”歷史的揭示,是通過師法自然的現實主義、形散神聚的細節(jié)展現、眾多人物形象的塑造等文學語言的中介來呈現的。說到小說中的人物,讓人過目難忘的首先是霸槽。從人物形象而言,他可被看成混混、痞子一類,平日里無所事事在村里游逛,時間、精力和興趣并不被土地勞作完全束縛,在特定時期利用了混亂的群眾心理,煽風點火,進而構成群體暴力行為。但霸槽也能被歸入“革命盜火者”的形象譜系:未成家立業(yè)的青壯年農民,富于反抗精神,平素對地方上的領袖人物(如支書)多有抵觸,由于外來者(《古爐》中是黃生生)的動員,甚或離開村莊到外面受到熏陶,再回鄉(xiāng)建立組織(“榔頭隊”)、點燃“革命之火”。從性格來說,霸槽與周遭守舊靜態(tài)的鄉(xiāng)村世界格格不入,他身上似乎總蓬勃著一種不可遏抑的生命力(村民們都覺得霸槽“厲害”)。這種力量根植于人生命的原始沖動,有創(chuàng)造性,一旦爆發(fā)出來又對世界構成巨大的破壞,正是陳思和界定的“惡魔性因素”。霸槽身上具備既邪惡又有正義感的一面,比如與村民相比,他能更公平、親和地對待狗尿苔。霸槽和支書(及天布)的爭斗,很容易被寫成路線政策或人格品質的沖突(《古爐》中卻借人物之口一再表示霸槽、支書是同一類人)。政治的道德化、人物形象的臉譜化是很多反思“文化大革命”作品中根深蒂固的觀念,然而止步于此恰恰限制了對歷史反思的深度,也輕松放過了對這場政治災難性質與根由的探尋。賈平凹拒絕作“道德歸罪”,所謂“歸罪”是指“依教會的教條或國家意識形態(tài)或其他什么預先就有的真理對個人生活作出或善或惡的判斷,而不是理解這個人的生活”①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第158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其實文學試圖要做的正是展示、理解“這個人的生活”:他心靈深處的委屈、遭遇壓迫愈顯反抗的生命沖動、惡魔性因素的爆發(fā)以及最終與此爆發(fā)一同被碾碎的過程……通過這樣對復雜人物生命經歷的具體展示,我們對歷史的反思,就不是將霸槽綁定為承擔全部罪責的惡人,而是去追問:如何警惕每個人心中(而不是只有惡人心中)都可能潛存的惡魔性,社會如何發(fā)展才能為人性尋覓到健康舒展的空間。
一般來說,人物眾多往往是小說寫作的大忌,但也是考驗作家筆力的標尺,那些塑造大規(guī)模人物群像而又“敘一百八人,人有其性情,人有其氣質,人有其形狀,人有其聲口”(金圣嘆:《水滸傳序三》)者,大抵都是傳世經典,比如《水滸傳》、《紅樓夢》?!豆艩t》中出場的有名有姓的人物眾多,初看給人頭緒紛繁之感。但細思之下可能也藏有作家深意。泰納曾宣稱歷史學家以樣品為材料,處理的是類型,而非個體:“十八世紀的法國是什么?兩千萬人……兩千萬根交織構成了一張網的經緯線。這張有無數結節(jié)的大網,不是任何人靠記憶或想象能就其整體清楚地掌握得住的。說實話,我們能有的只是碎塊斷片……而史學家的唯一任務,就是把整張網恢復原狀……幸好,古今無二致,社會包括了團體,各個團體由彼此相像的人組成。他們生在同樣的狀況中,由同樣的教育所塑造,關切同樣的利益,有同樣的需要,同樣的口味,同樣的習俗,同樣的文化,同樣的生活基礎。見到了其中一個人,無異于見到了他們每一個人。在每一種科學中,我們都是借選取來的樣品而研究一類事物的?!雹俎D引自以賽亞·伯林《歷史是科學嗎?》,賀照田主編:《并非自明的知識與思想》,第355頁,錢永祥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史學與文學在再現歷史時各有專擅和懷抱,前者心無旁騖于“大網”的整體,這“不是任何人靠記憶或想象能就其整體清楚地掌握得住的”。而文學恰與此相悖,它仔細打量“大網”的罅隙里每一處盤根錯節(jié)的脈絡,執(zhí)著關注特定空間中的“每一個人”。尤其當遭禁忌的話題板結成統(tǒng)計學的數據、知識之后,密切關聯著具體性、感官性、現場性的文學記憶如沸水融開堅冰,讓單一的歷史敘述變得復雜可感。我們知道“文化大革命”是一場典型的以“人民的名義”制造災難,又以這同一名義加以清算的歷史事件。掩藏在“公意”代碼后的、抽象的“人民”、“民眾”往往成為限制反思深入甚或自我赦免的策略、借口,“抽象是記憶的最狂熱的敵人。它殺死記憶。因為抽象鼓吹拉開距離并且常常贊許淡漠”②舒衡哲:《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在博物館的光照之外》,轉引自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第5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而文學記憶由于其具體性、感官性、現場性注定了是同抽象相抗爭的最好方式,它“逼迫我們去直面,而只有通過這種直面才可能真正把我們引入歷史原初情境”③吳曉東:《從卡夫卡到昆德拉》,第56頁。:特色時空中具體的人如何參與這場運動,他們的意愿、心態(tài)與行動,如何扭結成歷史行進的力量,“古爐村的人們在‘文化大革命’中有他們的小仇小恨,有他們的小利小益,有他們的小幻小想,各人在水里撲騰,卻會使水波動,而波動大了,浪頭就起……”④賈平凹:《古爐·后記》,《東吳學術》2010年創(chuàng)刊號。?!豆艩t》精彩之處,正在于真切、精微地展現了各色人等帶著其鮮活多樣的性情、氣質、形狀,“在水里撲騰”的情形。只有寫出原初情境才能產生驚心動魄的切身感:設若“我”身處其中,該如何選擇?也只有這種捫心自問的追問才能使我們明了:歷史并非如煙遠逝而與當下不發(fā)生具體關聯的抽象存在,突發(fā)事件中的性格變異以及惡魔性因子,依然潛伏在我們身邊,甚至就潛伏在你我心中,這需要時時刻刻加以警惕,避免悲劇重演。
勒龐曾這樣描述“烏合之眾”的心理特征:一方面,大眾聽憑感情的沖動而非理性的指引;另一方面,他們輕信領袖的煽動而將感情與意志全然交付。勒龐誠然是社會心理學的大師,但以上斷言其實也有武斷之處。“人民”、“大眾”并非如鐵板一塊,倒是賈平凹的敘述,尤其是他堅持以“有名有姓”的方式賦予每個個體不同的表現和盡可能的選擇自由,讓我們充分看到了民眾的多層次化和具體面貌。賈平凹既呈現了時勢對人的控制、催逼與異化,也寫出了緊急時刻人的“抗爭的自由”。以《古爐》中蠶婆、狗尿苔、善人、葫蘆媳婦、面魚兒、土根老婆的表現來看,他們甘冒風險地作出趨善的選擇。當然,這樣的“抗爭”是有限度的,但這些人確以實際行動昭示:即便在困難的境遇里,人還是可以選擇的;而這樣的選擇,決定我們成為什么樣的人。在霸槽、天布等“破壞性的大眾行為”之外,我們看到了由上述人所代表的不被暴亂所侵蝕的民間溫情與倫理,這也是“文化大革命”后人心修復的起始與基礎。
狗尿苔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他卑賤、受各種人欺侮,但又不是阿Q,當善人死后被胖子作踐時,他不顧自身弱小挺身而出。狗尿苔受盡委屈,完全可能像守燈一樣趁暴亂來發(fā)泄舊恨宿怨,但他持守住善良本性,在縫隙中掙扎向上。小說中狗尿苔與善人關系親密,“善人是宗教的,哲學的,他又不是宗教家和哲學家,他的學識和生存環(huán)境只能算是鄉(xiāng)間智者,在人性爆發(fā)了惡的年代,他注定要失敗的,但他畢竟療救了一些村人,在進行著他力所能及的恢復、修補,維持著人倫道德,企圖著社會的和諧和安穩(wěn)”①賈平凹:《古爐·后記》,《東吳學術》2010年創(chuàng)刊號。。善人臨終前特意“傳書”給狗尿苔并且叮囑其“村里好多人還得靠你哩”,也就是意味著,善人的“宗教”和“哲學”,以及具備的“恢復”、“修補”、“維持”的能力將一并傳授給狗尿苔,同時狗尿苔也聲明:“我給我婆說了,明年我一定也去上學?!币陨蠋醉椇嫌^表明:狗尿苔將學習現代文化知識,并延續(xù)鄉(xiāng)間道德倫理的血脈,他似乎只是一個可憐的孩子,但也是天將降大任、不可或缺的人物。自然,狗尿苔身上流注著作者的認同感:“狗尿苔會不會就是我呢?我喜歡著這個人物,他實在是太丑陋,太精怪,太委屈,他前無來處,后無落腳,如星外之客……狗尿苔和他的童話樂園,這正是古爐村山光水色的美麗中的美麗……我也恍惚了認定狗尿苔其實是一位天使?!雹谫Z平凹:《古爐·后記》,《東吳學術》2010年創(chuàng)刊號。
韓少功在《爸爸爸》生死爭戰(zhàn)后惟獨留下了丙崽,余華《活著》中一波又一波的風暴打擊過后,剩下了孤老福貴和一頭老牛。但在《古爐》描繪的浩劫之后,呈現的卻是一個不乏樂觀的歷史主體,或者說,救贖的“天使”,站在“文化大革命”收束的當口,向歷史未來的展開投去溫情的一瞥?!豆艩t》的末了,盡管“風是跑遍了整個古爐村”,盡管“杏開懷里的孩子哇哇地哭”,賈平凹卻刻意寫到狗尿苔對花開的感悟,“狗尿苔突然有個感覺,感覺山門下,碾盤和石磨那兒的牽?;☉撌情_了”。與這個特殊人物對時代風氣轉換的驚人預見相對應,小說終章“春部”暗示著一個冬去春來、陰極陽復的時刻。賈平凹襲用了中國古典小說中常見的“季節(jié)性的結構框架”,“隨著天時的變換,人間熱鬧與凄涼的情景之間也發(fā)生相應的更迭”③浦安迪:《“文人小說”與“奇書文體”》,《浦安迪自選集》,第124、125頁,劉倩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1。。大千世界的榮枯盛衰交錯流轉而生生不息,現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時刻降臨了……
我以為,《古爐》不只是一次回憶之旅,某種程度上也是賈平凹“對治”《秦腔》中惶惑難安的當下生活的產物。也就是說,面對《秦腔》中無法可想的潑煩日子,于是后退,后退到一個眾所認同、歷史重啟的“春天”——還記得“掀開新時期第一頁”的作品里,劉心武借筆下人物的抒情么:“現在是一九七七年的春天,這是多么美好、多么幸福的春天啊”(《班主任》)。無法找尋到對現實的合理解釋,那么沉潛到歷史記憶深處去求得撫慰,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選擇。有點像盧卡奇所謂通過賦予“過去”以意義、通過“對時間的浪漫遐思”來轉換小說展示的“不和諧聲音”:“時間無止無息的流轉能把每一個異質的碎片的棱角磨平,再把它們整合為同質的一體。雖然這個整體未必是理性的,或是能夠給予清楚表達的,但是時間給混亂的生活帶來秩序,給它一個自發(fā)繁榮的多樣的有機生成的表象……”④喬治·盧卡奇:《小說理論》,轉引自胡志德《魯迅及其文字表述的危機》,陳子善、羅崗主編:《麗娃河畔論文學》,第176、177頁,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當賈平凹面對現實生活中滿地“異質的碎片”時,他潛入時間之流,將感情投注在記憶上,盡管這一記憶圖景中有壓抑、屈辱,甚至血腥、殺戮,但終究在曲終奏雅時提取出萬象更新的“春”的時刻,借此重建“整體”,“給混亂的生活帶來秩序”。
這種倒退、回溯,既撫平了現實的焦慮,又召喚出對未來的希望。這是“追憶”的力量還是妥協(xié)的“移情”?《黍離》中的一唱三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在獨具慧眼的“知者”與懵然無知的“不知者”之間劃出了一條界限,后者只看見一片青蔥的黍子,而前者為湮滅的廢墟及其衰敗的歷史而黯然神傷①見宇文所安《追憶》第26、27頁,鄭學勤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借用這個說法,憑借后見之明的“知”,我們已然觸目驚心于“舊的東西稀里嘩啦地沒了,像潑去的水,新的東西遲遲沒再來,來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風方向不定地吹”,此時的“知者”還能閉上雙眼、沉湎于記憶中,而強作天真的“不知者”,去感受那青蔥的黍子?
歷史深處的牽?;ㄩ_,即便余香猶在,又是否能驅散現實頹敗在人們心頭郁結的迷霧?我深信文學原該具有生機勃發(fā)的力量,然而從《古爐》結尾的溫暖如春到《秦腔》中的無所適從,這已是既成的歷史事實,此時在堅硬的現實邏輯面前,文學是逆流回返,抑或煥然而出另有一番作為?這是我讀完《古爐》最大的困惑。也許,這已非小說的問題,而是我自身的問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