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 戒

文 _ 林特特

平行活著，兩兩相忘，也好。

一

方雯在一張A4紙上寫下兩個日期—8月8日領(lǐng)證，10月1日結(jié)婚。

接著，她倒計時列出各項要做的事情：拍婚紗照、訂酒店、去單位拿集體戶口……半小時后，她托著腮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又拿出一張紙謄清，遞給一旁上網(wǎng)的小魏。

小魏對著A4紙，并無異議。他禮貌性地問道：“你們家還有什么特別的規(guī)矩？”方雯愣了：“什么規(guī)矩？”小魏笑，規(guī)矩就是彩禮多少、需要添置哪些行頭。

方雯恍然大悟。半晌，她說，沒什么特殊的規(guī)矩，但戒指要天天戴，得買對好的。小魏點頭，讓方雯先自己研究。

散會。兩人分別領(lǐng)取了A4紙上的一半任務(wù)。臨別，小魏說，明天他要去廣州出差，方雯體貼地說道：“你忙你的?！眱扇宋莿e。之后的日子，方雯都在緊張忙碌中度過。

她是一家影視公司的宣傳主管，眼下有部大制作的電視劇即將公映，正是宣傳季。她接打電話、收發(fā)郵件、不斷核定發(fā)布會細(xì)節(jié)，還要抽空落實“A4紙”，連午飯都沒空出去吃。

這天，方雯一邊吞漢堡，一邊點鼠標(biāo)。她的眼睛被電腦屏幕上一排排戒指黏著，她再點開一個網(wǎng)頁，里面介紹如何根據(jù)手型挑選結(jié)婚戒指。她放開鼠標(biāo)，將兩只手腕豎在鍵盤上，仔細(xì)端詳張開的十指。

二

方雯上一次這樣端詳十指，還是8年前。那時，蕭恒還是她的男朋友。

一日，天色已經(jīng)暗了，蕭恒突然出現(xiàn)在教室。他將一個粉紅色小盒子遞到她眼前，著實把她嚇了一跳：“這是什么？”蕭恒使了個眼色，兩人迅速轉(zhuǎn)移到操場。

在球門處，方雯打開盒子。粉紅盒子里睡著乳白色軟墊，軟墊中間的縫如一張溫柔咧開的小嘴—它正銜著一枚戒指，在漸變墨藍(lán)的天空下閃著銀白的光。

方雯眼睛一亮，問：“哪來的？多少錢？”蕭恒傻呵呵地笑：“今天結(jié)賬了?！狈仅鞍选币宦暎骸澳愦蚬?個月，錢全買了戒指？”蕭恒手一揮：“就說喜歡不喜歡吧?！薄跋矚g。”戒邊波浪形的花紋沖方雯笑，她忙不迭地點頭。

回到寢室，方雯張開手指，戒指熠熠生輝，姐妹們一陣尖叫。方雯儼然手模，大家圍著她，紛紛表示艷羨。日后，方雯月入過萬，身邊衣香鬢影不斷，實在很清楚當(dāng)初蕭恒送她的那款戒指有多普通。但那晚她戴上男友用“血汗錢”換來的戒指，面前瘦瘦黑黑的他往青草地上單膝一跪，作勢求婚的樣子，她一輩子都忘不了。

日后，方雯也想過，她的喜悅、女孩們的尖叫都不過因為還年輕，相信愛情，相信戒指代表的承諾。方雯收回雙手，把擱在一旁的剩漢堡往外賣盒里一丟。

三

8年前的戒指就這么重回方雯的生活。

方雯家里頗有幾個經(jīng)年未收拾的收納箱，現(xiàn)在，方雯深吸一口氣，戴上橡膠手套，打開它們—她定性為婚前大掃除，但犄角旮旯里尋一抹粉紅色的心思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

其實，不只粉紅盒子里有戒指，小熊餅干盒里還有一枚易拉罐拉扣—

大一，運動會，方雯跑完1500米就癱了。時任系體育部長的蕭恒一把接住她，喊著“拿一罐紅?！薄鞘撬麄兊谝淮谓佑|。蕭恒申請做方雯的男朋友時，以保存完好的紅牛拉扣做殺手锏。他把拉扣套在方雯的食指上說：“總有一天，我要用真正的戒指套住你。”

裝滿幸運星的瓶子里有一枚男戒，用鏈子穿著，那始于一個玩笑—蕭恒的英文名是“Frodo”，和電影《魔戒》的主人公同名。他找工作時總也不順，方雯淘寶購得山寨版“魔戒”，又疊了999個幸運星，在蕭恒生日時送出。不過禮物送出去，又被收回來了—很快，他們分手了。方雯帶走了所有和自己有關(guān)的東西，她發(fā)誓要在蕭恒的世界里消失得干干凈凈。

相冊、日記、發(fā)卡、唱片……無一處沒有舊愛痕跡。方雯摘下手套，如拎著一雙翻閱記憶的手。

這些年，不知是她逐漸成長，還是時間久了就忘了痛，更或許是要結(jié)婚了，總之她已經(jīng)不恨蕭恒，但想起來喉頭還是會發(fā)堵。

那年，蕭恒考上公務(wù)員，工作的事剛塵埃落定，方雯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研究生已可結(jié)婚，正讀研的她認(rèn)為把孩子生下來天經(jīng)地義。但蕭恒抱著頭半日，只說：“去做手術(shù)，以后還有機會?！倍碛赡?，第一，他在心理上和經(jīng)濟上都沒準(zhǔn)備好；第二，還沒結(jié)婚，還沒去單位正式上班，就先有了孩子，領(lǐng)導(dǎo)、同事不知會怎么想，對仕途……兩人第一次激烈地爭吵。

怪不得找不到粉紅盒子和滾著花邊的戒指了，方雯一拍腦袋想起來，那次吵架，她脫下戒指，從九樓窗戶直接扔出去。感覺世界碎了的她大吼：“你太自私了，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

那也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方雯趁蕭恒不在時收拾了東西，接著，她做手術(shù)、休學(xué)一年，換了所有聯(lián)系方式。

四

發(fā)布會現(xiàn)場，方雯收到小魏的短信：“婚戒還沒買吧？朋友送我兩張婚博會的票，等我回來一起去。”方雯回復(fù)：“好的。出門在外，注意身體。”臺上，主持人和演員正在互動。眼下最熱的那位男明星一亮相就激起一幫“粉絲”的熱烈歡呼。方雯站在角落，盯著現(xiàn)場的一切細(xì)節(jié)和變化。盯得久了，眼睛有些模糊。

昨天收拾完舊物，方雯不由自主地百度了“蕭恒”及他所在的機關(guān)。

須臾，他的消息鋪天蓋地?fù)涿娑鴣?，有中?guī)中矩的發(fā)言，有參加單位活動時被簡報提及，有任命及分管工作的通知。那些沒有溫度的官樣文字，只說明一個事實：蕭恒還在，他們平行活在同一個世界。

方雯再去校友錄，但蕭恒所在的班級已很久沒人登錄。她又試著百度過去蕭恒常用的網(wǎng)名，百度蕭恒姐姐、哥們兒們的名字，希望找到哪怕一點兒和他有關(guān)的線索。

“今天的發(fā)布會到此結(jié)束！”主持人清脆地宣布。方雯如上發(fā)條，迎上前去。

五

婚博會上，小魏攬著方雯一路擠著，他們的目標(biāo)明確—只看婚戒。卡地亞、戴夢得、周大生、周生生……在蒂芙妮專柜，銷售小姐滔滔不絕，方雯對著柜臺仔細(xì)端詳了會兒，指著其中的一款：“麻煩拿出來試試?！?/p>

這也是她唯一試戴的一款。戒邊波浪形的花紋雖扭曲卻流暢，兩邊的波浪涌到一處，在波峰凝成一粒小鉆，極簡極炫。男戒的鉆鑲在波浪兩邊，小魏點評：“不錯，不呆板，不輕浮?！?/p>

方雯舉著手指，與小魏的并在一起，戒指相互映照?！熬瓦@款吧！”小魏看出了未婚妻的意思。銷售小姐忙應(yīng)承，并夸方雯的眼光好，又說，剛才這位先生買的就是這款。

方雯抬起頭，身邊站著的先生正拿著小票等著取戒指。電光火石間，她的心陡然被重?fù)簦窍壬l紋襯衫，有點胖，但他黑，黑得像一個人。那先生—蕭恒，聽了銷售小姐的話，視線也落在方雯身上，只不過先落到戒指、手指，慢慢抬升至方雯的臉，四目交接，時間凝固。

方雯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卻不動聲色。她對小魏說，去埋單吧。

天地間只剩下兩個人?！昂镁貌灰??！薄罢媲伞！蓖瑫r出聲?！澳闩笥涯?？”“那是你男朋友？”再次同時張口。“快結(jié)婚了？”“你挑的也是這款？”

答非所問，兩人都用笑掩飾尷尬。這時，銷售小姐遞給蕭恒戒指。他打開、驗貨?！翱矗覀兊囊粯印！彼麤]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方雯凝視著蕭恒，剛才故作的鎮(zhèn)定煙消云散，千言萬語就要涌出口，卻又在剎那間咽回去。她百感交集：“是啊，一樣?！庇谑牵龔堥_手指，看手上的戒指。沉默著，須臾，聽見蕭恒吸溜鼻子。物非人非，其實，她也哭了。

六

直至周一上班，方雯還有點怔怔的。聽說方雯去了婚博會，有同事在微博上@她，提示她看一條被轉(zhuǎn)發(fā)5000多次的關(guān)于婚博會的微博。

“在婚博會買婚戒，碰到前女友和她的現(xiàn)任男友。令人欷歔的是，我挑的戒指和她的一樣。以后，我們將戴著兩只一樣而非一對的戒指過一輩子。”

回帖的網(wǎng)友分為兩派，一派陪著博主欷歔，一派指責(zé)他都要結(jié)婚了，怎么還想著前任。方雯的心“咚咚”跳，想著不可能這么巧，但還是點開那博主的主頁。

博主的網(wǎng)名是“Frodo”，頭像是一枚“魔戒”。在最新的微博中，他為自己辯解—“我不是沒有責(zé)任感的男人，只是和前女友在一起時太年輕，對生活和可能發(fā)生的事情本能地感到害怕。我說了錯話，做了錯事，又沒有挽回的機會，這些年一直很后悔。生活還是要繼續(xù)，甚至不得不以現(xiàn)在的情狀繼續(xù)，但我忘不了十八九歲時愛一個人的濃烈感覺，正如歌中所唱，‘永遠(yuǎn)不會再重來，有一個男孩愛著那個女孩?！吹剿Y(jié)婚了，我又悲又喜，所能做的就是祝她幸福?！?/p>

Frodo主頁一側(cè)的標(biāo)簽寫著“R大”，和方雯的學(xué)校一樣，還有一個標(biāo)簽“小小公務(wù)員”。方雯放開鼠標(biāo)，兩只手腕豎在鍵盤上，兩手交叉撐著下頜。易拉罐拉扣、墨藍(lán)天空下粉紅的小盒子、自九樓拋出的弧線、兩只一樣而非一對的戒指……一一浮現(xiàn)在她眼前。

那么多年殘留的怨念忽然間散了。其實，方雯并不確定Frodo是不是蕭恒，雖然有諸多巧合。但即便不是，她相信世間的情事也無非那幾種套路—愛、青春、辜負(fù)、念念不忘、幡然醒悟或祝福。

在婚博會上，蕭恒和她告別時，眼眶發(fā)紅。他們一直沉默相對，直至有女郎向他招手。蕭恒轉(zhuǎn)身離去，最后說：“方雯，對不起?！彼麚u搖手中的戒指盒，有點心酸：“一樣，但不是一對。”

“不是一對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只要無欺騙、無保留地愛過。一樣已經(jīng)很好，說明彼此找到另一個相似的對方配對。平行活著，兩兩相忘，也好?！狈仅┙oFrodo留言。

人生唯一的痛點已過去。方雯看看手機的備忘錄，哦，該提醒小魏，下周要拍婚紗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