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全傳》“被”字句的介詞賓語考察

曾 丹

(江漢大學語言文學研究所,湖北武漢 430056)

《水滸全傳》“被”字句的介詞賓語考察

曾 丹

(江漢大學語言文學研究所,湖北武漢 430056)

從語法形式上看,《水滸全傳》中“被”字所介入的賓語較為豐富和復雜,不僅包括名詞、代詞和詞組,還包括雙賓語和插入性說明成分。這一現(xiàn)象反映了近代漢語時期被動結(jié)構(gòu)由簡到繁的發(fā)展趨勢。從語法意義上看,“被”字句的介詞賓語可以是行為的主動者、行為的憑借與工具,甚至還可以是行為的受動者?！氨弧弊志涞慕樵~賓語常常可以省略。但在“被……所……”、“被……把(將)……”以及動詞不能直接與“被”字相連等情況下,介詞賓語的使用受到句法、語義、語用的制約,不能隨意省略,必須出現(xiàn)。

《水滸全傳》; “被”字句; 介詞賓語

Abstract:In the view of grammatical forms,the prepositional objects of“bei”sentences inOutlaws of the Marshare abundant and complex,including nouns,pronouns,phrases,doubt-objects and parenthesis.This reflects the development tendencyof passive sentences in modern Chinese,which isfrom simple to complicated.In the viewof grammatical meanings,the prepositional objects of“bei”sentences include agents,instruments and patients.They can usually be omitted except the following situations that they are in“bei……suo……”,“bei……ba(jiang)……”or the verbs can not connect with“bei”directly.

Key words:Outlaws of the Marsh; “bei”sentence; prepositional object

從漢語語法史的角度看,“被”字句中的“被”最初是與動詞直接相連的,其后不能帶賓語。直到東漢末年,才逐漸出現(xiàn)“被+賓語+動詞”的結(jié)構(gòu)。[1](P494)“被”字后所帶的賓語,學界常稱為“受事賓語”。但是,在近代漢語中,這類賓語并不全是受事,還包括施事、行為的憑借與工具等?！笆苁沦e語”這一稱呼無法涵蓋所有的賓語類型,因此,我們稱出現(xiàn)在“被”字之后的賓語為介詞賓語,以區(qū)別于謂語動詞后所帶的賓語。該類賓語在近代漢語時期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本文以近代漢語代表性語料《水滸全傳》①作為考察對象,分析書中“被”字句介詞賓語的構(gòu)成情況、語法意義和必現(xiàn)條件,以期揭示其在近代漢語時期的基本面貌和主要特征。

一、介詞賓語的構(gòu)成

據(jù)筆者統(tǒng)計,《水滸全傳》中共出現(xiàn)“被”字句906例。其中,出現(xiàn)介詞賓語的被動句有787例,占被動句總量的8619%。從結(jié)構(gòu)形式看,這些介詞賓語主要由體詞和詞組構(gòu)成。

(一)由體詞構(gòu)成的介詞賓語

該類介詞賓語以復音形式居多,單音形式較少。具體而言包括以下兩類:

1.介詞賓語為名詞

(1)李逵向前抱住道:“娘呀!你一向在那里吃苦?鐵牛只道被虎吃了,今日卻在這里!”(1008)

(2)那官船里人急鉆出來,早被撓鉤搭住,三個五個,做一串兒縛了。(1186)

(3)顧愷早被林沖搠翻。(1059)

(4)王煥等眾官都跪下告道:“……若斬此二人,反被賊人恥笑?！?866)

例(1)、例(2)“被”字介入的是指物名詞,前者為單音詞,后者為復音詞;例(3)、例(4)“被”字介入的是指人名詞,前者為專有名詞,后者為普通名詞。

2.介詞賓語為代詞

(5)兀顏統(tǒng)軍聽了大喝道:“無智辱子,被汝生擒,縱使得活,有何面目見咱?”(963)

(6)眾多兄弟都被他打傷,咬牙切齒,盡要來殺張清。(779)

(7)顧倩莊家挑那擔兒,不想被你們奪了。(123)

(8)毛仲義道:“這廝村人不省事,我父親必是被他們瞞過了?！?553)

例(5)、例(6)的介詞賓語由表單數(shù)的單音節(jié)代詞充當,例(7)、例(8)的介詞賓語由表復數(shù)的雙音節(jié)代詞充當。

(二)由詞組構(gòu)成的介詞賓語

根據(jù)介詞賓語的結(jié)構(gòu)關(guān)系,可大致分為四類:

1.介詞賓語為偏正詞組

(9)左右道:“俺這小將軍布了四個陣勢,都被那蠻子識破了。”(952)

(10)杜遷、宋萬、朱貴本待要向前來勸,被這幾個緊緊幫著,哪里敢動。(204)

(1.)恭人被清風山強人擄去了。(356)

例(9)的介詞賓語“那蠻子”由“指示代詞+中心語”構(gòu)成;例(10)的介詞賓語“這幾個”由“指示代詞+數(shù)量詞組”構(gòu)成;例(11)的介詞賓語“清風山強人”由“處所名詞+中心語”構(gòu)成。

2.介詞賓語為并列詞組

(12)除那逃走脫的,其余都是十死九活,七損八傷,顛翻在地,被人馬踐踏,骨肉如泥的,不計其數(shù)。(1140)

(13)高廉軍馬神兵,被宋江、林沖殺了盡絕。(613)

(14)楊雄被張保并兩個軍漢逼住了,施展不得,只得忍氣,解拆不開。(498)

例(12)“被”字介入的介詞賓語由兩個單音名詞并列構(gòu)成;例(13)“被”字介入的介詞賓語由兩個雙音節(jié)專有名詞聯(lián)合而成;例(14)“被”字后名詞性成分“張保并兩個軍漢”由“專有名詞+并列連詞+偏正詞組”構(gòu)成。

3.介詞賓語為同位詞組

(15)王倫那時也要尋路走,卻被晁蓋、劉唐兩個攔住。(204)

(16)東西二門守城軍士,閉門不迭,被湯隆、唐斌二將,領(lǐng)兵殺入城中,奪了城池。(1052)

(17)話說這盧俊義雖是了得,卻不會水,被浪里白條張順排翻了船,倒撞下水去。(692)

例(15)介詞賓語“晁蓋、劉唐兩個”是并列詞組與數(shù)量詞組構(gòu)成同位關(guān)系;例(16)介詞賓語“湯隆、唐斌二將”是并列詞組與偏正詞組構(gòu)成同位關(guān)系;例(17)介詞賓語為“浪里白條張順”,“浪里白條”是梁山好漢張順的綽號,所以這個介詞賓語是由同一個人的兩種不同稱謂構(gòu)成同位關(guān)系的。

4.介詞賓語為“的”字結(jié)構(gòu)

(18)不是老漢遇見時,卻不被做公的拿了。(40)

(19)倘或被眼疾手快的送官,如之奈何?(478)

例(18)的介詞賓語由“動賓詞組+的”構(gòu)成;例(19)的介詞賓語則由“并列詞組+的”構(gòu)成。

總之,構(gòu)成“被”字句介詞賓語的詞組,其結(jié)構(gòu)都比較復雜,通常是兩種或多種結(jié)構(gòu)的混合體。這充分說明“被”字句在近代漢語中得到了豐富和發(fā)展。

從上述研究中,我們了解到《水滸全傳》中“被”字所介入的賓語已不限于名詞或代詞,而擴展至詞組,即使是名詞和代詞,也較古代漢語豐富、復雜。其實,“被”字句介詞賓語的復雜化不僅僅體現(xiàn)于此。在對所收集的語料進行分析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些非常特殊的用例。這些例子可以說是近代漢語所特有的,上古、中古漢語中沒有出現(xiàn)過,現(xiàn)代漢語也沒有對之加以繼承。下面,我們將對這些代表近代漢語被動句獨特個性的語料進行探討。

(一)“被”字介入雙賓語

對于“被”字介入雙賓語的問題,前賢曾有所提及,[2]但未能詳述。筆者將在本文中對之作進一步的挖掘。我們先來看這樣一個例句:

(20)兩位皇侄并小將阿里奇,盡是被他石子打死了。(920)

“被”字介入的成分為“他石子”。初一看,這似乎是個偏正詞組,表領(lǐng)屬關(guān)系。我們知道,表領(lǐng)屬關(guān)系的偏正詞組可以在兩個組成成分之間加上結(jié)構(gòu)助詞“的”。也就是說,如果將“他石子”分析為偏正關(guān)系,那么“他石子”可等同于“他的石子”。然而,當我們將“他的石子”置換到例(20)中,所得到的句子是“兩位皇侄并小將阿里奇,盡是被他的石子打死了?！彼磉_的語義與原句并不完全相同。那么,“他石子”是不是并列詞組呢?答案也是否定的。并列詞組的各成分之間可以插入連詞“和”。如果將“他石子”看作并列詞組,則可用“他和石子”與之替換。替換的結(jié)果是:“兩位皇侄并小將阿里奇,盡是被他和石子打死了?！憋@然,這個句子從語義上而言是不能成立的。那么,我們應(yīng)該怎樣看待“他石子”這一結(jié)構(gòu)呢?

通過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例(20)可以分解為兩個獨立的句子:

“兩位皇侄并小將阿里奇,盡是被他打死了。”

“兩位皇侄并小將阿里奇,盡是被石子打死了?！?/p>

“他”和“石子”雖然都處于介詞賓語的句法槽中,但其語法意義并不一樣?！八笔莿幼鳌按颉钡膶嶋H發(fā)出者,“石子”是動作行為的憑借與工具。因此,我們主張將例(20)中由“被”字介入的“他石子”處理為雙賓語關(guān)系。

為了避免讀者誤認為例(20)是孤例,我們再舉一些類似的例句:

(21)孫立欲歸陣換馬,被方瓊一條槍,不離左右的絞住,不能脫身。(997)

(22)初時連日下關(guān),和林沖廝殺,被林沖蛇矛戳傷蔣印。(1204)

(二)介詞賓語的音節(jié)數(shù)量增加,結(jié)構(gòu)復雜化,是近代漢語被動句的一大特色

這使得被動語標與謂語動詞之間的聯(lián)系越來越松散?！端疂G全傳》中出現(xiàn)了在“被+賓語”之后插入復雜成分以說明介詞賓語的用例。例如:

(24)山上舊有一個道院,近來新被兩個強人:一個姓王,名江,一個姓董,名海,這兩個都是綠林中草賊,先把道士道童都殺了,隨從只有五七個伴當,占住了道院,專一下來打劫。(812)

在介詞賓語“兩個強人”與謂語“先把道士道童都殺了”之間,插入了介紹介詞賓語姓名、身份的語句,這使得被動句的結(jié)構(gòu)變得復雜而松散,整個句子顯得相當冗長。又如:

(25)話說當時段景住跑來,對林沖等說道:“我與楊林、石勇,……回至青州地面,被一伙強人,為頭一個喚做險道神郁保四,聚集二百余人,盡數(shù)把馬劫奪,解送曾頭市去了?！?755)

按照一般情況,這個句子應(yīng)寫作:“我與楊林、石勇,……回至青州地面,被一伙強人,盡數(shù)把馬劫奪,解送曾頭市去了?！辈迦氲恼Z句是對介詞賓語“一伙強人”的進一步說明,指明這伙強盜的首領(lǐng)和成員數(shù)量。這樣做,有利于增加句子所傳達的信息量。但是,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被動句原有結(jié)構(gòu)的凝聚力,使得整個長句看上去非常松散,而句子表意的精確度也因此有所下降。

總之,這一現(xiàn)象反映了被動句的結(jié)構(gòu)由簡到繁的發(fā)展趨勢,體現(xiàn)出近代漢語被動句與古代漢語、現(xiàn)代漢語相區(qū)別的獨特之處。

二、介詞賓語的語法意義

語法中的任何成分都是內(nèi)容和形式的統(tǒng)一體。語法成分的內(nèi)容是語法意義,語法意義的表達者是語法形式。[3](P145)在上文中,我們討論了被動句介詞賓語的構(gòu)成方式,也就是它的語法形式。那么,這一語法形式所表示的語法意義是什么呢?通過對《水滸全傳》中大量語料的排比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出現(xiàn)在介詞賓語這一語法位置上的并不都是動作的真正發(fā)出者,介詞賓語所表示的語法意義主要有以下四種:

(一)表示行為的主動者

這種介詞賓語在《水滸全傳》中是最常見的。例如:

(26)戴宗又苦苦哀告道:“若是師父不肯去時,宋公明必被高廉捉了,山寨大義,從此休矣!”(601)

(27)高廉尋思:“我數(shù)年學得術(shù)法,不想今日被他破了,似此如之奈何?”(613)

(二)表示行為的憑借與工具

(28)當夜雖有月光,亦被陰云籠罩,不甚明朗。(374)

(29)林沖走不到三二里,腳上泡被新草鞋打破了,鮮血淋漓,正走不動,聲喚不止。(92)

例(28)、例(29)中,出現(xiàn)在介詞賓語這一語法位置上的是無生命的“陰云”和“新草鞋”,它們本身并不能發(fā)出“籠罩”和“打破”的動作。它們是動作行為的憑借與工具。

(三)表示行為的主動者與行為的憑借、工具共現(xiàn)

(30)龔旺因和黃愛交戰(zhàn),趕過溪來,和人連馬,陷倒在溪里,被南軍亂槍戳死。(1207)

(31)耶律國珍正斗到熱處,聽的鳴鑼,急要脫身,被董平兩條槍絞住,哪里肯放。(916)

例(30)、例(31)“被”字介入的成分為“南軍亂槍”和“董平兩條槍”,其中“南軍”、“董平”是行為的主動者,“亂槍”、“兩條槍”則是動作行為的憑借與工具。

(四)表示行為的受動者

這種情況是相當特殊的。一般來說,“被”字介入的應(yīng)是行為的發(fā)出者。當“被”字后的名詞為生命體時(如“諸能被童威殺死?！?1113)),它的施事身份是毋庸置疑的;有時,“被”字后的名詞為無生命體(如:“唐斌被沙迷眼目,舉手無措?！?1021)),表示行為的憑借與工具。這時,它通過擬人的手法與受事聯(lián)系,可視為“準施事”。然而,并不是所有出現(xiàn)在介詞賓語位置上的無生命體都可以看作是擬人。例如:

(32)莊前李俊、張橫、張順,下水過來,被莊上亂箭射來,不能下手。(547)

(33)林沖等直殺至關(guān)下,被關(guān)上矢石打射下來,因此不能得入。(1014)

例(32)中出現(xiàn)在介詞賓語位置上的“亂箭”與謂語動詞“射”之間不是施動關(guān)系,而是受動關(guān)系。我們可以將該句置換為:“莊前李俊、張橫、張順,下水過來,被莊上射亂箭來,不能下手。”置換前后,句義不變。例(33)也可以按照同樣的原理置換為:“林沖等直殺至關(guān)下,被關(guān)上打射矢石下來,因此不能得入?！薄笆甘迸c“打射”之間的受動關(guān)系是顯而易見的。

三、介詞賓語的必現(xiàn)條件

“被”字句的介詞賓語常?？梢允÷?。但在某些情況下,介詞賓語的使用受到句法、語義、語用的制約,不能隨意略去,必須出現(xiàn)。

(一)在“被……所……”式中。例如:

(34)季三思、倪懾都被亂軍所殺,其余軍士,四散亂竄逃生。(1112)

(35)林沖答道:“小可自火并王倫之后,使人回家搬取老小,已知拙婦被高太尉逆子所逼,隨即自縊而死。”(654)

(二)在“被……把(將)……”式中。例如:

(36)后因嫂嫂不仁,與西門慶通奸,藥死了我先兄武大。被武松把兩個都殺了,自首告到本縣,轉(zhuǎn)發(fā)東平府。(349)

(37)且說宋江次日探知喬道清被公孫勝等將兵馬圍困于百谷嶺,即與吳學究計議攻城。(1033)

(三)動詞不能直接置于“被”字之后,此時介詞賓語必須出現(xiàn)。例如:

(38)小人怎敢故放了雷橫,只是一時間不小心,被他走了。(579)

(39)那幾個伴當躲在灶前,被李逵趕去,一斧一個,都殺了。(813)

(40)那漢卻待掙扎,被王慶上前按住,照實落處只顧打。(1094)

例(38)中動詞“走”是不及物的,它不能直接放在“被”字之后;例(39)的謂語“趕去”是“動趨”結(jié)構(gòu),也不能直接與“被”字相連;例(40)的謂語“上前按住”以趨向動詞打頭,亦不能省去介詞賓語。

[1]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許仰民.論《水滸全傳》的被動句[J].古漢語研究,1990, (1):74-77,90.

[3]高名凱,石安石.語言學概論[M].北京:中華書局,1987.注釋:

①[明]施耐庵,羅貫中.水滸全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

On the Prepositional Objects of“Bei”Sentences inOutlaws of the Marsh

ZENGDan
(Institut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Jianghan University,Wuhan,Hubei 430056)

H03

A

1671-9743(2011)03-0083-03

2011-02-18

曾 丹(1978-),女,湖南湘潭人,江漢大學語言文學研究所講師,博士,從事漢語詞匯語法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