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端剛
一念之差
□馬端剛
看見李招財的人都說,腦袋也就長在脖子上,不然啥也不是。
對離他二百米遠的趙亮就是另一番議論。都說他死晚了,早死早安寧了。還意外地受到了人身攻擊。就整個裸體而言,受創(chuàng)傷最重的是生殖器。剛撈上來還雄赳赳、氣昂昂的,現在,不僅威風掃地,且面目全非,有的地方只能憑想象推斷。最終結果如何,誰也不敢定論。
在盛夏的一個早上能同時看見兩具尸體,在黃土地這個只有二百多戶人家的小山村是前無古人的。人們在驚愕中還沒有回過神來,在趙亮裸體的近旁又發(fā)現了一把菜刀,事件的謎底也似乎找到了答案:趙亮殺害了李招財之后,拿著兇器匆匆逃跑時溺水身亡。于是人們再攻擊趙亮已不僅僅滿足于生殖器,而是裸體全身。趙家人雖然于心不忍,鑒于死者生前的種種劣行,及李招財尸體的諸多疑點,只能忍氣吞聲。倒是治保主任看不下去,以工作的名義上前制止,“好了,好了,到此為止,到此為止!有啥想法也不能破壞現場,不然誰也負不起責任!”大伙都知道他指的是對此事最有發(fā)言權的公安局同志尚未到場,現在下結論還為時尚早,才逐漸有所收斂;形勢逐漸趨于好轉,那具飽受創(chuàng)傷的裸體 (含面目全非的生殖器)也得到了稍許的安寧。
漸漸地,人們又重新審視起李招財及趙亮的死因來了。比較一致的說法是:李招財在河邊釣魚,被游逛至此的趙亮偶然發(fā)現,趙趁其不備,手起刀落,致李于死地。死有余辜的趙亮在殺人后不思悔改,繼續(xù)在河邊游逛,終于在過獨木橋時不慎落水,得到了應有的下場。至于趙為什么一絲不掛,有的說他想洗澡,有的說他走熱了,還有的說他又想起了生殖器……
無意中不知誰發(fā)現趙亮丟在草叢里的菜刀沒有沾血,剛剛解開的疑團又重新披上了迷霧。于是,人們圍繞趙亮的菜刀又展開了新一輪的議論和猜測。是呀,趙亮的菜刀本來是一把極普通的菜刀,雖然殺了人也看不出有什么特殊;雖然刀刃上長著幾個缺口,也許和殺人有關,也許事先就有也很難說??蓺⑷说牟说稙槭裁礇]有血跡,怪不怪吧?只有仔細辨認,才能在缺口的邊緣上發(fā)現幾點極輕、極細的模糊血漬,且已變色,像殘留在鐵器上的繡斑。若放在鼻子上嗅聞,腥味就顯得濃烈,以證明它確是一把殺過人的菜刀??蓺⒘巳说牟说稙槭裁床灰娧E?是這把普通的菜刀有什么特殊,還是李招財的血管里本來就沒血液?越看越叫人奇怪,越想越叫人迷茫,有的已接二連三地拍打自己的腦門子了。漸漸地又把目光留戀在身首異處的李招財身上。
李招財死在一棵歪脖樹旁邊,四周是沒腰深的蒿草和野花,李的脖子(含脖子以下的所有部位)早已青紫、僵硬,直挺挺地掩在亂叢里,上身的背心和下身的大褲頭上都不規(guī)則地粘著星星點點的泥巴,丟在一邊的塑料網兜里還裝著十幾條鯽魚、白漂子和鯰魚,前二者早已和主人一道命歸黃泉。兩條鯰魚還不時艱難地張著已經由黑變黃且毫無意義的嘴巴,以示對人間的留戀或是對熱心村民做最后的告別。離身子只有半尺遠的頭顱雖然還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放在深草和花叢里,上邊已粘了很多草屑和泥沙,可能事先并不知道會死,胡子已經好長了還沒有去刮;頭發(fā)肯定也沒有做死亡的打算,又長又亂,經風一吹,像理發(fā)師丟在地上的垃圾……整個腦袋給人的感覺就是恐怖、茫然、雜亂無章。只有灰青色的舌頭還夸張地伸著,眼睛也雙目暴突,由紅變紫的血絲密密麻麻,給人的感覺仿佛不是刀刃,而是它殺??傊屓丝匆谎劬筒幌朐倏戳恕?/p>
整個田野晨風和煦,陽光明麗,一望無際的苞米、高粱、大豆、谷子等等都在茁壯成長,楊柳枝頭上的小鳥也在唧唧喳喳地跳來跳去……充滿希望和期待的一天正張開雙臂向人們擁抱。即使在充滿悲哀和謎團重重的死者頭上,先期到達的蒼蠅也已開始工作。一個個不辭辛苦地忙上忙下,以期找出果腹的最佳方案。和許多哀事一樣,悲戚者少,麻木者眾,真正悲慟者寥寥。其中李招財媳婦反應最為強烈,先是沒完沒了地哭泣,隨后搬著丈夫那具孤立無援的腦袋數落起死者生前的種種事跡及其冤魂的無辜,最后去找那把已被治保主任小心翼翼地珍藏起來的菜刀,非要用它割下趙亮的腦袋,為丈夫報仇雪恨……李家人無一不旗幟鮮明地要求割下趙亮的腦袋,為死者償命,以慰藉亡人的在天之靈;仿佛趙亮還活在人間,割下他的腦袋,李招財就能西行無憂似的。當確信所有的要求都將于事無補,就去折磨他那任人擺布的尸體。當尸體也不能平憤,接下來就是趙家的賠償問題了。趙家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人該死也死了,尸體該打也打了,連那個雖然罪孽深重、卻與本案無關的生殖器也已飽受創(chuàng)傷,還想咋地?賠償?事件才剛剛開始,謎團的帷幕尚未拉開,到底誰咋死的?誰是害人者?誰是被害者?——還沒有公論;你們李家人就凡此種種地這個那個的,真——是可忍孰不可忍!尤其令人可疑的是:哪有殺了人的菜刀沒有血跡的?那是神刀、仙刀呀?再說就趙亮那種人他怎么會殺人?誰見他殺過人或有殺人的跡象或征兆呢?趙家人在短暫的蒙羞和被動之后也開始了反擊。于是在盛夏的某一個早上,在黃土地這個只有二百多戶人家的小山村的荒郊野外的兇殺現場里,圍繞著誰殺誰的問題愈演愈烈。
就在雙方又哭又叫、又喊又跳,進而推推搡搡、拳來腳往,一場圍繞死人的活人大戰(zhàn)即將展開的時候,不知誰驚訝地發(fā)現:“這腦袋咋沒有血呀!”是呀,死者李招財的腦袋除了腌躦、丑陋,讓人惡心,連一絲血跡也沒有殘留!細看趙的腦袋,李招財的尸體連同周圍的蒿草、野花、苔蘚、泥土,竟然找不到一滴血跡。當人們仔仔細細地找遍了死者全身及周邊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甚至擴展到周邊很遠很遠的地方也找不見一滴血跡的時候,在場的村民簡直傻了!如果說剛才看見那把沒有血跡的菜刀已經讓人感到愕然和奇怪的話,現在就是驚悚和膽寒了。有人甚至疑疑惑惑地觀看起周圍的環(huán)境及身邊的村人,仿佛眼前的一切并不真實,也許就是一場夢呢。殺人哪有不見血的?難道李招財的身上根本就沒流淌過血液嗎?也許這真是一場夢吧?那些曾經懷疑趙亮殺人的村民立馬閉嘴,有兩個曾經猜疑趙亮殺人后洗凈菜刀的村民趕緊低下腦袋,是呀,誰殺了人還能把尸體清洗干凈再放回原處呢?即使清洗也不能清洗得那樣干凈,連草叢和泥土里都不留一絲血跡?那可真是高手了!就趙亮目前的現狀,下輩子也達不到這個水平!
趙家人以此為契機,繼續(xù)反擊李家人及其追隨者剛才的氣焰。有人甚至提出是李招財先起歹意,剝光趙亮的衣服試圖搶劫(不排除雞奸的可能),然后將其推進河里淹死,又怕事情敗露后無顏見人,便自殺身亡。
于是李、趙兩家圍繞死者誰殺誰的問題繼續(xù)爭執(zhí)不休。
李招財的好朋友郭金寶則提出另外一個觀點:“趙亮殺人是肯定了!這小子除了人事不干,啥事干不出來?也許和人合伙殺人,人家把他利用完了,又把他推河里淹死了……”郭金寶的話并未引起人們的注意,更沒人把它和即將展開的案件聯系起來,至于他那雙超乎尋常又不時舞動的大手,連理都沒人去理。
直到一個小時后縣公安局同志趕到現場,人們才終止了議論。
幾天后從縣公安局傳來消息:李招財的頭上和那把菜刀上都留有趙亮的指紋,趙亮殺害李招財的嫌疑不能排除;李招財的手指甲里意外地發(fā)現一塊人肉,經DNA鑒定,該肉既不是李招財的,也不是趙亮的,它很可能是另一個兇手的。李招財是被害人已無可爭議,趙亮是不是兇手已不具有現實意義,另一個兇手才是案件偵破的焦點。
縣刑警隊同志在村子里尋訪了三天,摸排出七個嫌疑對象,并對他們做了DNA鑒定。結果都不是。人們這才想起了大眼珠子。他是在李招財和趙亮死亡那天早上走的。大眼珠子在黃土地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也是個與趙亮勢均力敵的人物。論年齡都不足三十歲。論腦瓜一個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個即使知道,一瞪眼睛立馬忘記了地厚天高。論背景趙亮雖然有父有母有疼有愛,本人卻渾然不覺,如同沒有;大眼珠子是站起來一根躺下去一條,房無一間地無一壟,多虧馬瞎子收留了他并將身后的兩間草房遺留給他,否則他只能頭頂藍天腳踩大地。大眼珠子從懂事起就孤身一人,所以他平日啥時候起床啥時候睡覺,啥時候出村啥時候進村幾乎是沒人留意的,只有誰家丟了雞、鴨、鵝、狗才能想起他的存在。這次也不例外,開始誰也沒想到光棍漢大眼珠子能和此案有啥聯系,直到出現了梗阻,才想起大眼珠子已經十多天不在了。至于他能不能殺人?為什么殺人?一直眾說紛紜。認同者認為:大眼珠子平時說話就上不靠天下不挨地,兩句話不來就把人眼珠子瞪成了牛眼珠子,三句話不來就要殺這個捅那個的,所以他殺人不僅完全可能而且十分可疑。否認者認為,大眼珠子雖然好說大話,偷雞摸狗的事也時有發(fā)生,但殺人的跡象微乎其微,再說就他那體格,走路快了都栽栽歪歪的,還能殺人?就被害的兩個人而言(趙亮是否被害尚無定論),哪個一巴掌都能致他于死地,他敢殺誰?開玩笑呢!認同者認為,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越是不可能的事情越容易發(fā)生;正因為誰也不相信他能殺人,才讓他有機可乘,所以他殺人客觀上就具有先天優(yōu)勢。有此種觀點的人甚至有憑為證:大眼珠子和李招財平時就一個說東一個說西,常為一點小事沒完沒了,一次為大眼珠子能不能娶到媳婦問題,兩個人發(fā)生肢體接觸,大眼珠子有一顆門牙就葬于李的掌骨之下,能不記仇?所以他殺人不僅具備先天優(yōu)勢,還具有現實可能。否認者認為,黃土地和大眼珠子吵架的人多了,打他的人不勝枚舉,他身上的傷痕是最有力的證明,他如果殺將起來,村子里的人早被他砍光殺凈了,再說他即使和李招財有仇,找機會把他殺了,趙亮為什么也同時斃命?他和趙亮可是最要好的朋友,他幾乎逢人就講,在黃土地,我和趙亮是最知疼知熱的哥們兒!他怎么會殺死情同手足的好兄弟?認同者認為,大眼珠子和趙亮的關系確實不錯,兩個人一見面不是摟脖子就是抱腰,跟同性戀似的,但心里咋想誰能知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是起碼的常識,有的人看著關系很好,心里卻埋著烈性炸彈;也不排除趙亮是另一個人所殺,但李招財被大眼珠子所殺,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這都是民間猜測,不足為憑?,F在的問題是大眼珠子干啥去了?他為什么要在李、趙倆人死亡后突然失蹤?
刑警隊同志當然不會放過這樣一個重要線索,幾天后有人就看見曲合縣公安局下發(fā)給周邊縣區(qū)的協查通報,連大眼珠子那張與生俱來就酷似通緝犯的照片也赫然上了海報,他還能跑到哪里?
幾天后的一個深夜,有人突然發(fā)現大眼珠子悄悄潛回村里,溜進了馬瞎子留給他的兩間草房。最先得到情報的是鄉(xiāng)派出所柳所長,這個歷來以大膽著稱的派出所長卻以警力不足為由,在率領全所五名干警將大眼珠子潛進的草房團團圍住的同時,又將案情報告給了刑警大隊。直到縣刑警大隊又出動了兩輛警車七名干警黑燈瞎火地趕到現場,大眼珠子才被大象牽小鼠似的押將出來。事后老百姓都說現在的警察膽子太小了,就大眼珠子那熊樣的,還用十二名警察,有兩個小伙子,捉他就綽綽有余。有個小青年拍著大腿連聲嘆息,還用兩個小伙子,就我一個,他們要能出二百塊錢——一百也行!我可任意把他弄到天涯海角!有人說還是慎重為好,現在的人生性,看著不起眼個家伙,說不定就干出啥事兒。讓人欣慰的,不管咋說,犯罪嫌疑人已經緝拿歸案,案件的真相將指日可待,至于李、趙二人的亡故是否為大眼珠子所為,人們正翹首以待。
令人失望的是,十天后大眼珠子又大搖大擺地回到了黃土地。人白了也胖了,連身上舊有的疤痕也基本上自消自滅了。他興奮的幾乎逢人就說:“曲隊長那人,可真是的,那么忙還請我喝酒!你看人家那飯菜做的可真是的………”
大眼珠子的事情只讓人們憤怒了一小會兒,很快就陷入了深思:怪呀,一個晚上死倆人,希望最大的大眼珠子又給排除了,能是誰呢?
反應最強烈的仍然是李招財的生前好友郭金寶。兩個人平時好得一個人似的,李招財一死,趕上要他命了,見誰和誰發(fā)火,瞅誰誰像殺人犯,許多村民一見他都遠遠地躲著,生怕遭了官司。在他看來,首先是趙亮趁李招財不備將其掐死,再割下李招財的腦袋一走了之。李招財的手指甲里查出別人的肉塊以后,又懷疑是李招財的仇人撮合趙亮,兩個人合謀將李殺死,然后鼓動趙亮將李的頭顱割下,造成趙亮獨自殺人的假象,又怕趙亮不慎說出真相,就將趙推水里溺亡,致案件成為無法破解的無頭案。可這個心狠手辣的罪犯到底是誰?他建議刑警隊同志對香坊所有具備殺人能力的村民都做DNA鑒定,“就是黃土地人干的!錯了我都死去!”那雙超乎尋常的大手邊說邊張牙舞爪地比劃,膽小的村民趕緊悄悄地躲在一邊。刑警隊同志光笑,也沒表態(tài)。只有麻山表示反對:“聽說做那玩意一個人就得八九千元,全村都做至少得七八十人,至少得五六十萬,誰有那么多錢?”
郭金寶瞪著眼睛反駁說:“看需不需要,需要一百萬也得做!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這么大的事別說五六十萬,百八十萬也得認了!”
麻山當仁不讓:“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百八十萬摞起來都得這么高,你以為那是小孩兒打箭桿兒、住家玩呢?”
“你那叫說話?那是人命,要不攤你家試試!”
“攤你家才試試呢!”兩個人三說兩說就擼胳膊挽袖子準備動手了。好在周圍人多,又有公安在場,仗才沒打起來。郭金寶仍在叫板:“有本事咱倆現在就做,你敢不敢?”
“有啥不敢的,別說做個鑒定,把腦袋割下來誰怕誰,咋的!”兩個人說一說又開始擼胳膊挽袖子了。刑警隊同志只好給柳所長和治保主任使眼色,將倆人分開,爭執(zhí)才告一段落。
誰能想到,就在刑警隊同志一無所獲地準備離開黃土地的時候,一個叫王曉花的女人出現了,提供了一個叫人瞠目結舌的線索。
王曉花比趙亮小兩歲,都是黃土地的老住戶,兩個人不僅同學,還好過一段時間。王曉花說正因為好過一段,她才要找刑警隊同志提供線索呢。兩個人的好就沒啥說了,往往是大同小異的,壞卻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的壞又是可以避免的,這就涉及到了趙亮的精神問題。趙亮的精神本來是可以沒有問題的,這又和他們的好搭上了關系。農村的好和城里的好往往有著一定的不同(當然也不能一概而論),就王曉花和趙亮而言,大體上可以劃分為一個是城里的好,一個是農村的好。在趙亮看來,兩個人,既然好了就應該像城里人那樣,該親就親,該抱就抱,該干啥就直截了當地干啥,沒必要羞羞答答、遮遮掩掩的。王曉花卻認為,戀愛就是戀愛,結婚就是結婚,戀愛不是結婚,結婚也不是戀愛,如果二者混同,戀愛就不用結婚,結婚也不用戀愛了。所以兩個人的好,至多只能是肩挨肩地站一站,手拉手地走一走,別的就是結婚以后的事了。一次趙亮忍無可忍,就準備把結婚以后的事情現在做了。卻遇到了王曉花的頑強抵抗,撕扯時王曉花把趙亮的嘴唇都咬出血了。這讓趙亮很受傷,當時就松開了王曉花。王曉花很快就有所覺悟,便返身去找趙亮。
就在她苦苦地思索著如何向趙亮解釋和述說的時候,突然發(fā)現自己的戀人在他們剛剛撕扯的地方正撥弄生殖器呢。王曉花大叫一聲,扭頭就跑。不到半天時間,整個黃土地就家喻戶曉了。趙亮是一個羞赧又要臉面的青年,這個打擊對他無疑是致命的,父母在跟他丟人的同時也在全力地向自己的獨生子施壓。一個月后,曾經年輕英俊的趙亮有如《紅巖》里的華子良,歷史在黃土地的趙家小屋里又倒退了六十多年。不知誰把事情捅到縣里,公安局和民政局聯手來到趙家果斷地終止了趙亮父母的所作所為——用鎖鏈將自己的獨生兒子鎖在屋里。此后趙亮在精神病院待了半年,回家后卻拿起了家里的菜刀,在村里村外東游西逛。開始人們都遠遠地惟恐避之不及,說這小子不定什么時候會對人下手,精神病患者殺人是不需要償命的。日子久了,發(fā)現他拿著菜刀除了劈斬路邊的樹杈,切割腐爛的茄子、土豆,未對人構成威脅,一顆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去;一旦回首起患者那劈斬和切割的狠勁,仍讓人不寒而栗!直到出現了割腦袋事件,人們才意識到他還敢殺人呢。
王曉花向刑警隊同志敘述的并不是李招財割腦袋事件,而是割腦袋之前的事件。其實趙亮犯病以后,王曉花的日子也不好過。在她心里,趙亮要不是為她,就不會有今天,也不會犯病,或者退一步說,那天晚上她如果不第二次返回,準備和趙亮重歸于好,或者回去后不再聲張,也不會有今天的結局?,F在看,許多事情往往壞在一念之差,如果能熬過那該死的一念之差,許多事情都會撥云見日,柳暗花明。就她王曉花和趙亮而言,或者推而廣之地擴展到他和她以及他們和她們——都囊括期間吧,誰不曾有過那個念想?誰身上沒有過無法對人言說的隱私?自己曾常常私下為之的事情,對人家又是那樣尖酸刻薄!所以她一直悔恨,一直無法原諒自己的鹵莽和淺薄。她現在雖然也是單身,自覺仍不足以撫平內心的愧疚及對趙亮的戕害,總想找機會報答。結果那天夜里就出現了機會。自趙亮出事后就得了神經衰弱的王曉花,那天夜里都一兩點鐘了還一點不困,索性從床上爬起來,循著上一天的樣子悄悄地走出家門,走出村子,走上通往村外的夏夜之路。在走過一片綠油油的、沒人深的玉米地之后,前邊是一條水面不寬卻很湍急的河流,河上有一座勉強能單人行走的獨木橋。橋面不僅狹窄,還高高地懸著,她白天行走都很膽怯,晚上就更不用說了,所以她沒有過橋的打算,就沿著河流,在靠近村里的一側慢慢走著。河邊上長滿了沒人深的蒿草和楊柳雜樹,挨著蒿草和雜樹的是無邊無際的玉米地,兩者中間有一條人行小道,像一條遙無盡期又瘦弱不堪的烏蛇。露珠已經爬上草梢,人走過去褲腳和鞋幫轉眼間就濕透了。王曉花卻渾然不覺,仍麻木的、漫無目的向前走著。當走到與河對面一棵半粗的歪脖柳樹斜對個兒的地方,她看見一個身材瘦小的男人在河壩上的晾薄前轉悠。當時月光遠沒有她和趙亮約會那天明亮,但在不遠的地方看東西和人還比較清晰。她一眼就認出那男人是李招財,手里拿著一個短把兒網兜,在河壩上偷別人家池塘里的魚。村民們早就傳說李招財有小偷小摸的習慣。于是她停下來,矮下身去,看看他到底干啥?其實她是害怕,萬一驚動了,對誰都不好。李招財偷了一陣魚,就走上河岸,沒進草叢,在歪脖樹前露了一下就沒了。她以為他在小便,就毫無意義地扭過身,低下頭。當她再次抬起頭來,看見在李招財隱身不遠的地方,也就是離歪脖樹不遠的地方,慢慢地走過一個人來。因為身材高大,蒿草只淹沒了他的大半個身子,胸以上的地方基本上都完整無缺地裸在月光下,他那超乎尋常的大手,不時擺動的樣子也時隱時現。她一眼就認出這人是誰,卻很奇怪,今晚怎么這一對好朋友雙雙出現在深夜的河邊,想干什么?當時風很大,起碼有三四級的樣子,這在盛夏的夜晚是很少見的。風又是順著王曉花的方向刮過去的,也就是說,風和其次趕來的男人相比,先隱身的李招財正處在上風頭的位子,所以當那個男人向李招財靠近的時候,如果不是聲音很大,他是根本聽不見的。反正王曉花除了看見那男人慢慢地向李招財挨去,一點聲音也沒聽見。只見那男子走到李招財隱下去的地方,人像由高至低地淹進水里,很快就不見了。接著是一聲掙扎的慘叫,再就沒有聲音了。那男子很快露出脖子和腦袋不慌不忙地向走來的方向走回去……
刑警隊同志問王曉花敢肯定那男子是誰嗎?王曉花說她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又問她后來都看見了什么?她說當時都嚇傻了,等緩過神來,趕緊悄悄地朝來路往回跑。刑警隊同志問她還看見或聽見了什么?她說也沒看見什么也沒聽見什么。當刑警隊同志和她分手,就要上車時,她又趕上來補充說,她逃到村口的岔道上,在另一個岔道好像有一個人在漫不經心地往出走。刑警隊同志問那人是誰?她說好像是趙亮。
“能看清楚嗎?”
“不敢斷定。”
“再具體一點呢?”
“當時只顧往家跑,別的都顧不得了。”
一個小時后,郭金寶與刑警隊同志一同走了縣公安局。郭金寶曾經主動要求做DNA鑒定,這回人家要給他做了,他卻一臉困惑和不解:“你們還不相信我嗎?”
“做一下對誰都好?!?/p>
鑒定結果出來之前,刑警隊同志只訊問過他兩次,也就幾句話的內容。“李招財被害那天晚上你都做什么了?”
“晚上吃完飯,看了一會電視就睡覺了……?”
“睡覺以后又干什么了?”
“睡覺以后除了做夢還能干什么?你們是以為我和媳婦做那件事了?雖說掛鋤活不多了,我家的活可不少,上午在院子里起豬圈糞,下午割苞米地邊雜草,傍黑時又在黃豆地邊的荒地格子里開了點荒地,晚上……”
“那些都不用說了,包括和媳婦做那件事,誰也管不著的,我讓你回答睡覺以后走出去沒?”
“睡覺以后走出去干啥?你見過誰睡覺以后還走出去干這干那的?我每天晚上一挨枕頭一覺天亮,有時候還要媳婦召喚……”
“誰能證明你一覺睡到天亮?”
“我媳婦呀……”
“除了媳婦還有誰能證實?”
“屋里就我們倆,除了她,小強在鎮(zhèn)上中學念書住宿,除了禮拜天回來,平時連個面都見不著,別人誰能證實?前些年蔣大傻子夜里常走東家串西家地興許能看見點啥,去年漲水還淹死了。再就大眼珠子十天半月地晚上出來偷雞摸鴨子的興許能碰上這個那個的人,別人誰能證實?再說睡覺還需要有人證實嗎?”
訊問到此為止。
鑒定結果出來之前,郭金寶一直和七八個嫌犯睡在一個能不斷釀造出各種腐臭氣味的大監(jiān)室里。鑒定結果出來之后,就一個人住在一個雖然只能勉強轉身,卻是單間了。之前手和腳都沒人過問,之后就手銬、腳鐐全副武裝了。刑警隊同志的訊問也不像以前那樣和風細雨:“郭金寶,你必須回答我,李招財被害那天晚上你都干了什么?”
“吃完晚飯,看會兒電視,就睡覺了?!?/p>
“我問你除了睡覺還干了什么?”
“睡覺以后除了做夢……”
“你少跟我繞圈子,我問你夜里出去干什么了?!”
郭金寶困惑一下,突然暴怒起來:“你們把我和殺招財的事有關?不然為啥又關監(jiān)獄又做DNA鑒定的?!”猛然間從被審訊的椅子上跳起來,向前沖了好幾步,一副拼死拼活的樣子。刑警隊同志沒想到郭金寶帶了手銬腳鐐還這么張狂,再審訊時就給他換了一張胸前帶小桌子的鐵椅子,手也牢牢地扣在椅子旁邊的橫梁上。他雖然張狂不起來了,憤怒依舊,常常把囚坐的椅子弄得山搖地動,手銬和腳鐐嚓嚓地響,有一次連人帶囚椅一塊翻倒在審訊室里,臉和脖子上充滿了血水。很難想象,就他那高大的身材和健壯的體魄,如果沒有束縛將會出現什么后果。對刑警隊同志的指控始終一口回絕,常常雙淚長流“你們冤死我了!我和招財啥關系,你們咋能懷疑我呢?DNA鑒定就準了?衛(wèi)星發(fā)射還有失誤的時候呢!你們無辜冤枉好人,卻讓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你們不僅犯罪,你們的心都讓狗吃了!”弄得刑警隊同志心里都亂糟糟的。尤其黃土地的村民,對抓郭金寶幾乎形成了一邊倒的趨勢:郭金寶和李招財雖然非親非故,卻情同手足,就人家那感情,親兄弟也無法相比!他如果是殺人兇手,世界上就沒有能相信的人了!再說就他那火暴脾氣,如果真殺了人,累死也裝不那么像呀!但科學是必須堅持的,鑒定結果是無法否認的,郭金寶最終以零口供并不影響定罪的司法解釋,一步步走向死亡已是不爭的事實。家里那邊把他的后事都安排好了,如槍斃后用什么車去拉尸體,火化前穿什么衣服,火化后骨灰放在什么地方等等。就在市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郭金寶死刑的公告剛剛見報,郭金寶在人世間的生存已來日不多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意外事情,使郭金寶的人生軌跡又出現了新的轉機。
在郭金寶被一審判處死刑,案卷已移送省高院審批,最后還要等全國最高人民法院復審后執(zhí)行期間,他仍被關在那個狹小的監(jiān)室里??词氐莫z警卻由方臉換成了長臉,名字也由李勇換成了楊永。這人四十多歲,參加工作就在監(jiān)獄上班,對工作的執(zhí)著和業(yè)務的精熟卻無人能比。人事關系也好,就是關鍵時刻認知能力偏低,必要的投入一毛不拔,所以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一個個令人垂涎的晉職機會擦肩而過。好在他既不著急也不上火,還不止一次地對領導和身邊的同志表白,說自己很滿意當前的工作,如果就這樣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他不知道該怎么感謝組織和領導呢。事實上他確實很熱愛自己的工作,仿佛一個多產的女人,盡管孩子接二連三地出生,每一個都侍候的精心順意,疼愛有加;在那樣一個稍一疏忽就可能出事或出大事的地方楊永從未出事,哪怕一個微小的紕漏也從未在他身上發(fā)生。所以他盡管在職務上沒得到重任,但死刑犯臨終前的最后一關都由他把,或者說重刑犯在生和死的剪票口前都要經過他去驗票通行。有人還戲稱他的權力最大,他如果拉一拉,行將死亡的人就可能從死亡線上重獲新生,他如果推一推,這人就必死無疑了。況且人到了這步都很矛盾和絕望,稍不留意就會出現自戕甚至死亡,所以領導認為這個關口只有楊永來把是最合適不過了。
過去看護死刑犯都由獄警守在門口或在監(jiān)室前來回走動,當然臨死前一個星期就是又一種看護了?,F在先進了,坐在辦公室里通過電視屏幕,對犯人的一舉一動就一目了然了。時間長了,一些獄警也都麻木了,他們對每個監(jiān)室的情況都了如指掌,對每個犯人的基本情況也大體掌握很清楚,是出不了問題的。所以盡管獄長再三強調敬業(yè)、精心、警惕、敏感;監(jiān)室就是戰(zhàn)場,隨時要有戰(zhàn)斗和犧牲的準備云云。他們自有主張,白天上崗時該聊天聊天,晚上在值班室里該睡覺睡覺。也難怪,獄里的監(jiān)管實在太縝密了,即使普通監(jiān)室,除了流動獄警不時地監(jiān)視審查室里,還有牢頭管事;重刑犯在判刑前都戴著腳鐐、手銬;死刑犯除了腳鐐、手銬,監(jiān)室里連墻壁都是軟包,想跑不現實,想自殺沒條件,你說能有啥事?楊永則不然,他不管白天夜里,只要在崗,眼睛就時時盯在電視屏幕上,哪怕有稍微的異樣或變化,馬上反饋、上報,及時采取必要措施。這也是他從警二十多年,沒受過獎勵也沒受過處分,沒升職也沒被解職的主要原因??垂芄饘毜牡谌欤桶l(fā)現了問題。郭金寶雖然是個農民,在家時晚上一挨枕頭就睡著了,在監(jiān)室里卻很少睡覺。尤其知道自己將被槍斃以后,每天晚上都在凌晨以后,才遲遲睡去。有時睡著了又沒頭沒腦地爬起來。那天睡著半小時以后,楊永發(fā)現郭金寶在暗黃色的燈光下,戴銬子的手先動了兩下,然后欠起身,將蜷曲的戴腳鐐的腿慢慢伸直,一點點爬起來……其沉著和冷靜的樣子,像我們在家里睡覺醒來時一模一樣??赡艽魇咒D和腳鐐的時間長了,也習慣了,雖然舉步維艱,三十幾歲的人像七十幾歲、八十幾歲的老人,特別是在那個狹小的監(jiān)室轉身都得小心,根本談不上走動和散步。他卻不慌不忙,下地、穿鞋、抬腳、落地,每個動作都有板有眼,讓楊永看得既莫名其妙又目瞪口呆,這哪像是個行將斃命的死刑犯,這簡直是個受過科班訓練的專業(yè)人員在進行規(guī)范性動作的示范呀!讓他更奇怪的是,郭金寶既沒去墻角的便桶大小便,也沒在監(jiān)室里煩躁地轉來轉去,幾乎踏步似的走了一會兒,突然揚起手,躬下腰兩只手死死地摁在地上……大約有兩分鐘,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便緩緩地站起來,轉過身,繼續(xù)踏步似的走了一會兒,就慢慢地爬上床,沉沉地睡著了。第二天沒有。第三天幾乎是頭一天的翻版。楊永不由疑惑起來,看管郭金寶前他曾看過他的案卷,突然和他被指控將曾經的好朋友李招財扼喉窒息死亡聯系起來,并將他那兩天夜里的表現和自己的看法向監(jiān)獄長馬云做了匯報。馬云是個剛剛被提升的年輕人,對工作的熱心和盡職就不用說了。他有個親屬就因屈打成招成了冤死鬼,后來雖然平反了,但一切都于事無補了。所以他對楊永反映的問題格外重視。為慎重起見,他還在休息期間陪楊永值了兩宿夜班,有一天夜里和楊永反映的情況一模一樣,聯系到郭金寶的案卷和楊永有了相同的看法??稍鯓硬拍茏C實他們的看法呢?楊永建議他不妨做個實驗,以驗證他們的判斷。馬云猶豫了一下,竟同意了。
為安全起見,事前馬云雖然讓楊永給郭金寶打開了手銬和腳鐐,又將一副事先準備好的比較輕便的鋼絲腳鐐給即將走到人生盡頭的郭金寶戴上了。當郭金寶睡著以后楊永又悄悄打開了他的監(jiān)室。一個小時后,怪事出現了。郭金寶睡著睡著又慢慢地爬起來,重復起前幾天重復過的動作,只是沒有揚手、躬腰,只踏步似的走了一會兒,就像有人引路似的一步步向監(jiān)室外走去。馬云雖然事先做了精心的布置和安排,還是驚出一身冷汗:萬一有個閃失,一切全砸了……
結果什么事情也沒有發(fā)生。郭金寶和正常人一樣,不慌不忙地順著長長的監(jiān)室走廊,走出監(jiān)門,走到一般犯人每天放風的水泥地大院子里。幾乎一步沒停,就順著崗亭走出事先打開縫隙的監(jiān)獄大門,有條不紊地向獄外的荒野走去。
獄外是一片很大的荒山和田地,還有一條干枯的河床。當時已是深秋,田地已經收割,在沒有月亮的山野里,到處都是黑漆漆的。只有細看,收割后的水田里還存有積水,積水在暗夜里比土地還黑,甚至有點陰森森的,當目光和積水形成對角時,才能反射出光亮,像質地優(yōu)良的煤塊散發(fā)出的光芒。郭金寶戴著腳鐐,踏著夜路,沿著狹窄的水田壩埂如履平地,走得舒適輕松、有板有眼,一步都沒有踏空。當他踏上又窄又陡的干河床,馬云可是害怕了,這樣險峻陡峭的地段,一不小心就會摔倒,下邊就是一米多深的河床。雖然不至于致殘也難免受傷。一時間他很后悔,甚至懷疑楊永給他出此計謀是否另有禍心?但他一聲也不敢吭,據說有這種情況的患者一旦受到驚嚇,后果無法想象。
當郭金寶蹲臥在一棵楊樹下,雙手死死扼住一段枯木不放,馬云似乎看到了實驗的希望。
當郭金寶又按原路平平安安地返回監(jiān)獄,馬云才確信實驗已獲得成功,楊永是個難得的好獄警。
第二天一早,馬云就向縣局領導提了建議,對死刑犯郭金寶做精神疾病鑒定的報告。
第三天一早,郭金寶就給帶上了警車,一直開往去市精神病院的柏油馬路。
二十天后,曾經的死刑犯郭金寶,以夜游癥患者的名義被無罪釋放。
公安局同志對李招財和趙亮兩個人死亡的最后結論是:那天深夜,李招財在村民于德發(fā)的魚塘偷魚,當他把偷來的魚拿到歪脖樹下進行整理時,恰遇夜游癥患者郭金寶路過此地,他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將李扼死。李窒息死亡后,精神病患者趙亮趕到現場,同樣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將已經死亡很久的李招財頭顱割下,然后在河里洗澡溺水身亡。
不知是郭金寶覺得這個故事太平淡了,還是無顏見黃土地的父老鄉(xiāng)親,回家后只足不出戶地待了三天,在一個和李、趙死亡幾乎同樣漆黑的深夜,出人意料地吊死在離李死亡地點只有一步之遙的歪脖樹上。
公安局鑒定的結果是自殺。
〔責任編輯 辛 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