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舉棟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
文學意象與意境的翻譯審美轉(zhuǎn)換
張舉棟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
翻譯的基礎是意義的把握,但長期以來,人們在譯論對意象與意境翻譯的討論中,對其意義生成過程的關注不夠,因而對翻譯審美轉(zhuǎn)換難以作出較為深刻的理論描述。以羅伯特·勃朗寧的詩Meeting atNight為例,具體分析詩中意象、意境的審美意義的生成過程,結(jié)合試譯探討,以此為基礎,總結(jié)了意象與意境在翻譯審美轉(zhuǎn)換中所要遵循的基本規(guī)則。
意象;意境;翻譯審美轉(zhuǎn)換
意象與意境是重要的文學話題,因而也是翻譯尤其是文學翻譯中的“老生常談”。然而意象與意境又是文學翻譯中的難點,長期以來,翻譯論述中對意象的討論往往忽視對意象與意境意義生成過程的探討,因此對翻譯審美轉(zhuǎn)換的描述也就難以取得比較滿意的結(jié)果。翻譯之基在于理解把握文本意義,意象、意境的翻譯審美轉(zhuǎn)換自不例外,不對它們意義的生成過程進行細致入微的分析,就很難對翻譯審美轉(zhuǎn)換作出較為深刻的理論描述。
為此,本文選取了英國著名詩人羅伯特·勃朗寧的詩MeetingatNight①,從這首詩(為了便于討論,對每句都做了標號)入手,通過具體深入的分析,以期回答下列問題:“意境”超文本信息是如何生成的,“意象”超文本信息是如何生成的;然后以此為基礎討論,“意象”的翻譯審美轉(zhuǎn)換,以及“意境”的翻譯審美轉(zhuǎn)換。
(一)“意境”生成
這是一首描寫青年男女愛情的詩,但詩中對“愛”卻只字未提。所有對“愛”的詮釋都通過“感官意象”傳遞,幾乎每句都有“意象”。如(1)中的“thegreysea”、“thelongblack land”,(2)中的“theyellowhalf-moon”,(3)中的“thestartled littlewaves”等,其中有視覺的、有聽覺的、有觸覺的、有嗅覺的,或兼而有之。
孤立來看,這些“意象”似乎與“愛”都了無關系,但串聯(lián)起來,就生成了一條生動的“愛之路徑”;通過這些可視、可聽、可觸、可聞的生動“意象”,作者把我們拽進了他“愛的征程”。以上思路實際上也說明了“意境”產(chǎn)生的過程,意境首先以意象為基礎,不過還不夠,還需一個基本條件:將所有語詞集結(jié)起來而迫使我們作出從未做過的聯(lián)想(L.E.羅扎齊斯,2005)。單個“意象”是難以成“境”的,表達意象的語詞必須與其他語詞發(fā)生關系,借助其他語詞所提供的“景”,成為“景中之象”,這才是“意境”,即“‘意’與‘景’的結(jié)晶品”[1]。
可見,“意境”具有層次性:意象數(shù)量少,生成的則是比較簡單的意境(或曰微觀意境),隨著意象數(shù)量的增加,生成的是較為復雜的意境(或曰宏觀意境)。
這說明,“意境”對詩歌的解讀具有雙重作用:一方面,為詩歌解讀圈定時空范圍,它使詩歌解讀只能在特定意境所提供的時空域內(nèi)進行;另一方面,提供詩歌解讀的自由空間,“意境”仿佛一架“滑翔機”,有了它讀者就可以在特定意境的天空中隨意翱翔,怎么飛都行,千萬勿囿于字面意思的淺嘗輒止。正是在此意義上,詩歌語言才成了最富有意蘊的語言,切忌止于字面意思解讀的語言。所以維特根斯坦說:構(gòu)成詩歌的語言雖然信息滿滿,卻不按照語言游戲表達信息的常規(guī)“出牌”(1967)。
(二)“意象”超文本信息的生成
如前所述,意象、意境都屬“超文本意義”。說“意境”屬“超文本”,好理解,因為“意境”本身不屬于原文文辭直接表述范圍;而“意象”則不然,它在原文文本中往往有語言表述,也就是說“有跡可循”。那么,它又如何表達超文本意義呢?
以上述勃朗寧詩中的第⑷句“Infieryringletsfrom theirsleep”中“fieryringlets”這個意象為例?!癴iery”意思是“似火的,火一樣的”,“ringlets”意思是“頭上下垂的長長卷發(fā)”(OALD);若按字面翻成“火一樣的卷發(fā)”,則與整首詩格格不入。所以,意象理解必須參照意境,參照意境后,就不難得出“fieryringlets”的含意:小船快速駛?cè)牒?,激起層層浪花,在月光映襯下閃閃發(fā)光。這時若譯為“閃閃發(fā)光泛起陣陣漣漪”,理應頗有詩意了,但似乎還顯不夠,因為聯(lián)系上下文,波浪這里顯然已擬人化;此情此景,宛若動畫,讓人浮想聯(lián)翩。如此一來,讓它帶著表情表演似乎成了“萬全之策”,可試譯為“眨眨眼睛泛起陣陣漣漪”:“眼睛”不乏光澤,又能傳情;是惱怒、調(diào)侃,還是嬉笑、祝福?……留給讀者一點想象的空間最好。
從上文分析可以看到,一個簡單的“意象”是如何一點點地“爬出”字面意義框囿,讓“意蘊”不斷富集其上,從而承載了“超文本”信息的。
(一)“意象”的轉(zhuǎn)換
意象一般可通過直譯加以轉(zhuǎn)換,因為歸根結(jié)底意象是客觀世界的藝術(shù)反映。既然人類所處的客觀世界有同構(gòu)性,應該說意象大部分情況下也有同構(gòu)性或相似性;人的審美感受大抵相同的情況是不少的。同時,由于文化差異,有些意象有民族特性,有時同一意象在不同民族或文化之間有意蘊微差,如“西風”意象在中西文化中就有差異。這些問題成了翻譯審美文化中的意象轉(zhuǎn)換中最棘手的問題之一。
對上述牽涉文化差異之意象的翻譯審美轉(zhuǎn)換,可有以下幾種方法:
1.采用直譯。如“西風”意象,在英漢語言中的超文本含意是有差異的:在英語文化中,“西風”意象的超文本含意傾向于正面(如雪萊《西風頌》);而在中國文化中,“西風”意向往往傾向于負面(如“古道西風瘦馬”,馬致遠《天凈沙·秋思》;“西風殘照,漢家陵闕”,李白《憶秦娥》)。采用直譯方法的可行性在于,有些文本的宏觀意境或主旨完全能讓讀者擺脫本族文化傳統(tǒng)的羈絆。所以,任何人讀了雪萊的《西風頌》,都不再會將其中的“西風”與中國詩歌慣常采用的“西風”意象混淆起來。
2.直譯加注。有些帶民族文化特征性的意象,在轉(zhuǎn)換時可采取直譯加注(加注就是一種解釋),這也是為了增進不同文化之間的相互傳播而值得推崇的手段之一。如龐德譯李白的《玉階怨》,由于譯者對原語意象的重視與推崇,全部意象都被原封不動地轉(zhuǎn)換成英文,同時為了幫助英文讀者理解這些意象,譯者在譯文后采取了“長篇累注”的方式,對必要說明的原文意象都詳加注釋。
3.實施代償。所謂代償也就是“隨文解釋”,代償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對普通意象加以代償,為的是增強譯文的生動傳神效果,以便對原詩整體意境進行彌補。另一種是對某些文化局限性意象進行代償,否則讀者讀起來就難免一頭霧水。如上文所舉《西風頌》中第二節(jié)第三段中“密娜娣”這個意象,不同譯者就作了不同的處理:王佐良用“酒神的女祭司”來代償,江楓也用“酒神女祭司”來代償,施穎洲用“惡魔女”來代償,傅勇林則直譯為“密娜娣”②。在了解“密娜娣”的文化含意后,不難看出,就文化代償而言,施譯的“惡魔女”最接近原意,而王譯和江譯則離該意象的核心文化含意較遠:因為“酒神女祭司”在漢語讀者看來,并不能很好地反映出她“狂暴、殘忍、惡劣”的暗含意,因而有損于該意象原來的文化含意。當然,王譯與江譯可能考慮到了“西風”意象的正面性,而沒采用諸如“惡魔女”之類的代償表述,這確是一種兩難。雪萊這里采用了“密娜娣”這個意象,立意是使用該意象的“正面含意”,但如何能令譯者在譯其“正面含意”的同時又避免其“負面含意”呢?或許正因如此,傅譯采取“密娜娣”的直譯;遺憾的是,就我們參考的文獻里,傅譯并未給其加注,這就使讀者難免困惑。由此可見,在難以較為成功代償?shù)那闆r下,直譯加注就成了一個擺脫兩難的可取之法。
因此,直譯(必要時加注)是“意象”翻譯審美轉(zhuǎn)換的最佳途徑,“代償”除非能確保達到符合原文主旨的藝術(shù)目的,否則可能會造成誤解。
(二)“意境”的翻譯審美轉(zhuǎn)換
一般來說,意象轉(zhuǎn)換處理好后,意境轉(zhuǎn)換基本上會“自然生成”。但這并不是說“意境”的審美轉(zhuǎn)換不需任何關照。事實上,“意境”的審美轉(zhuǎn)換也需單獨關照,并且也有可“下手”之處,即可以通過把握由各個意象生成的詩歌“圖式”(即詩歌語義記憶的結(jié)構(gòu))來把握意境。所謂“圖式”,是一個心理學概念,是指語義記憶里的一個結(jié)構(gòu),它對一群信息的一般和期望的排列作出規(guī)定(桂詩春,2000)[2]。根據(jù)《語言與語言學詞典》(H.巴斯曼,2000)的更為詳細的解釋,可以將“圖式”理解為:關于特定社會文化語境中所發(fā)生事情之先后順序的總體知識?!皥D式”的功用在于:①簡化信息理解,是語言理解的必要基礎,即構(gòu)成語義記憶的結(jié)構(gòu);②通過“圖式”,分析故事時就可以轉(zhuǎn)而按其敘述常規(guī)來分析。許多詩歌文本實際上就是對故事的敘述,而詩中意象,可以看做故事中的一個個“圖片”[3]。這樣,就可從“圖式”角度來觀察我們對詩歌的理解及如何處理詩歌翻譯中“意境”的審美轉(zhuǎn)換問題。
在MeetingatNight這首詩中,勃朗寧通過一個個生動的意象將我們領進了主人公“愛的征程”。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意象其實前后貫穿起來,就構(gòu)成了一個“為愛向前沖的宏觀意境”,也就是一個“圖式”。要把握這首詩的主旨與意境,就要把握住、把握好這個“圖式”。是“圖式”造就了宏觀意境,它是宏觀意境的“框架”;“框架”沒有問題,“意境”才會最大限度保持原貌。
要注意的是:原詩所敘述的意象順序并不能完全代表我們所要理解的詩歌的“圖式”。以MeetingatNight為例,其原文呈現(xiàn)的意象順序可圖式化(1代表第一句中的意象,2代表第二句中的意象,以此類推;1A代表第一句中的第一個意象,1B代表第一句中的第二個意象,以此類推):
(1A)→(1B)→(2)→(3)→(4A)→(4B)→(5A)→(5B)→(6)→(7)→(8A)→(8B)→(9A)→(9B)→(10)→(11)→(12)
這些意象是完全按照其在詩歌文本中出現(xiàn)的先后順序排列的,不過這只是詩歌意象的文本順序,還不是該詩“圖式”(當然也有可能剛好吻合);“圖式”是對詩歌“故事情節(jié)”的概括(即構(gòu)成語義記憶的結(jié)構(gòu)),故事情節(jié)由一個個按時間順序發(fā)展的“小片段(episodes)”構(gòu)成,同一“小片段”中可涉及多個“意象”,即“圖片”。所以該詩“圖式”可圖式化(E1=episodeone,如每一個E底下有多個并列號碼,表示該“片段”同時涉及所標的幾個意象,以此類推)如下:
有了詩歌“圖式”,就基本上找到了意境翻譯審美轉(zhuǎn)換的依據(jù)。所以必須要把握好詩歌“圖式”,然后以此為審美轉(zhuǎn)換的操作依據(jù)?!皥D式”的把握要注意以下兩點:①譯詩“圖式”必須以原詩“圖式”為基礎,這是保持詩歌翻譯藝術(shù)忠實,也是保持“意境”轉(zhuǎn)換忠實于原文的基本條件;②雖然譯詩“圖式”須以原詩“圖式”為基礎,但必要時,譯詩“圖式”可據(jù)譯語讀者思維習慣略加調(diào)整。
為適合漢語讀者思維習慣,略加調(diào)整后的譯詩“圖式”為:
2.“意境”永遠屬超文本信息,“意境”意義的獲得是以“意象”為基礎的,在想象或聯(lián)想的幫助下“浮現(xiàn)”;說“浮現(xiàn)”,是因為“意境”具有“縹緲恍惚”的特征;雖“縹緲恍惚”,“意境”把握也應有章可循:這個“章”就是“文本主旨”,亦即“意境”的“合目的性”(康德)。“文本主旨”意寓的情境是最大的“宏觀意境”,各個“微觀意境”的解析均受其制約。
3.一般而言,在翻譯審美轉(zhuǎn)換時,“意象”多宜直譯(必要時可加注),因為它是保持“意境”審美轉(zhuǎn)換“不走樣”的基礎;當然,“意象”在翻譯審美轉(zhuǎn)換中也可適度改寫,改寫的出發(fā)點與歸宿都是為了最大限度接近原詩“意境”,可以看做是一種功能代償[4]。這兩者似乎是一種矛盾,其實這正是翻譯實踐,尤其是文學翻譯實踐中必走的“鋼絲”,成敗于能否“成功把握平衡”中見出?!耙饩场痹诜g審美轉(zhuǎn)換中,不可因其“虛無縹緲”而疏于把握,它也需要“單獨關照”。對“意境”的關照可以詩歌“圖式”為著落點。在翻譯審美轉(zhuǎn)換中,詩歌“圖式”的把握要注意做到:(1)譯詩“圖式”必須以原詩“圖式”為基礎,這是保持詩歌翻譯忠實性,也是保持“意境”轉(zhuǎn)換對于原文的忠實性為基本條件;(2)雖然譯詩“圖式”須以原詩“圖式”為基礎,但必要時,譯詩“圖式”可據(jù)譯語思維習慣在一定程度上加以調(diào)整。
按調(diào)整后的圖式,譯詩應是(只將變動的“意象”或“片段”序號標出供對照參考):
注釋:
①為便于讀者閱讀討論,茲將原詩摘錄如下,并對每句都做了標號:
月夜相會
——羅伯特·勃朗寧灰蒙蒙的大海,蒼?;璋档拇蟮?/p>
半輪黃月又大又低
踏舟撲進(5A)那小海灣(5B)
減速泊在泥濘的沙灘(6)
夢中的小浪受驚躍起(3)
眨眨眼睛(4A)泛起陣陣漣漪(4B)
過了那片暖風輕撫的海灘
再穿過三片田就會到她家前
輕叩那扇窗,立刻會“哧”的一聲響火柴點燃了,迸出藍色的光
啊,喜悅與惶恐湮沒了言語聲
聽見的唯有兩顆應聲悸動的心
1.“意象”作為“名”,其“實”往往是“單調(diào)”的(此時為“含義”,還沒有超文本信息);通過“名”與“名”的聯(lián)立,“意象”被植入了某種時空域(情景),“意境”隨即誕生,“意象”的“實”于是可以按需要被“拉動”,“意象”之“實”由此便可超越其“名”,獲得“無名之實”(此時為“超文本含意”);另外,“意象”的超文本信息,即“拉動的幅度”,不能超出“意境”的邏輯范圍,手段是藝術(shù)想象力。
MeetingatNight—byRobertBrowning
(1)Thegreyseaandthelongblackland;
(2)Andtheyellowhalf-moonlargeandlow;
(3)Andthestartledlittlewavesthatleap
(4)Infieryringletsfromtheirsleep,
(5)AsIgainthecovewithpushingprow,
(6)Andquenchitsspeedi’theslushysand.
(7)Thenamileofwarmsea-scentedbeach;
(8)Threefieldstocrosstillafarmappears;
(9)Atapatthepane,thequicksharpscratch
(10)Andbluespurtofalightedmatch,
(11)Andavoicelessloud,thro’itsjoysandfears,
(12)Thanthetwoheartsbeatingeachtoeach!
②參見《英美名著翻譯比較》,喻云根主編,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P37—72。
[1]宗白華.美學與意境[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8.
[2]桂詩春.新編心理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
[3]劉宓慶.翻譯與語言哲學[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1.
[4]喻云根.英美名著翻譯比較[M].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
I01
A
1007-905X(2011)06-0166-03
2011-08-05
張舉棟(1976— ),男,陜西榆林人,同濟大學外語學院博士研究生,講師。
責任編輯 姚 佐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