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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競舟
當今中國的電視劇市場可謂熱熱鬧鬧,可真正能讓觀眾沉下心去觀看,看到心里去的,卻鳳毛麟角。電視劇《潛伏》就是這樣一部經(jīng)得起細細揣摩和推敲的藝術精品。尤其值得稱道的是,在《潛伏》中,我們看到了一些與過去影視作品中完全不同、讓我們陌生的國民黨黨員和公務員形象,讓人眼前一亮。
30集電視劇《潛伏》最大的成功之處在于,它集結(jié)了一批好演員,成功塑造了一批活生生的人物形象,這些人物中有共產(chǎn)黨,也有國民黨。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這部電視劇中,國民黨軍統(tǒng)(后稱“保密局”)內(nèi)部的官員已不再作為反面角色出現(xiàn),而是一些沒有被臉譜化,有血有肉、有愛有恨、有正義感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在面對日本帝國主義的侵略時,表現(xiàn)出的堅定的愛國主義情懷,完全顛覆了歷史教科書留給我們的“國民黨假抗日真賣國”的刻板印像。出現(xiàn)此類客觀、全面、人性化的國民黨形象,在我看過的影視作品中尚屬首次。
建國60年來,我們的影視作品始終把“國民黨”與“反動派”兩個詞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把國民黨妖魔化是解放后政治斗爭的需要,也是戰(zhàn)爭年代國共兩黨積怨的延續(xù)。只要國民黨的人一出場,不用說話,一看面相就知道,那是國民黨,是壞人。而《潛伏》卻打破了這種固定程式,撇開他們與以余則成為代表的中共勢力為敵外,他們的言行舉止,他們思想動機,包括價值觀、人生觀,與我們熟悉的共產(chǎn)黨人并沒有多大區(qū)別。比如,被日偽漢奸的嚴刑逼供的國民黨軍統(tǒng)行動隊長馬奎,他所表現(xiàn)出的寧死不屈的英雄氣概,過去我們只在共產(chǎn)黨員身上才會看到。后來接替馬奎任保密局行動隊長的李涯,則更是讓人印像深刻。
李涯是國民黨軍統(tǒng)天津站派往延安的特務,后由于身份暴露而回到軍統(tǒng),接替被中共打死的行動隊長馬奎的職務。可以說,李涯是電視劇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才出場的,而就這么一個似乎并沒有被編劇和導演強調(diào)的角色,卻成為整部電視劇中最令人難忘的一個人物形象。他的死留給觀眾的思索和慨嘆,甚至超過了絕對主角、中共潛伏人員余則成。雖然余則成是正面角色,而李涯是作為與中共不共戴天的國民黨死硬分子出現(xiàn)的,但是,他對黨和國的忠誠,對自己信念的執(zhí)著,還是令許多觀眾動容。
其實,作為國民黨特工的李涯和作為共產(chǎn)黨特工的余則成,從本質(zhì)上說,他們屬于同一類人,都是甘愿為理想而獻身的殉道者,只是由于各自的理想不同而成為敵人。當中共地下黨繆三民為掩護余則成,裹挾著李涯從三層樓縱身跳下,繆三民實現(xiàn)了自己為中國的解放事業(yè)獻身的理想,而李涯表面上看是一個可憐的犧牲品,但往深處想想,在1949年那個身不由己的歷史時刻,李涯除了這樣死去,還有其它更好的歸宿嗎?李涯如地下有靈,他應該感到慶幸其一,當時他是在執(zhí)行公務,他的死可以稱之為 “因公犧牲”,其二,他是在大廈將傾、樹倒猢猻散的時候仍在單打獨斗,苦苦支撐,為將來的“光復”做準備,因此,他的死完全稱得上“以身殉國”。
從李涯出現(xiàn)到最后死去,他都是一個嫉惡如仇的人,有點像我們通常說的“一根筋”,他認定的事情,便會堅持到底,泰山擋他的道,他連泰山一齊推倒。在他心中,共產(chǎn)黨是一群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而他,是黨國的忠誠之士,怎能與共產(chǎn)黨同處一個天空下!因此,他上躥下跳,最終殺生成仁,實現(xiàn)了自己誓死捍衛(wèi)黨國利益的誓言??上У氖?,他捍衛(wèi)的這個黨國太不爭氣,最后還是覆滅了,并且看樣子永遠也無“光復”的機會了。
但不管結(jié)果如何,當攝像鏡頭靜靜地對準地上兩個倒在血泊中的男人時,觀眾的敬意油然而生,并同時地獻給了他們兩個人,并沒有對誰更偏重一些。李涯和繆三民為實現(xiàn)自己的政治理念而流出的血,同樣的紅,同樣的濃。
在心生敬意的同時,看到兩個敵對政黨的黨員并排躺在地上,我們又不免發(fā)出“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感嘆。
他們本是兄弟,都為信仰而死,他們的信仰又都是為了國家的昌盛,民族的富強,都是為了和平,“為了讓孩子們過上好日子”(李涯語),可是他們卻鬼使神差地相互廝殺,你死我活這是歷史跟中國人開了一個血淋淋的大玩笑,還是某些野心家操弄的結(jié)果?我相信,如果生命有輪回,他們有可能還會是兄弟,見面寒暄,就像“陳江會”那樣,為他們各自的政治理想或者是共同的民族利益,兩雙持不同政見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除了對政治信念執(zhí)著外,李涯這個人物的個人操守也堪稱正直和無私,這尤其令我們這些并沒有見過國民黨,更沒有打過仗的后來人驚訝。
李涯的同事盛鄉(xiāng),因涉嫌貪污而被查辦,盛鄉(xiāng)為了讓李涯對自己網(wǎng)開一面,討好他說,“我的東西都是你的”,可李涯卻回答說,“這些我都不想要”他唯一想要的,就是“為黨國消除所有的敵人,讓孩子們都過上好日子??箲?zhàn)如此,反共也如此?!?/p>
確實,除了對黨國的赤膽忠誠,他什么都不想要,他沒有家,沒有財產(chǎn),沒有休息日,連睡覺都在辦公室,他對工作的熱衷甚至讓自己的同事和頂頭上司都感到不悅。而李涯卻無怨無悔,樂此不疲。別人送給他一對貴重鐲子,他轉(zhuǎn)手就送給了余則成,甚至,用李涯自己的話說,他干這一行“真不圖立功受獎”。當然,這話里不排除也會有一些酸葡萄心理,但他對黨、對國、對工作的盡忠,對物質(zhì)的漠然,確實上天可鑒的在這些方面,甚至余則成都不能免俗,雖然他把所有收受的賄賂都交了黨費,可那畢竟是受賄所得,是贓款。
按理說,無欲則剛,李涯這樣的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應該是無敵的。他正直、無私,幾乎完美到無懈可擊,如果你是他的朋友,當然無話可說,但如果你是他的敵人,那他將是打不倒的。就連余則成想整死他,也只能采用一些卑劣手段??墒聦嵲鯓幽兀坷钛妮斄?,輸給了余則成,輸給了中共,輸給了現(xiàn)實,輸給了歷史。但這不是他的錯。
不是他李涯沒有盡責,沒有盡忠,而是他所捍衛(wèi)的執(zhí)政黨,早已腐敗到每一個細胞,完全失去了民心,到了這個地步,單憑黨內(nèi)幾個忠義廉潔之人,又怎么能挽救一個政黨的頹勢!
歷史沒有選擇李涯,所以,他的悲劇結(jié)局就注定了??伤廊辉诮^望中掙扎,在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情勢下,堅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支撐他的行為,需要比余則成多得多的勇氣和執(zhí)著。
我個人認為,李涯的死比余則成的勝利出逃更具美學價值。他的死,類似于泰坦尼克號將傾覆時,甲板上那幾個拉小提琴的人,又類似于運動場上最后沖過終點線的運動員……可以說,他的行為已經(jīng)與勝負無關,而只關乎榮譽和尊嚴。兩千多年前,孔子的學生子路被敵軍圍困,當敵人端著武器沖向子路時,他從容地撿起被打落到地上的帽子,端端正正地戴好,隨后被剁成了肉醬。李涯在國民黨潰逃前的一系列舉動,就類似于為揀帽子而被剁成肉醬。這種貌似愚蠢的行為背后,透露出的是強大而堅定的信念。
在劇中,余則成有一句經(jīng)典的話:“你是殉道者,你必定要承受這些折磨,這就是理想的代價,直到死?!边@句話用在李涯身上,與用在余則成、繆三民、呂宗方等人身上同樣貼切,他們都是徹底的理想主義者。
而相對于余則成,李涯的形象則充滿了悲劇意味。余則成在殘酷的政治斗爭中,可以看到自己的政治勢力在不斷壯大,勝利的曙光日益明亮,他可以享受到革命成功帶來的喜悅。而李涯呢?在觀眾眼里,他只是在絕望中做著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當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忙著撈油水,識時務者如保密局天津站站長吳敬中,已經(jīng)在轉(zhuǎn)移家產(chǎn),準備逃跑的時候,他仍然在為拯救黨國的利益奔忙著。他的偏執(zhí),甚至讓一向欣賞他的上司吳敬中都覺得厭煩并敬而遠之,最后,他終于惹毛了勝券在握、氣焰日漸囂張的余則成,在國民黨保密局的辦公樓里,余則成當眾面打了李涯一個耳光,理由是,不滿李涯在調(diào)查自己的真實身份。其實這個響亮的耳光不僅在告訴李涯,也是在告訴國民黨,我就是你們想揪出來消滅的那個人,你們能拿我怎么著吧!
接下來的情節(jié)看起來實在讓人有些辛酸,讓人無法忘懷。李涯回到辦公室,這個鐵血的國民黨特工流淚了。顯然他已經(jīng)十分清楚自己在和誰打交道,他已經(jīng)看出大勢所趨如滔滔江水,無法挽回。他知道,此刻即使余則成明白告訴李涯,自己是共產(chǎn)黨,他也無可奈何。這是一種明明白白看到死期將至的“肌無力”。我想,他的眼淚不是為自己流,而是為他熱愛的國家和忠誠的黨,是為政治。整個一部 《潛伏》,從頭至尾說的都是政治。
說到政治,在這里不得不提到另外一個角色,謝若林。
謝若林在劇中有點像丑角。說話結(jié)巴的謝若林,出場就帶著喜劇色彩,他表情曖昧,時常出現(xiàn)在曖昧場合,做著一些不明不明的買賣,連他的婚姻也因余則成而變得不尷不尬。演員曹炳琨確實把謝若林這個角色演活了,使觀眾對這個人物的感情變得很復雜,在厭惡之余,當在看到謝若琳被射殺的時候,又對他產(chǎn)生出一種莫名的同情。說到底,他并沒有做什么死不可赦的事情啊。
如果生活在和平年代,謝若林這種人,充其量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商人而已。他敬業(yè),執(zhí)著,只認錢不認人,凡能拿到手的東西都能變成錢??梢赃@么說,他對生意的信念完全可以與余澤成、李涯對政治的信念相媲美,都到了偏執(zhí)的地步。在劇中,他最經(jīng)典的一句話是:“如果你一槍打不死我,我又活過來了,我倆還能做生意,只要價格公道。”
就是這樣一個生意人,卻不幸地生在了一個無數(shù)人在為政治流血犧牲的年代,更為不幸的是,他置身于政治斗爭的漩渦中心,卻又對政治毫無興趣。于是,他成了異數(shù)。
他沒法像其他商人那樣去倒賣貨物,他能捏在手里的只有機密文件。于是,我方的,敵方的,同事的,朋友的,上層的,下層的,凡是能弄到手的,都成了他的商品。倒賣對象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敵人。謝若林之與李涯和余則成的最大不同在于,在謝若林這里,并沒有真正讓他恨之入骨的敵人?!澳茏錾獾?,都是朋友,不能做生意的,就什么都不是。”所以,當他確信余則成是共產(chǎn)黨以后,也依然能心平氣和地與他來往,交易情報。他甚至錯誤地認為別人也和他一樣,只要能做生意,其它一切都可以忽略不計。在他看來,“那些為官的人嘴上都是主義,心里都是生意?!?/p>
他的主張讓劇中所有人都深惡痛絕,無論是共產(chǎn)黨還是國民黨,甚至也讓作為觀眾的我們嗤之以鼻。在劇中,這個人不壞,卻很討厭,最后他被余則成除掉了。其實余則成不除掉他,李涯也不會放過他。因為他不屬于那個時代。而從這個人物身上,我們也得到了另一個答案:在那個被政治強暴的時代,你如果離開政治,就是死路一條。
政治是一種嗜血的游戲,它不容許任何人藐視它。政治選中了誰,誰就必須為它流血犧牲,不管情愿不情愿。對于一個政治意識淡漠的人,最后死在政治的槍口下是他不可逃脫的宿命。
所以,我們也可以把謝若林當成是編劇的另一個假設,假設李涯不再是狂熱的政治信徒,而是一個狂熱的商人,他的命運會怎樣?也是死。
當然,還會有一些人活下來,就是那些對政治不那么狂熱,適可而止的人,一些政治的投機分子,識時務的俊杰,比如吳敬中。而且,在任何政治斗爭中,能活下來的幾乎都是這種聰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