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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說有龍宮嗎

      2011-09-30 01:09:22龐余亮
      雨花 2011年4期
      關鍵詞:文說飛飛小文

      ● 龐余亮

      你說有龍宮嗎

      ● 龐余亮

      在回家過年前的半個月,志華像變了一個人,連平時最喜歡和小文做的那個事都做得沒心沒肺的。小文說,志華,我曉得的,你的魂早飛走了。志華說,你是不是說我有野女人?小文說,你有野女人倒好了,我不會吃醋的,你有野女人說明你馬志華有本事。志華說,那我的魂飛到哪去了?小文說,還要說嗎?你寶貝飛飛身上唄。說到兒子,志華嘿嘿一笑,又不是我一個人的兒子。小文說,你啊你啊,就是上輩子沒兒子的命。志華搖頭。小文說,搖什么頭,那么多的電話費是誰打的?

      小文本來有些暈車,頭靠在志華的肩上,聽著他反復念他的兒子經,反而不暈車了。其實,小文也想兒子呢,兒子長到十五歲,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們呢,他們不在身邊,每天還得騎五里路車上學,想想怎么也舍不得的。只是小文不像志華喜歡把話說出來。

      可兒子沒有站在車站門口。本來說好了,兒子在鎮(zhèn)車站等他們。小文急了,下了車連行李都沒有拿,就匆匆下了車。志華自己爬上車頂搬行李,還幫其他人搬了,他正準備把自己的行李搬下來,兒子和小文趕到了。從車棚頂上看,兒子似乎瘦了,其實是穿得少。小文捅了捅兒子,兒子的嘴巴動了動。志華趕緊下了車頂,兒子接過行李。志華這才仔細打量兒子,半年不見,害羞的不是兒子,而是志華。志華竟不怎么敢看兒子了。兒子竟高他一頭了,腮幫上都是胡須。該給他買剃須刀了。

      出了車站,兒子要志華把行李放在他的自行車上,志華怕太重了,不怎么肯,堅持要自己背。兒子賭氣似地扯了過去,偏偏一輛自行車放不下。志華又屁顛屁顛地上去幫忙,兒子卻生氣了,立在那里,任憑志華笨拙地擺布。志華正尷尬著,又一輛自行車過來了,來了一個少年,叫了志華一聲叔叔。兒子興奮地叫了一聲,嗨!那少年趕緊下了車,把志華的行李分一半到他車上。

      志華和小文是走著回家的。開摩的的志廣有點不甘心,說志華你在外面發(fā)了大財也不給我們小財發(fā)發(fā)?志華解釋說坐了這么長時間,腿都坐麻了,需要走走路。志廣說志華小氣,根本就不心疼小文嫂子。志華不吱聲,任憑志廣用激將法。

      志華和小文走了近一個小時,回到了家,他們的行李都在,兒子卻不在家了。志華連喊了幾聲。小文說,不要喊了,肯定是和剛才那個小孩出去玩了。志華說,你看你看,真是和你一樣的急脾氣,連給買的好東西都不要看了。

      小文沒有時間理會志華的指責和啰嗦,去灶上把幾口鍋拎出來,開始鏟鍋灰。鏟完鍋灰,小文又用灰扒把爐膛里的積灰掏出來。兒子在家上學,衣服由兩里之外的外婆過來洗。平時兒子在學校吃,星期天可以到外婆家去吃,也可以在家自己燒。灶膛里半年都沒有出灰呢,可草木灰卻并沒有想象的那么多。小文看著天井里鍋灰留下的圓圈,發(fā)了一會愣,沒有想出什么來。

      兒子不在家,小文就不急著燒飯了,還是先燒水吧。出去了半年,賺的錢都沒有家里積的灰多,鍋蓋要刷,碗要洗,桌子要抹,兒子的被子,行李中的被子什么的,得洗上幾個時辰呢。小文想了一會兒,夾起畚箕,把掏出來的草木灰倒到屋后的豬圈去了。半年不養(yǎng)豬了,豬圈里面長滿了枯草。

      回到灶前,小文對著堂屋喊了一聲,志華啊,把飛飛的被子拆下來!再把澡桶用水泡一下,馬上要洗被子的。志華似乎應諾了,小文把三口鍋都放滿了水,三口爐膛一起燒。柴草有點受潮了,燒得不怎么爽快,小文想叫志華去找一把蒲扇過來,給爐膛里扇點風??梢幌?,說不定志華正在拆被子呢。小文往爐膛里塞了一把柴草就往堂屋里奔來。

      小文絕對沒有想到志華正在屋里調電視。電視是老電視了,比飛飛小不了多少歲呢,本來是彩色,都變成了墨綠色,圖象質量也不穩(wěn)定,常常跳來跳去的。小文不想看,省得眼睛疼,有時間看電視還不如睡覺呢。而志華呢,就喜歡看電視。在城里打半年工,他除了叨念飛飛,再下來就是叨念電視機。小文說,要是電視機是女的,你是不是就和它結婚了?志華想了想,承認了。

      馬志華,你有沒有聽到我剛才叫你做什么?小文壓著怒氣問。你剛才說什么了?志華依舊漫不經心地調臺,有好幾個臺的電視劇是同步的。小文鼻子哼了一聲,在空咸菜缸里找到了一把舊蒲扇,又風風火火地出去了。志華搞不懂小文究竟為什么發(fā)火。過了一會兒,電視調好之后,志華看著正在俯著身子洗衣服的小文,小文背后的那一塊肉隨著她的衣服一上一下而發(fā)亮。志華走上前去,低身摸了一下。小文一個激靈,罵道,狗日的。志華說,我狗日的,那你兒子就是小狗日的了。小文抬起頭,狠瞪了志華一眼,說,你無聊不無聊???

      兒子是和那個少年一起回來的,有說有笑的。志華想湊上去聽,兒子卻收住了笑,拉著那個少年的手進房間去了。志華有點落寞,又去調電視。兒子和那個少年的笑聲一團一團地涌到志華的耳朵邊,志華想把電視的聲音開大,后來還是關了。跑到灶房里,小文正在忙飯菜,見志華進來了,說,老爺看電視看餓了?志華悻悻地離開了灶房,又回到堂屋里,打開行李,把帶給兒子的增致牛仔褲和李寧運動鞋全拿出來,放到兒子最喜歡坐的那張椅子上,取了兩包好煙出去了。

      志華回來時,小文的飯菜已燒好了。剛在村里走了一圈,志華遇見的人并不多,連一包煙都沒有散完呢。很多去外面的人都不愿意回來呢。志華本來也不想回來的,他的意思是待兒子初中畢業(yè),考得上就供他上,如果考不上的話就把他帶到城里去??烧髑罅诵∥膸状我庖?,小文不表態(tài)。志華曉得小文不表態(tài)就是不同意,志華幾乎每天都在小文耳朵邊一二三四擺道理。志華的唾沫星都快說干了,偏偏小文就是啞巴口,不開金口。

      小文讓志華跟兒子先吃。志華去廚房取了碗筷,敲了敲,叫了聲開飯了??蓛鹤舆€和那個少年在房間里說說笑笑,沒有吃飯的意思。志華使出小時候的手段,指著桌上兒子最喜歡的鳳爪說,飛飛啊,你再不出來我就把鳳爪吃完了。志華連喊了兩聲,嘴巴還眨巴著,模擬著饞嘴巴的聲音。兒子卻生了氣,一根鳳爪也不吃,坐在桌上,摔筷子碰碗的。志華忍著一肚子氣看兒子,兒子的鬢角變黑了,似乎和半年前相差了許多,變得不認識了。鳳爪是志華特地在城里買的,價格很貴的,小文不同意買,志華堅持買的,兒子和小文都喜歡吃呢,雖然貴,可難得吃一次呢。

      那個少年倒是好脾氣,他小聲地勸說兒子,兒子很聽那個少年的勸阻,開始吃了,還和那個少年邊吃邊笑,眨巴著他們的小虎牙,眨眼間,鳳爪成了一堆小碎骨,志華扭頭看著門外,想,這個兒子真是白養(yǎng)了,都不給他媽媽留一點。

      兒子和那個少年出去了,志華收拾了碗筷,走到小文身邊,把飛飛的事說了一遍,左一口你兒子,右一口你兒子,意思是要小文評評理,小文不以為然,說,飛飛喜歡吃就讓他吃吧。志華卻說小文你太寵兒子了,從小就護,到老不上路。小文說志華太小題大做了,有時間發(fā)火還不如幫她再燒一鍋水呢。志華走到灶后燒水,灶火把他的臉映得發(fā)燙,也把他的憤怒烤得滾燙,臭小子!真是一個白眼狼!

      志華睡得很不好。一條黑草狗躥過來,志華亮出了小時候躲狗的經驗,蹲下來佯做拾磚頭樣,可黑狗根本不怕,張口就咬住了志華的腿,一急,醒了,卻是小文的腿壓在他的腿上。志華抽開了腿,睜著眼睛,想著兒子的事,頭腦越想越糊涂。

      志華再醒來,小文早起床了,四周靜悄悄的。志華把手機打開,八點多鐘了,現在還賴在床上真是不應該。志華匆匆起床,卻找不到自己的衣服了??隙ㄊ切∥哪贸鋈ハ戳?,也真是的,得了洗衣服病了。志華一邊嘀咕著,找到幾件衣服,湊合著穿起來,開了門,一條黑狗就撞了過來,幾乎和夢里一樣。黑狗似乎想認識志華,湊到志華的褲腿邊。志華正煩著呢,一腿踹過去,黑狗退了幾步,對著志華哀鳴起來,仿佛受盡了委屈。志華在心里說,不要怪我,誰叫你在夢里嚇我!志華教訓完狗,剛轉身,兒子的房間里躥出兩個人,第一個是那個少年,第二個是兒子,仿佛發(fā)生了地震。志華還沒有來得及問,那少年俯下身把那狗抱起來了,兒子偎在一旁,輕輕安撫那黑狗的耳朵。那個少年問,貝貝,貝貝,誰欺你了?告訴我替你報仇!那畜生得了勁,鳴叫越發(fā)嬌氣。兒子似乎發(fā)現了什么,回過頭看志華,那眼神和那小畜生的眼神幾乎一模一樣。志華心頭一凜,說是它自己撞在門上的。兒子逼過來,問,真的假的?志華解釋說,他開門,不曉得它在外面,不小心撞了它。志華有點氣短,說得結結巴巴的。兒子越發(fā)不相信,吼起來,貝貝哪里礙你事了?你竟然對它下毒手!你是不是有神經病?

      那個少年倒是相信是貝貝自己撞的,把兒子勸到房間里去了。志華就愣坐在堂屋里,抽起了悶煙。那個少年把兒子安頓好了之后,就和小黑狗出來。小黑狗還邀寵似的,跑到志華的褲腿上蹭了蹭。那個少年叫了聲叔叔,解釋說現在村里偷狗的很多,貝貝就差一點被偷走。志華看著那個少年,沒有說話。那個少年又說,我爸爸經常說你們當年好呢。志華對那少年苦笑了一下,亮出香煙,遞給那少年,那少年先是一怔,后連忙擺手,叔叔,我們從來不抽煙的。

      志華點點頭。其實他并不相信那少年的話,哪個男孩沒有偷著抽過煙呢,他自己的抽煙史就可以追溯到十一歲,他和志廣躲在草垛后抽,一人抽半支。怕被發(fā)現了,跑到河邊用爛泥反復抹手指,弄得滿手的泥腥味。

      那個少年和小黑狗走了。志華早就知道那個少年叫伍玉生,不是他們馬家人,而是莊西頭伍家的人。玉生的爸爸伍建國是志華的小學同學,個子大,卻常常受到馬姓人的欺負。馬姓是大姓。伍建國盡管被人欺負,卻是一副好脾氣,見人三分笑。聽說伍建國兩口子在杭州打工,玉生和爺爺聾伍爺一起過。比起伍玉生,兒子真不懂事啊。志華想,也許小文說得對呢,自己在兒子面前實在是為低了。志華懂得小文的意思,為低就是犯賤。志華又抽了一支煙,嘴巴苦澀得很。忽然,他站起來,推開兒子的房門,兒子在撥弄著小文的小靈通,估計在打游戲。志華想問兒子,玉生是睡在自己家的嗎?可怎么也開不了口。

      兒子明顯是記仇的。一連幾天,兒子都不和志華說話。志華又懶得和兒子接茬,他得去找活干了。志華去找過當年的班長現在的村支書志強,志強答應給田,可要等換季,志強還答應幫志華找工作。志華和小文又去了鎮(zhèn)上,鎮(zhèn)上倒是有幾家化工廠,工資還可以。小文想做,志華不同意。志華看到他們工作時得穿上厚重的工作服,就像電視上見過的防輻射裝。志華跟小文說了,小文卻不以為然,說人家能做我們也能做。志華堅決不松口,輻射的后果很嚴重呢。小文的文化不多,平時又不看電視,電視上的廣島,還有蘇聯的切爾諾貝利,連老鼠都畸形了,像小母豬在廢墟里躥來躥去。

      志強家里的過來一次,說是志強打聽到鎮(zhèn)上一家養(yǎng)豬場缺人手,叫志華下個月過去試工。志華不想去,小文要去,說養(yǎng)豬場又沒有輻射。志華說太臭了。小文問志華,飯臭不臭?錢臭不臭?小文還說,你馬志華實在是變修了,有本事你去做老板啊。志華無話可說,平時小文說話不多,這次倒像一個演說家。志華倒不是怕臭,而是怕丟了面子,可他不好說出來,只是悻悻地回答,都是剝削人的。小文說,剝學?你說什么?志華不想解釋,嘆了口氣,出門了。

      兒子依舊和伍玉生打得火熱,有時候故意似的,只要志華在家,他們的笑鬧聲就比平時響亮得多,笑聲一浪一浪地涌過來,把志華的耳朵擰得生疼。志華明明坐在那里看電視,他們就在堂屋里追逐,風一樣旋過來,又像風一樣旋過去。志華的臉被一陣又一陣旋風抽得發(fā)疼。

      小文似乎看出了志華有意見,借口自己也要看電視,暗示兒子和伍玉生到外面去鬧。伍玉生聽懂了,想拉兒子出去??蓛鹤盈偲饋砀揪筒宦爠瘢^續(xù)逗弄伍玉生,要伍玉生逮住他。志華冷冷地看著他們,論個頭,兒子比伍玉生高,可論速度,兒子根本就不是伍玉生的對手。伍玉生對待兒子,像有信心的獵手,讓著兒子,等實在不想玩了,加快速度,一下子逮住兒子。有時候,伍玉生膩了,故意放慢速度,任兒子逮住他。兒子一把抱住了伍玉生,喉嚨里的聲音都興奮得尖了。志華不想看他們,但他還是回頭看了一眼,伍玉生身上那條新牛仔褲,眼熟得很。

      兒子要去鎮(zhèn)上看馬戲團。小文還沒有答應呢,志華就摸出五十塊錢給兒子,兒子看了看志華,一臉的迷惑,志華笑著對兒子揚了揚手,兒子像一匹剛剛醒過來的馬駒,去莊西找伍玉生去了。兒子一走,志華就湊到小文前面。小文罵了聲,避開了。她還以為志華下流電視看多了,騷勁上來了,剛才把兒子打發(fā)走,白天就要干那事呢。過去志華又不是沒有做過。志華曉得她誤解了他的意思,趕緊說,小文,你曉得不曉得,你兒子把新買的牛仔褲送給伍玉生穿了。小文白了志華一眼。小文,你曉得不曉得,我家可是三代單傳啊。志華又說。

      小文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看著志華,男人像是中了魔似的,不曉得在說什么呢。志華是三代單傳,她一到志華家,就是“座上喜”,蜜月里就懷了兒子。兒子生下來后,志華自己服侍。小文的媽媽悄悄對小文說,小文你有福氣啊,頭胎是兒子,如果是丫頭的話,你什么福都享不到了。

      小文,你有沒有看出來,你兒子和伍玉生有點過了。志華的這句話說得吞吞吐吐的。

      過什么,你說過什么?姓馬的,你左一口你兒子,右一口你兒子,好像飛飛是我拖油瓶拖過來的。

      要是在以前,小文這么發(fā)火,志華也會跟著發(fā)火??山裉熘救A涵養(yǎng)好得很,很平靜地把這幾天觀察和思考的結果告訴了小文。志華先從賈寶玉談起,談到了一個叫秦鐘的男孩。小文只曉得賈寶玉和林黛玉薛寶釵好,并不曉得賈寶玉和秦鐘好呢,只好聽志華說下去。志華說了兒子對伍玉生的依賴,兒子的娘娘腔,兒子對父母的不信任。種種表現都不正常。小文焦慮起來,不停地說,怎么辦呢,怎么辦呢。那樣子,像是天塌下來了。志華趕緊安慰說,不要緊的,陷得還不深,我們可以把他拉回來的。小文聽志華這么一說,又有了信心,她決定動手搜查,花了半天時間,成果很大,兒子的房間里幾乎擺滿了伍玉生的東西,拳擊套,握力器,籃球,背心褲頭襪子什么的,還有幾雙運動鞋,不是兒子的尺碼。小文想把它們全拾出來,志華勸阻住了,說,千萬不能讓他曉得我們搜了他的房間,發(fā)現了很不好,要讓他們自己主動分開。

      小文只好又把收拾出來的東西全部放到原來的位置上,可有幾件想不起原來位置了。小文問志華,志華說,就這樣放放,他們也不一定搞得清楚,以后我們要共同作戰(zhàn)了,你要聽我的指揮。小文點點頭。志華說,他們快回來了,你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尚∥脑僖膊荒堋霸摳墒裁淳透墒裁慈ァ绷?,燒火的時候,被火鉗燙了手指。志華想到電視上的方法,涂點醋。醋涂在手指上,好了一點,可還是鉆心疼,小文沒辦法,只好把手放在水盆里,好受多了。

      志華到養(yǎng)豬場去了一趟,丟了錢包。志華找了好幾趟,也沒有找到。小文勸志華不要找了,破財消災呢。志華想不通,犯了牙疼。

      兒子并不知道丟錢包的事,他和伍玉生一直在外面瘋,瘋到晚上回來,沒有看到媽媽,只看到捂著腮幫呻吟的志華。兒子問,怎么了?你怎么了?志華沒有回答,兒子又問,媽媽呢?志華支吾著說媽媽找錢包去了。兒子沒有聽懂,去了灶房,志華聽見鍋蓋在咣里咣當地空響。小文還沒有燒飯呢。兒子可能很失望,沖進了房間,伍玉生也跟著進了房間。過了一會兒,伍玉生出了房間,一個人走了。志華的呻吟聲更響了,仿佛有人在鞭打他似的。

      小文回來了,志華依舊在呻吟,小文把兒子喊出來幫著燒晚飯。兒子很不情愿地去了。飯燒好后,志華依舊捂著腮幫,低聲地叫。兒子開口問,你……能吃飯嗎?志華很不滿意這樣的口氣,想不理睬兒子。小文說,牙疼不是病,疼起來可要命,你爸爸也真是的,七百多塊錢,又不是沒有見過,犯得著想不開嘛。小文一邊說,一邊跟志華使眼色,志華忙對著兒子點點頭,意思是能吃飯。

      兒子給志華盛了飯,還拿了筷子。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志華估計小文在灶后跟兒子說過什么了??赡苁秋埐颂珷C,志華僅僅吃了幾口就丟下了筷子,又坐到一邊呻吟了。兒子皺著眉頭看著他,腮幫像一只老鼠在躥來躥去。志華狠狠地說,哪天我要把它們全拔掉裝假牙!兒子的腮幫不動了。

      第二天,志華還不死心,又騎著自行車到路上找錢包,差點與志廣的摩托車碰上,連人帶車滾到河堤下。志廣把他扶起來,送到醫(yī)院,幸好沒有骨折,但腿上胳臂上都纏了繃帶。小文和兒子匆匆趕回家,發(fā)現志華已變成剛從戰(zhàn)場上下來的傷病員了,小文落了淚。志廣一邊說明情況,一邊喊冤,說他真的沒有碰到志華,是志華自己慌了神,把龍頭扳錯了。志華沒有對志廣的話表示疑問,倒是兒子激動起來,指著志廣說,你是不是想推卸責任?你是不是想推卸責任?我現在不跟你說,我們法庭上見!

      飛飛你這是干什么干什么,他是你叔呢。志華喝住了兒子,兒子轉過身來,看著志華,眼睛撲棱了幾下,眼淚就下來了。志廣也不曉得怎么辦,志華對他揮揮手,志廣走了。兒子見沒有了外人,哭得更厲害了。志華看著兒子抹眼淚的樣子,很是不舒服。志華摸著腿上的繃帶說,飛飛,爸爸要上廁所了。

      志華受傷的那幾天,兒子完全成了志華的拐杖。上廁所,洗澡。兒子的個子大,但力氣不怎么大,有時候并不能完全扶得起志華。志華想自己做,但兒子不讓??粗鴥鹤訛樽约号Φ臉幼?,志華有點心軟。但他還是硬著頭皮享受了。小文說,人家說久病無孝子,我家飛飛就是孝順呢。志華說,不是這樣說的,我記得電視上有人說過,多年的父子成兄弟呢。小文說,你們是兄弟,那我是什么?志華說,你是我們的媽媽!小文笑罵了一聲,兒子咧開嘴笑了。

      志華養(yǎng)傷的日子里,伍玉生也來,不過來得沒有以往勤,主要是兒子的心在志華這邊。志廣過來了一趟,拎了幾個癟了皮的蘋果。兒子不想要,志華收下了。志廣走后,志華叫兒子吃,兒子不肯吃。后來,伍玉生來了,志華又把蘋果拿給伍玉生吃,伍玉生不好意思不接,兒子卻劈手把蘋果奪下,扔到網兜里,拉著伍玉生進了房間。志華側著耳朵聽了一會兒,聽到他們說到了志廣是狗仗人勢,還說到了志廣的哥哥村支書志強什么的。一肚子的憤世嫉俗。志華怕兒子會做出什么傻事,趕緊叫兒子,他要上廁所了。兒子出來了,滿臉疑惑,明明剛上過廁所呢。志華捂著肚子說,不是小的,是大的。

      志華是兒子和伍玉生一起扶到廁所上的。兒子還要等,志華把他們趕走了。其實志華根本就不要上廁所,他只是要想一想,靜下心來想一想,怎樣才能把兒子和伍玉生分開呢,志華把他看過的電視在頭腦里轉了一圈,也沒有找到什么妥當的辦法。兒子肯定不同意的。歷數馬家和伍家的恩怨,好像過時了。

      話頭是小文和兒子挑開說的。伍玉生回去了,小文告訴兒子,她今天去算命先生那里算了,為什么這幾天他們家總是出事。算命先生說家里有一個人的屬相和你爸爸沖著的。兒子問是誰?小文說不是你也不是我。兒子不明白,家里就這么幾個人呢。小文說人家就這么說呢。兒子說人家迷信你也相信?小文說我也不相信啊,可最近你看看,你爸爸破了財還跌傷了腿,你說這是為什么?兒子生硬地說,我怎么曉得?小文說你當然曉得的,玉生好像比你大兩歲吧。兒子說,玉生又不是我們家的人。小文說可他總是睡在我們家啊。兒子不說話了,志華一瘸一拐地進來了,問他們在說什么。小文把算命先生的事說了,志華說,飛飛說得對,你其實就是迷信,一點也不講科學。小文說,我迷信?張鄉(xiāng)長的老婆就排在我的前面!志華很驚訝,你不是認錯人了吧。小文說,你們不相信,明天我把你們都拉過去算一算,你說說,我們家過得好好的,為什么又破財還跌壞腿?

      志華想不到小文現在變得這么會說,他瞟了一眼沉默不語的兒子說,有什么了不起的,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嘛。

      伍玉生的東西消失得很神秘,也不曉得他是怎么搬走的。志華想不通,也無法想通。本來他還想叫兒子把伍玉生的東西收拾干凈,可一看到坐在堂屋里看電視的兒子,不敢再說了。電視上明明是趙本山和范偉,但兒子不笑,全是失落的表情,志華不敢再問了。倒是那條叫貝貝的狗還沒有忘記兒子,經常到志華家門口搖頭擺尾。兒子也不怎么理睬那條狗,志華反而熱情得很,用手去逗貝貝。貝貝不看志華,反而眼巴巴地看著兒子。志華有點不忍,剛想提醒兒子,卻在貝貝的眼里看到了伍玉生的眼神,志華的心又硬了起來,對兒子說,飛飛,該出發(fā)了!

      每天,志華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他想和兒子說話,可兒子不說話,只是喘著粗氣,遇到一條石板橋也不下來,呼地一下過去了。志華被顛起來,下意識地抱住了兒子的腰,僅僅一會兒,志華就松開了,他從兒子的腹部明顯感到了兒子的隱忍。志華的耳朵里全是小豬叫的聲音。

      他們還常常遇到過志廣。志華想和志廣說幾句,可兒子根本就不和志廣說話,反而加快了速度,把志廣晾到一邊去了。

      志華的膝傷漸漸好了,有一天,他想自己去養(yǎng)豬場,卻被兒子抓住自行車龍頭。

      兒子把志華連抱帶扯地安頓到后座上。

      快過年了,兒子卻賴了床,志華自己騎了自行車去養(yǎng)豬場,下了班,他繞道到鎮(zhèn)上買了鳳爪和鴨頭??蓛鹤硬辉诩?。

      小文回來了,兒子不在她身后。志華問兒子在哪里,小文說不曉得。志華說會不會在伍玉生那里?小文說,我聽說伍玉生去杭州了。志華聽了,心里咯噔一聲,趕緊到兒子房間里,發(fā)現兒子的房間并沒有少什么。志華的心稍安了一些,他估計兒子去什么地方玩了。小文心卻定不下來,不肯吃。志華也不好自己吃,就繼續(xù)看電視。小文嫌煩,不讓志華看。志華只好把電視關了,聽著肚子餓得嘰里咕嚕地叫。小文還是不讓他坐著,逼他到村里看看。

      志華在村里找了一圈,誰也沒有看見飛飛。志華還去了西頭伍玉生家,聾伍爺一個人在家,都上床睡覺了。志華曉得他聽不見,大聲問了好幾遍,聾伍爺才聽懂了志華的意思。聾伍爺說他不知道。志華又問伍玉生在什么地方?聾伍爺說他也不知道。志華怔在那里,那條叫貝貝的狗走過來,盯著志華看。志華俯下身,摸了摸黑狗,黑狗的背都餓尖了。可能是害怕,貝貝在志華的手下簌簌發(fā)抖,志華的身體也跟著顫抖了起來。

      志華回來告訴小文,說伍玉生可能沒有去杭州呢。小文問有什么根據。志華說猜唄。小文卻不相信,反而懷疑起了志華,馬志華,這幾天你有沒有罵飛飛?志華搖搖頭。小文說,飛飛從小就膽小,他肯定不會這么晚不回家的。志華怕小文向壞處想,安慰說,飛飛又不是不會游泳。小文說,飛飛肯定不在莊上了。志華說,他不在莊上?他在什么地方?我估計他的電腦游戲還沒有結束呢,一結束他肯定回來,再說,他已經十五歲了,不是小孩了。

      不是小孩?小文說,狗日的,如果飛飛有什么三長兩短,我和你沒完。

      志華怕小文繼續(xù)糾纏,又說,我去志強支書那里,請他用大喇叭喊一喊,等你寶貝兒子回來你再跟我發(fā)飆行不行。

      馬飛!馬飛!聽到廣播趕緊回家,聽到廣播趕緊回家,你爸爸媽媽等你吃晚飯呢!志強在大喇叭里連喊了三遍,他的聲音像打鐵。叮叮當當地在馬家莊人的頭頂敲了一遍。過了一會兒,志華家來了不少鄰居,紛紛問飛飛怎么了。小文說飛飛不聽話,志華打了他。志華曉得小文要面子,說了這樣的理由。志華趕緊補充說,都怪我脾氣急。鄰居勸道,不是什么大事嘛,現在老子打兒子,將來是兒子打老子,都是肉爛在肉湯里,沒什么大不了的。

      志華趕緊散煙,鄰居們取了煙,又走開了。小文關了門,對志華說,飛飛肯定出事了。志華不說話,只顧抽煙。小文又說,都是你放屁啊。志華說,我說什么了?小文說,你說什么了?你這個神經病,不是你說什么,還說電視上這個事……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你說天下有你這樣做老子的嘛,跟兒子還用計策……小文沒有說完,就捂著嘴嗚嗚嗚地哭了。

      志華想去鎮(zhèn)上找兒子,可又不放心小文。好在志廣過來了,志華給志廣五塊錢,請志廣到鄰莊用摩托車去把小文的媽媽接過來。志廣不肯要錢,志華臉一冷,說,汽油又不是你們家生產的。志廣只好收下了。

      志華怕兒子就在附近躲著,他用電筒在屋前屋后找了一下,還去了廢棄的豬圈。里面似乎有豬的叫聲,志華摸進去找了一下,找到了一只臟球鞋,上面都是淤泥,扔了很長時間了,鞋子前面破了一個洞。兒子穿鞋子就像吃鞋子,鞋子前面總是有一個洞,像是一只眼睛似的。志華想找到另一只鞋子,可沒有找到。志華滅了電筒,捧著那只鞋子,心里酸楚得很。昨天還好好的呢,今天早上還好好的呢。

      小文的媽媽過來了。志華簡單地向岳母說了兒子的情況。岳母叫志華不要急,過去小文的哥哥也有過這種情況的,當時以為他躲起來了,結果呢,他跑到縣城看電影去了。岳母也把這樣的話跟小文說了,小文不聽,捂著心口,呻吟著。志華想上前安慰,岳母對著他揮了揮手,意思是叫他走,不要再刺激小文了。

      志華站在走廊上,天井里的風卻大起來了,幾乎是滿天的灰塵。志華的眼睛被迷住了,揉了一會兒,揉出了許多淚水,終于把嗆進眼睛的灰塵揉出來了,那是小文撒在豬圈里的草木灰。志華找了一盆水,到豬圈前把那灰潑了一下。剛停下,志廣過來了,遞給他一支煙。志華抽了一口,志廣說,不要往壞處想呢,你這么一哭,嫂子怎么辦?志華說,不是。志廣說什么不是,你的眼睛都哭紅了。志華抬起頭,問志廣,告訴我,你這幾天有沒有看到伍玉生?就是聾伍爺的孫子。志廣說,這幾天沒有看到,倒是前段時間,他扛著一床被子去鎮(zhèn)上等車,我問他去什么地方,他說他去北京。

      志華狠抽了一口煙,嗆了,猛地咳起來。

      晚上的路和白天就是不一樣,似乎突然長出了許多溝壑,志華扶龍頭的手被震得生疼。疼其實還不算什么,主要是心冷。他不知道兒子現在什么地方,將要到什么地方去。騎著自行車的志華全身在發(fā)虛。本來志廣要陪他一起去鎮(zhèn)上找飛飛,志華沒有同意。自己的兒子,何苦驚動人家呢。也說不定這個小畜生躲在什么地方睡覺呢。志強家里的剛才也過來看了小文,還帶來了志強的意見,問志華要不要到派出所報案。志華說不要,隨后他又后悔了,報個案總比不報案好吧??稍捳f出口了,志華想,要報案就等明天吧。

      風越來越大,志華感到自己的頭發(fā)都散到了虛空中。忽然,志華感到額頭上多了什么,后來越來越多,再后來,那些東西就化成水了,流到他的脖子上了。下雪了。真是下雪了。志華騎得更快了,可那土路卻越發(fā)泥濘,似乎長出了爪子,使勁地拽住志華的車胎。志華火了,用的力更大了,膝蓋卻軟了,一個踉蹌,摔了下來。自行車壓到了他的身上。志華很是生氣,從地上爬起來,又想騎,卻騎不動了,鏈條斷了。風雪更大了,根本就看不見前面是什么,志華摸出手機,借著光亮,一點一點地摸著走,他想找到一個打谷場,打谷場上都有草垛的。過去他也有過坐在草垛過夜的事。草垛暖和啊??蛇@些年,哪里還有草垛啊。稻草都沒有用了,不是空燒掉,就是推到河里去。為什么都不要草垛呢?志華想到了兒子,不知道兒子現在有沒有睡?是不是也像他在路上呢。志華的手凍疼了,他把手放到口中呵,手指更疼了。十指連心啊。兒子啊,兒子,志華想流淚,眼淚卻凍住了。兒子從小就喜歡志華,總是跟在志華后面做跟屁蟲。兒子還喜歡跟志華睡,兒子睡相不好,喜歡蹬被子,總是感冒,后來志華只好抱著他睡覺,不料卻養(yǎng)成了另一個習慣,喜歡把他的小腳擱在志華的肚皮上睡覺,志華被擱得難受,想用枕頭換自己的肚皮,沒想到這個小畜生很靈敏,一下子就醒了。

      雪越下越大,志華感到自己的力氣快完了。他想摸手機,手機卻找不到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把手機搞丟了。志華擤了擤鼻涕,看著天空。似乎亮了許多。志華把自行車倒下來,他坐在上面,把自己環(huán)起來。志華叮囑自己說,不能睡,千萬不能睡。志華對自己這么說著說著,還是睡著了,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志華好多年不夢見小時候了。那年除夕,小志華好不容易有了五分錢的零花錢,他去代銷店買了最喜歡的小鞭炮,想不到把家里的鴨群炸散了,他家的十三只生蛋鴨不肯回家了。父親跟他說,你不把鴨子找回來就不要過年。小志華只好出去找,找了一圈,沒有找著。母親叫他回家穿新衣服,小志華不聽,繼續(xù)出去找。除夕夜很黑,小志華的呼喚聲都被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淹沒了。小志華怎么找也找不著鴨子,又不敢回家,最后他躲到了稻草堆中,就準備這樣過年了。后來還是提著小桅燈的母親把他拽回家了。小志華說有黃鼠狼要吃鴨子呢,母親說,這么多鞭炮在炸,哪里還有什么黃鼠狼。小志華還是擔心在外面過年的鴨子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的。大年初一那天,陽光很好,母親把小志華推醒,說鴨子找到了。小志華問在哪里,母親說在河里。小志華飛快地穿著新衣服,來到河邊,看到鴨子們真沒丟失呢,十三只鴨子,它們在結冰的河面中央,游出一個沒有結冰的水圈,看起來像是冰面掉了一個大窟窿。小志華不解地問父親,為什么其他地方結冰了,那個地方不結冰呢?父親神秘地說,那水下有深洞的,直通龍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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