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建華
張大千是當代名傾中外的著名畫家,其山水、花鳥、人物、走獸、工筆、寫意、金碧、水墨、潑墨潑彩可以講無所不能,無所不精,本文以其所有作品荷畫一路略作淺析。
荷花以其“出污泥而不染”的“君子之德”和天生麗質(zhì),成為歷史文人騷客題詠的對象,如隋朝詩人辛德源所作《芙蓉花》詩“……光臨照波日,香隨上岸風……”即是一首傳世最早的詠荷詩,但以荷花為主題的繪畫作品,唐之前尚未發(fā)現(xiàn),現(xiàn)存最早的則為上海博物館所藏的北宋《風荷圖》團扇;北京故宮博物館所藏南宋吳炳《出水芙蓉》團扇冊頁,臺北故宮博物院所藏南宋馮大有《太液風荷圖》團扇冊頁,這些都是宋代院體工筆精品。至明代徐渭開創(chuàng)了大寫意花卉畫,在放筆、布墨、敷水上,縱橫恣肆,淋漓酣暢,極富個性。八大,石濤繼起,天才卓犖,擲筆有奇氣,一以氣勝,一以才逞。張大千則以豪邁豁達的膽魄,對宋元明清諸家,進行了精細而深刻的探求,融會貫通,最后化為“我自為我,自有我在”的大千荷。
張大千的荷畫早在三十出頭時就已露鋒芒,1933年其三十四歲。一幅金荷在巴黎參加“中國近代繪畫展覽”時,即為巴黎波蒙博物館購藏。從此時始,張大千的荷畫開始馳聘于中國畫壇。從四十至五十年代,是他畫荷藝術(shù)風貌繽紛多姿的時期,并逐漸形成了自己的藝術(shù)特色。從六十年代至七十年代,大千的荷畫已從“有法”進入到“法無定法”的化境,工筆、寫意、沒骨、暈染、淡彩、重彩、潑墨潑彩,諸種表現(xiàn)手法,運用自如,且能交叉結(jié)合,或水墨與重彩兼施,或潑墨與鉤勒兼用,在一幅作品中往往呈現(xiàn)多種筆墨意趣,但歸納起來其表現(xiàn)方法不外三種體貌。
其一是工筆著色荷畫,從1945年的《紅荷圖》和1947年的《初荷圖》中,可以看出他對宋人嚴謹?shù)挠霉ぶ?,線條的鉤勒十分精細柔和,葉筋花脈一絲不茍,尤其在他1953年畫的《出水芙蓉圖》中,他把陳洪綬古拙圓勁的鉤勒技法和富有裝飾性的造型手法,與宋人的寫實技巧結(jié)合起來,作品線條工整而不呆滯,極有暢勁圓潤的韻律;色彩勻潔而古雅,自成一種風調(diào)。
其二是水墨荷畫,張大千在二十歲后就全心全意師學石濤,到三十歲則兼學八大山人,觀此一路可知,花朵主要學習石濤,尤其是石濤《瓶荷圖》(上海博物館藏)中花的畫法,后來逐漸成為他水墨荷花的標志:荷花以三根淡墨線交搭而成,并在花頭上用濃墨提醒,荷葉則學八大山人(如故宮博物館藏八大山人《荷花水鳥圖》),其用筆則順著荷葉的筋,大筆掃出.雖不勾葉脈,而荷葉的偃仰欹側(cè),舒卷自如,躍然紙上。文章寫到這里,我想說一句是:一般人評論張大千的藝術(shù),大都著眼于其晚年的潑墨潑彩,認為是前無古人的創(chuàng)作,而對其早年傳統(tǒng)功力極深厚的作品,則不免有所非議,認為缺乏個人的特點。對于這一點,早在1936年張大千38歲時,徐悲鴻為《張大千畫集》所作的序言以《五百年來第一人》為標題,在文中就明確地說:“徒知大千善摹古人者,皆淺之乎測大千者也”,誠然,張大千早年的作品多因襲前人或受前人影響較明顯,但其個性的特點事實上還是很強烈的,除少數(shù)有意識的做假之作,決不至于與任何一個古人混淆起來。比較其前后的所有各類作品,其間的差異純粹是形式上的,表面的,內(nèi)在的性格則完全一致,就水墨荷花而論,張大千除了畫一般的立軸外,以其縱橫萬里,豪邁瀟灑的氣魄猶喜做通景巨屏,如作于1944年的《白蓮圖》長355厘米,高138厘米,《綠云千里》長334厘米,高141厘米,作于1963年的為當時美國《讀者文摘》社以十四萬美金購藏的潑墨荷花,長400厘米,高200厘米。在這些作品中,處處洋溢著其風流倜儻、意氣發(fā)揚的堂皇氣象,清峻剛健、挺拔昂揚的瀟灑風神,絕無徐渭、石濤、八大山人作品中那種蕭條、憂憤、寂寞、荒寒、狂怪、奇險、苦澀的情味。
南京博物院展出了他1947年畫的四幅通景堂,長320厘米,高164厘米。在這件巨制中,張大千不拘泥于某個點劃,某個局部的造型,而是從全局出發(fā),通體講究大效果,充分發(fā)揮了筆墨的書法寫性。那縱橫恣放的筆法,似寫草隸一般畫出的荷葉,如飛龍盤蛇,滿紙狂舞,再配以淡墨勾勒瀟灑工整如金鏤玉雕般的荷花,形成強列的藝術(shù)對比。在充滿橫勢運力的構(gòu)圖中,間以垂直而遒勁的荷梗,健挺而高聳的蒲草,構(gòu)成和諧的形式美。碩大的荷葉多用尖尖的小荷葉陪襯,盛開的芙蓉以含苞的涵苔烘托,務(wù)使大朵荷花醒目。他還充分運用生宣的性能,大面積地漬染,并趁濕勾勒,其濃淡墨色的變化,花葉的時隱時現(xiàn),充分地表現(xiàn)了荷塘煙霧微渺、生氣盈然的動人景象,使人仿佛能聽到那荷葉搖曳的沙沙聲和流水的汩汩聲;聞到那沁人心肺的荷花清香,真是“宮連太液見滄波,暑氣微涼秋意多,一夜秋風平未起,露珠翻盡滿池荷”(南宋《太液風荷圖》題詩)。
張大千在其七十七歲時,曾作有一首著名的題荷詩,頗為自信地總結(jié)了他畫水墨荷花的經(jīng)驗,今特錄此,以供參考,詩曰:“花如今隸莖如籀,葉是分書草草書,墨落一時收不住,任譏老子老逾疏",意思是說:畫花要像寫楷書一樣的工整謹慎,畫梗則像寫篆書一樣中鋒運筆,遒勁挺拔,“畫荷葉,就像漢人寫隸書,要逆入反出”(張大千語,蔡文怡《大風堂情緣》、《大成》114 期)。
張大千晚年將自創(chuàng)山水畫中大潑墨潑彩的技法,滲融到荷畫中,取得了比人物畫遠為理想的效果,這是其三類荷畫。在這類作品中他用不多的線條,寫出荷花和荷梗,然后用大片的水墨,連寫帶染地掃出荷葉,有時直接上石青、石綠、使之與墨色交疊滲差,駁瀾瀏亮。有時則在水墨的基礎(chǔ)上,先托裱一層,使紙的質(zhì)地變成有熟宣性質(zhì),再用色墨潑灑在畫上,用手牽動畫紙,使色墨自然流動,漫瀋,表現(xiàn)出荷塘薰風沖和,綠水清艷,煙波浩渺,花香馥郁的自然天趣之美。
張大千的潑墨潑彩荷花,注重構(gòu)筑意境,強調(diào)造型的抽象性和筆墨的大寫意意趣。在講求色彩與光影的抒情效果和濃重的裝飾意味下,又頗具嶄新的時代視覺構(gòu)成的形式美,這是張大千所塑造的高度理念化了的藝術(shù)意象。他所追求的是“筆補造化天無功”的自然本體精神,他呈給人們以理的啟示、情的感染。有人說張大千潑墨潑彩的成功,是接受西洋現(xiàn)代派十八世紀的油畫色彩,我認為這僅僅是某些因素的相似,主要的還是得之于他豐厚的傳統(tǒng)功力。尤其是其壯年赴敦煌考察,從敦煌壁畫中所獲得的滋養(yǎng),灌溉了他繪畫藝術(shù)的各個門類。他在大青綠山水和工筆荷畫中運用了莫高窟的濃烈色彩,演化為后來潑墨潑彩的原動力。再通俗一點講,這是中國傳統(tǒng)青綠法的大寫意。正如張大千自己所說的“世以為創(chuàng)新,目之抽象,予以創(chuàng)新?破墨法固我國之傳統(tǒng),特人久不用矣?!保罾^紅《張大千傳》,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628頁)。再就是來自于對生活的精心觀察,張大千解放前居蘇州獅園、北京頤和園,解放后旅居巴西、美國及定居臺灣后,庭院中均廣植荷花及梅花。每當盛夏清晨和夜晚,他在花前流連觀賞,那迎風遙曳的花朵,成為他創(chuàng)作靈感的源泉。總之,不管如何眾說紛紜,張大千潑墨潑彩荷畫的創(chuàng)造,殊非明清畫手所能夢見的,是“得其環(huán)中,超以象外”(《老子》)即道即世的最高境界。面對他豐厚的業(yè)績,更值得我們深思的是他給我們開創(chuàng)了一條中國畫的創(chuàng)新之路。
最后,用他自己在六十年代寫的《畫說》里的一段詞,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我說中國畫與西洋畫,不應(yīng)有太大距離的今別,一個人能將西畫的長處溶化到中國畫里面來,看起來完全是國畫的神韻,不留絲毫西畫的外貌,這定要絕頂聰明的天才同非常勤苦的用功,才能有此成就,稍一不慎,便走入魔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