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治綱 歐陽光明
長篇小說《武昌城》是方方的一部新作,也是她繼《烏泥湖年譜》之后,再度以宏大敘事的方式,直面重大歷史的一次藝術實踐。小說以北伐戰(zhàn)爭為背景,全景式地再現(xiàn)了革命軍圍攻武昌城的慘烈過程,并在一種人道主義的視野中,對理想、革命與人性之間的復雜關系進行了別有意味的思索。表面上看,方方敘述的是一場長達四十天的圍城之戰(zhàn),無論革命軍的攻城還是北洋軍的守城,都充滿了血腥、殘忍與暴烈;但在敘事的背后,方方卻以幾個青年學生作為敘事主線,由北伐戰(zhàn)爭的歷史正義性,轉而著力呈現(xiàn)革命與戰(zhàn)爭相遇之后的種種內(nèi)在糾葛,并從人性的層面上反思了革命的沉重與悲壯。
一
在《武昌城》里,方方一開始就為人們呈現(xiàn)了一幅殘酷的場景——滿懷革命理想的青年學生陳定一,被北洋軍殺害之后,其頭顱高高懸掛在武昌城的城樓上。這一恐怖的景象,仿佛特寫鏡頭,迅速而果斷地拉開了小說的故事背景:一是民主革命的環(huán)境異常殘酷。北洋軍為了固守武昌城,正不惜一切代價、用盡各種手段瘋狂鎮(zhèn)壓革命的學生。這些滿懷革命理想和激情的學生們,隨時處于生命危險之中。二是北洋軍閥的合法性統(tǒng)治根基已經(jīng)動搖??勘┱S持的軍閥政權,已激起廣大民眾的強烈反抗,并催生出一股強大的革命浪潮。
有意思的是,在這種極度殘酷的背景之下,活躍在敵我雙方的,卻是一群滿腔激情的青年學生,包括梁文琪、周晉成、陳明武、羅以南等等。應該說,這既反映了中國近代以來最為突出的革命現(xiàn)象,也為小說敘事提供了一個特殊的精神通道??v觀中國近現(xiàn)代革命史,學生們向來不缺乏革命的激情。他們是一群最敏感的人,最具啟蒙意識的人,也是一群最富于激情的人。中國的黑暗現(xiàn)實,讓他們看不到人生、看不到國家有任何希望,也看不到民族生存的希望。為了個人能得到更好的發(fā)展,為了民族能夠屹立于民族之林,他們常常自覺地承擔起歷史啟蒙的職責,呼喚人們改變黑暗的現(xiàn)實世界,擺脫積貧積弱的社會現(xiàn)狀。盡管革命必然會伴隨著暴力,伴隨著流血與犧牲,甚至如別爾嘉耶夫所言,“革命自身并不創(chuàng)造公正的和自由的社會秩序”。但是,由于“它們消除許多舊的非真理、非正義和謊言”①〔俄〕別爾嘉耶夫:《論人的使命》,第276、275頁,張百春譯,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使得這些學生甘愿拋頭顱,灑熱血,為革命所許諾的烏托邦前景而奮斗。對于這些年輕人來說,革命意味著推翻不合理的世界,建立理想中的自由、平等、博愛的世界。
在《武昌城》里,沉醉于革命理想中的梁文琪,從邁出學校、投身革命的那一刻起,便將自己的名字改為梁克斯,希望自己能夠像無產(chǎn)階級理論創(chuàng)始人一樣偉大。為了加入北伐軍,一路上,梁克斯風塵仆仆,歷經(jīng)艱難,但自始至終斗志昂揚,終于在準備攻打武昌城的前夕追上了北伐軍,成為革命軍中的一員。他不滿足于留在政治部工作,千方百計加入了攻城的敢死隊,表現(xiàn)出大無畏的革命英雄主義氣概和犧牲精神。這種堅定的革命理想和激情,直到梁克斯受傷之后,也依然沒有從他身上消退。戰(zhàn)爭固然殘酷,但他堅信,革命終究能取得勝利,堅信革命的勝利能換來一個新新的中國,能夠迅速改變中國那種死氣沉沉而又苦難深重的現(xiàn)實,救民于水火之中。
然而,革命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浪漫,它將不可避免地伴隨著暴力、殘忍和死亡,也將不可避免地撕開人性中種種脆弱的部位,導致人格的扭曲,就像別爾嘉耶夫所說的那樣,“革命是一種病,是災難,是穿越死亡”②〔俄〕別爾嘉耶夫:《論人的使命》,第276、275頁,張百春譯,上海,學林出版社,2000。。事實也是如此。隨著北伐軍幾次攻城的失敗,戰(zhàn)爭的殘酷性和慘烈性,迅速讓梁克斯所有的革命理想和浪漫激情面臨破產(chǎn)的邊緣。雙腿折斷的他,不但沒有打入武昌城,為革命貢獻出自己應有的力量,相反還使前來營救他的人接二連三地丟掉性命。郭湘梅死了,吳保生死了,張秀文死了,張結子死了,表哥莫正奇受到了葉挺的嚴厲警告,甚至羅以南也在營救他的過程中九死一生……面對這些從未想過的情況,梁克斯陷入了沉思。雖然,在等待救援的那些日日夜夜,在與死神斗爭的日子里,梁克斯是堅強的,表現(xiàn)出少見的冷靜和豪情。然而,自從得知部隊為營救他們所付出的代價之后,他那浪漫而理想的氣質(zhì)受到了巨大沖擊。殘酷的現(xiàn)實逼迫著他不得不正視戰(zhàn)爭的慘烈性。直面生命的困境使他意識到,單憑一股革命激情,空有一種獻身的豪情,根本無法對革命作出貢獻,反而會帶來更大的損失?!八麨樽约旱臎_動和魯莽而深深后悔。他懷著熱烈的情懷參加革命,迎接他的卻是如此慘烈的結局?!睘榇?,他不得不接受由先前“殺敵報國”的壯志到“堅持活下來”這樣的命運轉變,因為這就是他對革命的“貢獻”,也是對那些為營救他而犧牲的人“唯一報答的方式”。這樣的結局無論如何都是對梁克斯的一個莫大諷刺。無奈,他也只能接受這一宿命?!澳愕暮眯牟灰欢ň湍苻k成好事,你的生死不一定就得你自己決定。他現(xiàn)在才知這世上的事情,遠比他想象的復雜和幽深,就像這黑夜沉沉中,你根本辨不清形狀和色彩,也不知高坡和洼地,你根本不知道哪里是美哪里是丑,也無從了解它們的秘密。你一切都看不清楚。”正是在這種情況之下,梁克斯開始觸摸到了生命的本體“宇宙”,觸摸到了世界深層的秘密。從此,他擔負起生命不可承受之重,決定接受命運帶給他的嘲諷——活著,并等待死亡的到來。
與梁克斯一樣滿懷革命理想的青年學生,還有很多很多,如周晉成、王子政、陳明武等等。所不同的是,這些學生并沒有出城,而是留在了被圍困的武昌城中,繼續(xù)他們的革命行動。在這幾十天的圍城中,他們的革命雖然沒有取得多少成功,但個個都經(jīng)歷了一次次生命的煉獄,深刻地領悟了生命的脆弱,甚至任意被踐踏的殘酷現(xiàn)實,也體驗到了在斷糧斷水的困境中,人們是如何走向生命的絕境,如何把“活著”這一最本能的生存需要當作唯一的追求目標。
被圍困的武昌城成了所有城中人的噩夢,對他們來說,這是世界末日。王子政、周晉成等革命學生相繼犧牲。陳明武經(jīng)歷了痛失母親、無家可歸、同學被殺等一連串的打擊之后,被嚇倒了,但很快他又重新站了起來。然而,當洪佩珠為了保住自己的貞潔而跳井自殺之后,他的革命理想崩潰了。在一片混亂的情勢下,自救尚不可能,又談何拯救眾生?!他對這樣的革命產(chǎn)生了懷疑。在被圍困的城中,那些整日生活在死亡恐懼之下的人們,除了等待死亡,就是面臨被搶劫與被強奸的命運。難道這也是革命不得不面對的后果之一嗎?在與死亡直接對話的過程中,陳明武的革命熱情悄然隱退。九死一生的他帶著喜云姐弟倆往鄉(xiāng)下走去時,面對北伐軍的夾道歡迎,面對道歉和安慰,他沒有感到絲毫的安慰。革命的勝利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喜悅之情,因為勝利無法沖淡災難和死亡給人們留下的絕望之感。這場戰(zhàn)爭給人們帶來了太多的劫難,太多人因此而家破人亡,太多人餓斃在城中,太多人深陷在生命的地獄中永遠無法脫身。與這些苦難和生命的劫難相比,道歉和安慰無疑是太輕了?!斑@些道歉和安慰能換回成千上萬的人命嗎?”這一聲質(zhì)疑,是他目睹過人間悲劇之后的一聲嘆息,是他面對生命本身被踐踏和毀滅之后所發(fā)出來的一句“天問”。他當然知道這場革命的正義性和必然性,但是,此時此刻,他怎么也無法用革命的名義去消解生命本身的意義。
無論是梁克斯在絕境中面對生命本身的沉思,還是陳明武突圍之后的“天問”,都表現(xiàn)了青年學生們對戰(zhàn)爭殘酷性的強烈反思和質(zhì)詢。這是革命激情面對生命本身時產(chǎn)生的一種本源性的困惑,也是戰(zhàn)爭意志與人道主義相遇時的一種二律悖反。它所觸及到的歷史本質(zhì),就是革命本身的核心悖論:“革命既是暴力的,缺乏政治的理性,也是重建,體現(xiàn)了理性的社會組織。無論重建的過程其目標有多遙遠有多模糊,還是極其難見在政治中使用暴力卻在人類社會的最終的進步中沒有表現(xiàn)出一小步的前進的?!雹佟灿ⅰ潮说谩た柗鹛?《革命與反革命》,第95頁,張長東等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也就是說,革命并不是按照人類預想的理性軌道而發(fā)展,它必然伴隨大量非理性的、暴力化乃至反人性的過程。這也意味著,《武昌城》在再現(xiàn)這場圍城之戰(zhàn)的過程中,作者試圖通過極端的戰(zhàn)爭形態(tài),傳達創(chuàng)作主體對生命本身的人道關懷,并對革命與戰(zhàn)爭之間的吊詭關系進行了某種質(zhì)詢。
二
《武昌城》寫的是北伐過程中最慘烈的一場圍城之戰(zhàn),在具體的敘事過程中,方方拋開了革命意識形態(tài)的過度束縛,并且將戰(zhàn)爭的正義性和非正義性也暫時擱置在一旁,轉而用一種人道主義的眼光,打量戰(zhàn)爭中個體生命的負重,并在生與死的直接對話中,展示不同的人面對絕境時的艱難選擇。在慘烈的戰(zhàn)爭中打開各種人性,在生與死、人倫與道義、命運與國運的碰撞和糾結中,人性的大惡與大善都開始被不斷放大。由此所帶來的結果是,在閱讀這部小說時,我們不但要進入昔日戰(zhàn)爭那炮火連天、血肉橫飛、尸橫遍野的慘烈現(xiàn)場,還得飽受無盡的人道折磨。
在沖向死亡(攻城的軍人)和等待死亡(武昌城內(nèi)被圍困的人群)的極致性場景中,那些曾經(jīng)滿懷革命激情的學生開始由理想回歸生命本體,并在這個層面上反思戰(zhàn)爭的本質(zhì)。如果說他們的這種精神轉向代表著學生革命性的不堅定、不成熟的話,那么,作為職業(yè)軍人的莫正奇和馬維甫面對生命劫難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彷徨和困惑,則再次證明了生命本身的重量。
北伐之初,莫正奇率領的軍隊一路北上,所向披靡,北洋軍一觸即潰,被北伐軍風卷殘云般消滅干凈。這種唾手可得的勝利,使得這些軍人一個個斗志昂揚,雖然在戰(zhàn)爭中出現(xiàn)了一些傷亡,但這一微小的代價在巨大的勝利面前,變得不值一提;即便是那些受傷的戰(zhàn)士,在遭受著肉體疼痛的折磨之下,精神也是愉快的。在這種情況下,人們還來不及觸摸生命的本體,體驗不到苦難靈魂驚心動魄的掙扎場面。所有的這一切,都被勝利的狂歡所取代。面對戰(zhàn)場上的死亡,莫正奇感傷過,也只是因為那些消逝的年輕生命所帶來的戰(zhàn)斗性減員。這時候,他還沒有時間去思考生命這個復雜的問題,沒有直面生命本身的秘密。因為軍人的死亡,在他看來,是一種無法逃脫的宿命。但是,我們也看到,在莫正奇身上,戰(zhàn)爭意志對人性力量的悄悄讓步。他不但在醫(yī)院中幫忙救治北洋軍的傷員俘虜,因為“不管什么軍,只要是傷員,都是一樣的人”;而且還在追擊敵人的途中,答應幫一個垂死的北洋軍官送一封家信。
真正將莫正奇推向生命這一本然維度上進行思考的,則是攻城失敗之后。攻打武昌城的失敗,使莫正奇痛苦不堪,除了部隊損失慘重之外,更重要的是,受傷的表弟梁克斯還在城樓下,等待著他的救援,這使他不斷遭受到人倫和道義的雙重折磨。雖然理智告訴他,死亡是軍人必須面對的宿命?!斑@就是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第一特征就是死人。打死對方,自己也可能死。所以,它也只能教會你一件事情,就是殘忍。你必須適應?!睂τ谲娙藖碚f,死,或許真的不難,難就難在,如何面對那些隱藏在敵人槍口之下、等待救援的傷員。救援,會帶來新的傷亡。從戰(zhàn)爭邏輯上來說,保存實力,減少傷亡是首要的選擇。正如羅以南所說:“站在長官的角度,要保護更多的兄弟,所以只能讓城樓下的人聽天由命。”但是,站在人道的角度上,答案并不是如此簡單。更何況,莫正奇所面對的,還有親情的撕扯,良知的呼喚。在親情、友情、愛情和革命意志相互交織和沖突之下,莫正奇體驗到了一種真正的生命悲劇性。
面對戰(zhàn)爭所帶來的人性撕裂,面對無功而返的結局,他無奈,絕望,最后只能用“沒辦法,宿命,是宿命”來解脫良心和親情的重壓。這個經(jīng)受住了血與火的考驗,練就了一顆堅韌而強大內(nèi)心的優(yōu)秀軍人,卻在面對生命本身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與莫正奇相對的是馬維甫。作為軍人,他們的性格其實很相似。他們都視服從命令為天職,都把戰(zhàn)死沙場和在戰(zhàn)場上的身不由己視為自己的宿命。他們都有一顆善感的心。區(qū)別僅在于,他們隸屬于不同的陣營,這一不同促使兩個人走上了兩條千差萬別的道路。經(jīng)過汀泗橋戰(zhàn)役的潰敗之后,馬維甫已然明白,北洋軍大勢已去,潰敗在所難免,困守武昌城,只不過是困獸猶斗的最后一搏,被“獵殺”是他們最終的宿命。即便這樣,他還是堅決執(zhí)行長官下達的守城命令。因為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或者用他的話來說,是“宿命”。
然而,面對城中餓殍遍野的慘象,面對百姓在死亡的地獄中奔走的情形,面對兵痞們搶劫、強奸等獸性行為時,他的良心受到了空前的折磨。他明知陳明武是革命學生,也是他們重點緝捕的目標,但他還是放過了這個革命青年。一方面,他不斷促動陳明武認識到革命背后的殘酷和血腥,另一方面他又將喜云母女托付給陳明武,以喚醒陳明武內(nèi)心深處的人道情懷。他想過打開城門,甚至想過“就算是被貼上懦夫的標簽”也要挽救這座城市。在與守城司令劉玉春的對話中,他說:“就算今生今世被打上懦夫或者叛徒的印記,我也選擇棄守。以我一己的遺臭萬年,來拯救眾生。個人名節(jié)被毀固然可惜,設若這毀滅能換取無數(shù)人的生命,便是值得?!笨上У氖?,這種靈魂上的救贖,卻長時間被軍人的職責和尊嚴所壓制。他只能在這兩種強大的壓力下,等待生命的終結,等待“宿命”的到來。
洪佩珠的死亡直接沖垮了他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線,他終于看清楚了守城的罪惡,多守城一天,就意味著更多的無辜百姓被殺害,被蹂躪,意味著更多無辜的靈魂被踐踏。最終,在道德良知的感召之下,人性的光芒終于戰(zhàn)勝了軍人的職責和使命,他決定打開城門。有意味的是,馬維甫打開了城門,挽救了一大批人的生命,卻無法將自己從靈魂的深淵中拯救出來,良知和責任始終折磨著他的靈魂,“作為朋友,與他沙場共同進退的袁宗春戰(zhàn)中受傷,他沒有去救;作為男人,他全身心熱愛的人卻寧可愛一個軟弱無能的書生也不愛他;作為親人,他非但沒有盡心全力保護他心愛的表妹,甚至連為她報仇的辦法都沒有;作為軍人,他背叛多年提攜他信任他的上司。他想要有友誼,想要有愛情,想要有忠誠,這些都是他一生所渴望追求的,但是他卻無從選擇,他唯能選擇的卻與他想要的這一切背道而馳。”所有的這一切,構成了他“失敗的一生”。在這種心靈地獄的煎熬之下,他最終選擇了自殺,對于一個“失敗的人”來說,死亡是唯一的,也是永恒的解脫方式。
莫正奇選擇戰(zhàn)死沙場,以獲得心靈的解脫;馬維甫開城后選擇自殺,作為最后的救贖。雖然方式不同,但都殊途同歸。這里,作者用一顆悲憫的心打量著這兩個剛毅的軍人。其實,作者此時看到的與其說是軍人,還不如說是“人”,是兩個有血有肉的、背負了太多痛苦的靈魂。
三
對革命理想主義的反思,對戰(zhàn)爭進行人道主義的關照,以及對戰(zhàn)爭中人性蘇醒的呈現(xiàn),是《武昌城》的精神核心,也是它最重要的審美意圖。以人的生命本體為關照對象,盡最大努力回避了戰(zhàn)爭的正義性問題,也有效地避免了二元對立的思維束縛。在這樣的敘事思維中,每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都得到了充分的肯定和尊重,每個生命內(nèi)心的困頓與掙扎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不管他們屬于哪一個陣營,不管他們持何種意識形態(tài),在生命這一維度中,作者對他們都一視同仁。雖然這種寫作思維并不新鮮,但對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戰(zhàn)爭小說,仍有著積極的意義。
眾所周知,戰(zhàn)爭小說是中國當代小說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這與中國漫長的戰(zhàn)爭史是密不可分的。建國初期出現(xiàn)的一大批“紅色經(jīng)典”,就是試圖以全景式的方式,全方位展示各種戰(zhàn)爭歷史過程和歷史選擇的必然性。在這些作品中,戰(zhàn)爭是一個你死我活的世界,也是一個黑白分明、二元對立的世界。一方面,一大批人在戰(zhàn)爭中英勇地死去;另一方面,又催生出一個個屹立在槍林彈雨中不朽的英雄。因此,在戰(zhàn)爭小說中,那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那種對英雄形象的塑造和追慕的努力,成為一代又一代作家最基本的寫作方式。相對于死亡所帶來的震撼力,他們更愿意用樂觀的精神去展示一種必勝的信念。不可否認,這種樂觀的、充滿了英雄主義情結的革命精神,確實能給人們提供一些心靈上的養(yǎng)料,但是,它也具有不可忽視的弊端,即忽略了對生命本身更為真切的體驗與沉思。
這種寫作思維,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便出現(xiàn)了相當大的改觀。如莫言對戰(zhàn)爭的書寫,就將二元對立、非此即彼的思維形態(tài)有意識地懸置起來,進而在想象力狂奔的狀態(tài)之下,盡情地書寫著“一個人的戰(zhàn)爭”。周梅森、朱蘇進、鄧一光等作家,也從不同的角度反思了戰(zhàn)爭,大力表現(xiàn)了戰(zhàn)爭中的人道主義和人文關懷。即便這樣,我們還是能從他們的作品中看到英雄崇拜的文化心理。當然,也有一些作品極力避開了戰(zhàn)爭敘事的英雄情結,擺脫了簡單的二元對立思維,試圖努力呈現(xiàn)普通人的生命情態(tài)和人性面貌,像尤鳳偉的《生命通道》、蘇童的《三盞燈》等,都是如此。
應該說,方方的《武昌城》也是從反英雄主義入手,在打破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中,開始對普通人的人性面貌進行全力關注。從敘事結構上來看,《武昌城》由兩部分組成,包括“攻城篇”和“守城篇”。在“攻城篇”中,北伐軍和革命學生成為主要的書寫對象。與此相應的是,敘事由兩條線索鋪張開來:一條為革命軍在北伐戰(zhàn)爭中的境遇;一條為學生的革命行動。這兩條線索,一方面展示了革命的激情與戰(zhàn)爭的激烈,另一方面又在面對死亡本身時,讓敘事沉入對個體命運的深層思考。在“守城篇”中,作者則把敘事視角放在武昌城內(nèi),全方位地表達被圍困的武昌城所面臨的極端困境,特別是對因饑餓威脅時人們身上所表現(xiàn)出的人性劫難、人性的救贖進行了濃墨重彩的書寫。這種視角的大轉換,構成了一種敘事的立體化效果,也克服了單一視角敘事所造成的局限。如果只是書寫“攻城篇”,我們固然能看到北伐軍在進軍初期勢如破竹之勢,也能看到攻打武昌城時的慘烈戰(zhàn)況,但是,卻無法體驗到被圍困在武昌城內(nèi)的人們所經(jīng)歷的苦難,也看不到人性的善與惡在極端的環(huán)境里有怎樣的演繹,更無法對戰(zhàn)局的全景做一個立體的關照。反之亦然。在這個立體化的過程中,《武昌城》突出了戰(zhàn)爭帶來的直接景象:慘烈。小說對慘烈進行了極致性書寫,如在“攻城篇”中,對北伐軍兩次攻城的傷亡情況作正面描寫,那堆積如山的尸體成了慘烈戰(zhàn)爭的一個最直觀的表達;在“圍城篇”中,作者又對因饑餓而死亡的狀況進行了細微的刻畫,讓人們感到了在地獄中穿行的毛骨悚然之感。
從敘事節(jié)奏上來看,在“攻城篇”中,從第一節(jié)到第七節(jié),敘事的推進速度極快,作者似乎趕不上北伐軍進軍的速度,只能跟在他們后面,用速記的方法,記錄下從廣州到攻打武昌城之前這段時間北伐軍無人能擋的力量,敘事的基調(diào)是昂揚雄壯的。但從第八節(jié)開始,敘事的節(jié)奏開始變得緩慢。這是因為北伐軍經(jīng)過兩次大規(guī)模的攻城失敗之后,不得不改變戰(zhàn)爭策略,由攻城變?yōu)閲?,以便用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勝利。這種戰(zhàn)爭策略的變化,直接影響到作者的敘事節(jié)奏,也正是在這種慢節(jié)奏的敘事中,作者才有充裕的時間來審視戰(zhàn)爭的殘酷性,才能細膩地觀察戰(zhàn)爭中人的思想變化軌跡,才能在不動聲色中刻畫出戰(zhàn)爭所散發(fā)出來的強烈悲劇氣息。在“圍城篇”中,這種慢節(jié)奏的書寫更為適宜。被圍困的孤城,既無法突圍,又得不到援軍,唯一的結果就是失敗。在這種絕望的境遇中,緩慢的敘事節(jié)奏更能有效地打開人的絕望心理,也能對各種微妙的變化作出細致的觀察和刻畫。
意味深長的是,作為這部小說中一個非常特殊的人物,羅以南是作者精心選擇的一個青年學生,也是唯一一個貫穿整個戰(zhàn)爭敘事的見證人。在“攻城篇”中,面對陳定一被砍掉的頭顱,他心灰意冷,萌生出家的愿望,卻陰差陽錯地被同學梁克斯帶進了北伐軍,成為了革命軍的一員。在“守城篇”中,作者雖然沒有對他作進一步刻畫,但在城破之日,他還是出現(xiàn)在城墻下,以見證人的姿態(tài),完成了對整個戰(zhàn)爭的記錄,也飽受了血與火、生與死、愛與痛的生命體驗。多年之后,他終于實現(xiàn)了做一個出家人的愿望,從而使小說敘事形成了一個典型的圓形結構。
但是,讓我們感興趣的,還不是羅以南這個角色對小說結構的貢獻,而是他對待戰(zhàn)爭的態(tài)度。從小說中,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到,羅以南與梁克斯代表的是兩類不同氣質(zhì)的學生,雖然他們都有救國救民的志向,但在思想層面上,又不盡相同。梁克斯具有高昂的英雄主義氣概,拋頭顱灑熱血在所不惜。而羅以南雖然對黑暗的社會感到絕望,也真誠地期待光明前景的到來,但面對戰(zhàn)爭中的殺戮,他又本能地加以排斥。面對生命的消亡,面對慘烈的戰(zhàn)爭,面對激戰(zhàn)之后尸橫遍野的戰(zhàn)場,“羅以南心里涌出無限的悲哀。這是什么世道呀,這樣打仗又是為了什么呀?”這是他置身于戰(zhàn)爭現(xiàn)場,從內(nèi)心深處對戰(zhàn)爭發(fā)出的一聲強烈質(zhì)疑。這是直面死亡的告白,是對生命的哀嘆,是他在整場戰(zhàn)爭中迷茫與彷徨的根源。他是一個戰(zhàn)爭的參與者,又是一個戰(zhàn)爭的逃避者,更是一個人本主義者。戰(zhàn)場上的血腥氣息令他窒息,為此他還多次在戰(zhàn)爭的現(xiàn)場暈倒;但他又能在敵人槍炮的威脅之下,毫無懼色地進行救人行動。對于他來說,生存,是每一個人的權利,不能對之進行功利性的取舍。因此,在梁克斯陷入絕境,營救方案失敗之后,羅以南還想憑借自己的力量,保全梁克斯的性命。他曾說:“只要他們活著,我們就得前去相救。就算我們可能會死,也不能置他們于不顧,不然我們自己會對自己失望無比。”因此,與梁克斯相比,他雖然體現(xiàn)出軟弱、動搖、無奈、悲哀的一面,但這些都是感知生命的易逝和脆弱時的直接表現(xiàn)。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更看重生命本身的價值。
因此,在戰(zhàn)場上的羅以南,與整個革命軍的激情和氣勢相比,似乎是一個不協(xié)調(diào)的音符,他對生命過于敏感的心理,并不適合血肉橫飛的戰(zhàn)爭場面。但是,正是他那彷徨、猶疑的心態(tài),給人們提供了一個審視戰(zhàn)爭的角度??梢哉f,羅以南憑借一種特殊的文化心理和人生感受,為小說奠定了一種反思革命與戰(zhàn)爭的基調(diào),也成為創(chuàng)作主體彰顯人性化審美意圖的一個重要視角。
人類的歷史,總是以減法的方式,將一段段慘烈的記憶壓縮成一個個明朗的結局;而文學,則往往使用加法,引領人們重返歷史現(xiàn)場,重溫一段段可歌可泣的歷史過程。在《武昌城》的附記中,方方曾說:“現(xiàn)在的武漢人差不多都不知道這段歷史……我最簡單的想法,就是想告訴大家,在我們居住的地方,曾經(jīng)有過這樣的往事,這些是我們應該記住的事情?!蓖ㄟ^這部小說,方方無疑實現(xiàn)了這一愿望。但更重要的是,它也給我們帶來了有關革命、戰(zhàn)爭與人性的新思考——當作家將戰(zhàn)爭書寫的著力點放在生命本身,而不是國家倫理等抽象的層面上,一切有關革命的悖論便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一方面,革命是為了追求一個更好、更健康、更公平的社會,為了人性更全面的發(fā)展,為了每一個生命活得更有尊嚴;而另一方面,革命的過程卻又如此地殘酷、血腥,輕松地踐踏了無數(shù)生命的尊嚴,甚至遍布了某些反人性的暴力特征。這是人類歷史無可逃脫的宿命?還是革命本身所包含的內(nèi)在癥結?對此,《武昌城》雖然沒有作出有力的回答,但它還是明確地隱含了李澤厚和劉再復所秉持的那種現(xiàn)代期許:告別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