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比
1911年,爆發(fā)了對中國影響至大的辛亥革命。人們習慣于把“辛亥革命”的戰(zhàn)場說成是野心家的樂園、政客的競技場、文人的舞臺,有時甚至連伶人、妓女和市井之徒都能粉墨登場。
然而,作為一場資本主義革命,資本才是最貼近革命的力量。
在這一年里,中國的商界暗潮洶涌,風云迭起。
壹
當歷史不再透視未來,人心將是一片黑暗。
時光層層疊疊,距離我們越近的回憶,愈有死生契闊的感覺。
1911年,世界正在連成一片。未雨綢繆的國家飛速擴張,積重難返的中華帝國卻不可避免地陷入災難。各色人等紛至沓來,各種聲音接踵而至,一場“革命”,在槍聲、權(quán)力、人性和欲望的交替下,顯得壯闊無比。
大多數(shù)時候,歷史寵愛英雄,偏愛宏大的主題,往往疏忽了個體。
于是,相比于輝煌的革命,一群痕跡模糊的身影,萬般寂寥。他們生逢亂世,本是不幸,但破舊立新的革命卻有意無意間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開篇。
商人和革命之間的故事,即便有人提及,終究只言片語。一切真實與虛幻,等待我們接近這個鏡像般的世界去搜索、追問。
現(xiàn)在,我想走進歷史再走出歷史,在悲喜交迭的起伏中,感受歲月的萬劫不復。
貳
史學家把這場革命定性為完全意義上的資產(chǎn)階級革命。但在如此之多的正史、野史、正說、戲說中,商人,這個與“資產(chǎn)階級”最貼切的群體卻近乎消失。
在過往繁多的敘事里,那是野心家的游樂同,政客的競技場,文人的舞臺,甚至有時連伶人、妓女和市井之徒都能粉墨登場。因此,我的故審從一時無兩的大商人開始,最終落腳于一個傳奇商幫的覆滅。因果回環(huán)中,形形色色的商人在歷史鏡面的反射下或悲或喜。
清朝末年,帝同對經(jīng)濟的重視,催生了招商局、電話局等新生事物。和當權(quán)者有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富商順理成章地成為這些機構(gòu)的管理者。伴隨著政商結(jié)盟、鉤心斗角,盛宣懷的崛起,正是基于胡雪巖的沒落。其問,既有權(quán)力威逼,又不乏商場的擠對。
然而,當1911年春,盛宣懷如目中天之際,他忘記了自己也不過是前臺的一個玩偶。
其實,盛、胡本是一類人。他們親近體制,又游離體制;他們最大的商業(yè)成就依托于官權(quán),可始終希望抹去權(quán)力對商業(yè)的烙印。他們時時處于矛盾中,而政治的波譎云詭又豈是他們可控?當他們搭上清王朝這條大船的那一刻起,就注定玉石俱焚。
商人身份令盛宣懷名傳至今。官員的背景則讓他一敗涂地。巧合的足,盛的結(jié)局,在今日中國商圈中依然能夠找到很多相似的樣本。
細節(jié)在塵埃中若隱若現(xiàn),人物身份界定模棱兩可。
火商人憂心國民,小商販唯利是圖。加上道貌岸然的革新者和呼風喚雨的黑幫人,一切人物都在憧憬國運新變。然而沉沉暗夜,誰都無法看清未來。因此,1911年2月,徐潤泯然辭世的消息傳到同鄉(xiāng)兼同僚鄭觀應耳中時,后者不置可否。
鄭觀應縱橫捭闔官商兩界數(shù)十年,早看穿個中爾爾。1911年,他旅居澳門,回歸單純。他是買辦中少有的清醒者。所以,徐潤、唐景星等“不知好歹”背負“買辦貶稱”挑戰(zhàn)世俗和權(quán)力時,他同執(zhí)地與其劃清界限。雙方的結(jié)局可想而知。但或許正是過于清醒,鄭的后代無人涉足商業(yè)。不禁讓人猜測,鄭一生經(jīng)歷是否傷透鄭氏一族的經(jīng)商之心?
同年3月,股災來襲。受累于此,義善源負債1400萬兩宣告消理。數(shù)萬中小股民血本無歸,輕生尋死者不計其數(shù)。大清的子民第一次體驗到資本市場的殘酷無情,西方人和他們的中國買辦則在股災中坐收漁翁之利。金融圍剿戰(zhàn),中國商人不戰(zhàn)而敗。
庸眾在資本領(lǐng)域潰敗,精英在實業(yè)界贏得暫時的慰藉。一群書生拋棄成見,投身商海,幻想以經(jīng)濟復蘇提振帝國光景。可惜,先天獨立基因缺失,后天現(xiàn)實魑魅魍魎,書生商人范旭東、侯德榜們九死一生,始終隨風搖擺,尤力長大。美好流于破產(chǎn)。
這其中尤其要謹記“民生實業(yè)”創(chuàng)始人盧作孚。這位幾乎沒有絲毫人格缺陷的商人,發(fā)軔于辛亥年,后以利益的巨大損失支持抗戰(zhàn),卻最終屈死,留下一片憤懣無奈的悲情記憶。
叁
渴望成長的商人,與政治短暫親近,最終避而遠之。王朝沿襲而來的知識分子康有為卻遺留下了不為人知的斑斑劣跡,“保皇”成為他撈錢的金字招牌。
偽君子披著圣人外衣,加入亂世的變態(tài)狂歡;本來蔑視規(guī)則的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更趁機渾水摸魚,獨占灘頭。瘋狂的財富崇拜下,道義的玻璃門如此易碎。反倒是一位受迫家貧淪落青樓賣藝的歌女,無意間命運翻天逆轉(zhuǎn),譜寫出一段商業(yè)傳奇。不過,生逢亂世,本就該隨機應變、機靈乖巧,唯有這樣的角色,才能在巨變中悠然存生。不變的結(jié)果,往往就是墜落下水。相顧左右,馮如、方液仙、陳栩,有幾人結(jié)局皆大歡喜?
這個時代令人不堪其憂又令人嘆為觀止,但又絕不僅此而已。
這一年,浸淫于中國的眾多入侵者將巧取豪奪推向高峰。武力搶掠、踐踏規(guī)則,外來人通過下作手段,從失序中分享盛宴,其故事背后還涉及內(nèi)外勾連,叫人情何以堪。
其間,日本人表現(xiàn)出的心機和抱負讓人觸目驚心。岸田吟香和向野堅一,前者曾是江戶一家妓院的龜奴,后者在饑寒交迫時受過我國國人的恩惠。此二人在亂世的中國,利用商業(yè)悄然布局,一場可怕的戰(zhàn)爭人禍將從這年起埋下伏筆。
有人開始反抗。
簡照南、簡玉階兄弟創(chuàng)立“南洋兄弟煙草公司”抗衡英美公司。事后看來,他倆顯然是幸運者,盡管創(chuàng)業(yè)路一波三折,但數(shù)次退無可退后都能絕處逢生。有意思的是,商人黃楚九居然為了20萬銀元,充當英美公司“幫兇”,對簡氏兄弟暗使陰招。
“官二代”周學熙和“草根”出身的項松茂卻沒有簡氏兄弟那般運氣。二人披肝瀝膽,仍輸?shù)靡凰?。前者萬念俱灰,皈依佛門;后者最終舍生取義,求仁得仁。
商人本質(zhì)上抵觸革命。但作為一個群體,他們無法把握商業(yè)的走向。外部環(huán)境劇變加之實業(yè)救國的精神愿景,商人對于革命的情緒開始復雜而多元。例如陳光甫,他一方面保留作為商人對穩(wěn)定環(huán)境的期待,對革命抵觸;另一方面,他又樂于結(jié)交革命黨人,還為革命提供資金。
另外,還有張靜江與李石曾,這兩人對于革命的熱情讓人始終不解。好在張靜江狠下血本的投入獲得豐厚的政治回報。更有趣的則是,李石曾無心插柳,然而卻培養(yǎng)出一批中國革命史上翻江倒海的人物——這群人在巴黎成立了國內(nèi)最早的共產(chǎn)主義小組。
幾乎所有人希冀著一場摧枯拉朽的變革來拯救國家,沒人料到,革命就在一瞬間發(fā)生。
1911年秋天,舊時代遠去,萬物熱鬧起來。貌似轟轟烈烈的革命,讓商人們喜憂參半。榮德生“因亂得福”,寫下文章表達樂觀之情,覺得商業(yè)前景一片坦蕩。劉國鈞利用戰(zhàn)事中人心惶惶,低買高賣賺取可觀差價,變成當?shù)厥?/p>
富。虞洽卿、朱葆三精打細算,一個當選上海新政府總顧問,一個成為財務總長。然而,有幸成功的企業(yè)家,如何料到本該春暖花開的新時代,怎會演變?yōu)橐粡埻虥]一切的大網(wǎng)?
抱著天真幻想的商人們,還是嘗到了苦果。李平書的光復功勞被軍閥強行奪去,空有的政治雄圖化為煙云。沈縵云為新政府有序運轉(zhuǎn)傾家蕩產(chǎn),最后丟了性命。宋漢章因不支持政府籌款,干脆被陳其美雇人綁架。最慘的要算蔣楦和夏瑞芳。前者家破人亡,不得已落草為寇,報復社會;后者喋血街頭。前前后后,纏繞糾結(jié),構(gòu)成了革命中的是是非非。
莫衷一是的場面,給了商販們長袖善舞、各顯神通的空間。
為了從革命中找尋商機,商家使出渾身解數(shù),上演著看似喜劇實則鬧劇的虛無繁榮。劇目中,張元濟焦頭爛額,陸費逵橫空出世。而隨著中國近代最接近成熟的晉商集體的消亡,1911年商業(yè)的熱鬧和凄慘成為該劇的尾聲。縱觀這條通往光榮與夢想的道路,悲愴有余,靈光不再。
普魯斯特說:“所有的人都沉浸在時間中,被流逝的時日卷走。人的整個一生就是在與時間抗爭……這些人自己,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不斷地解體和沉沒下去,或者死了,或者溜出生活之外,或者我們自己變了?!背林氐墓适?,給我們最大的啟示在于:變革年代,人的命運難以把握。大環(huán)境的演進,需要時光的沉浮選擇,才能慢慢清晰。
肆
我相信,任何時代,都不會有人拒絕財富。隱秘的愿望盤桓心底,那是無孔不入的商業(yè)精魂——在政府謀變中官商崛起,在中外對抗中精英長成,在時局反復中江湖大佬見縫插針,在種種壓迫下草根商人頑強抵抗。
所以,一場圍繞“政權(quán)”爭奪的戰(zhàn)事背后,其實是一個開化階層的自我救贖、自我滿足。
但是,歷史是一面鏡子,它映射出每個人的態(tài)度:純真者熾烈,投機者狡黠,利用政治的商人反被政治吞沒,而抱有簡單信念的正直商人卻在塵埃中面目不清。
弗洛伊德說:“人生像弈棋,一步失誤,全盤皆輸,這是令人悲哀之事;人生還不如弈棋,不可能再來一局,也不能悔棋。”人生如此,歷史何嘗不是?中華文明從未中斷過,但有關(guān)商業(yè)的部分斷斷續(xù)續(xù)、氣血不暢。1911年,走過辛亥關(guān)口后,歷史河流不可阻擋地涌向汪洋大海。夾雜其間,商人們懷抱產(chǎn)權(quán)秘愿,卻不知新政府能甭遂愿。
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以史為鑒,今何以堪?
不過,他們還是贏得了一絲喘息的機會,驚魂甫定,接下來等待他們的也許是輝煌,也許是災難。但這又有什么要緊。商人的腰永遠是彎的,向時代,向權(quán)力,也向逝去的流風與回雪。
這就是命運,無可破解。(編輯/董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