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再興
(懷化學院中文系,湖南懷化 418008)
尋找當代文學研究的“異質性”傳統(tǒng)是否可能?
王再興
(懷化學院中文系,湖南懷化 418008)
近年以來,中國當代文學學科的“合法性”問題開始逐漸淡出人們的爭議。但它仍然面臨著開拓新的研究路徑的歷史任務,其中一個比較隱蔽的問題是:在當代文學研究中,如何突破福柯“知識型”概念(《詞與物》)所隱喻的被征引材料“同質化”的陷阱,據以恢復這一學科對于公共話語的積極建構功能?對于這個問題的探討,又必然牽連到另一個話題,即尋找中國當代文學研究的“異質性”傳統(tǒng),是否存在可能?通過對形式主義文論“傳統(tǒng)”概念(迪尼亞諾夫)的辨析,從當代文學研究與新史學(包括口傳文本)、社會學、人類學等多種學科交叉所形成的互文地帶切入,這種尋找或許確實存在著可能。
當代文學; 異質性傳統(tǒng); 新史學; 社會學; 人類學
Abstract:In recent years,“the validity”of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as a discipline has faded out gradually from people's disputes.In spite of this we still face the historic task(or to say,the opportunity)to develop new research ways.Of the many topics to be researched,one concealed question is:In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research,how can people break through the trap of“the homogenization”of the cited materials meant by the Michel Foucault's concept“episteme”inThe Order of Things:An Archaeology of the Human Sciences,so as for this discipline to restore its positive functions in the public affairs?The discussion of this question also implicates another topic inevitably,namely whether it is possible to find out“the heterogeneity”in the research style of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According to the concept of“tradition”by Yury Tynyanov,one of the Russian Formalism theoreticians and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research and the neo-historiography,the sociology,the anthropology and so on,this kind of seeks perhaps truly exists.
Key words: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the heterogeneous tradition; neo-historiography; the sociology; the anthropology
當代文學研究從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前以印象式批評、道德化批評為主的模式,發(fā)展到后來以西方文論為主要工具的闡釋模式和以史料挖掘為主要依托的思想模式等兩大路風格;到上世紀90年代后期,當代文學研究開始與當代文化研究結合起來,并走向一種闊大的、更具有民主意味的研究模式。當代文學學科的“合法性”問題,已經慢慢淡出了人們的問題域,這是非常令人欣慰的事。然而,考慮到當代文學時間下限的開放性,以及當下“離散型社會”復雜多變的景觀,①當代文學如果不想置身于對現實生活的建構性話語之外,就非常有必要以田野考察即“地方志”的方式,保持與德里達所說的各種文學和文化的“蹤跡”的親密接觸,并尋求新的闡釋和建構的可能。
論”
在當代文學學科“合法性”整體上走向穩(wěn)固的前提下,仍然有一個較為隱蔽的問題,可能有待于引起更多的注意。根據??隆对~與物》(1966)中“知識型”的概念,每一個時代的文學或文化,在更高的層面上來說,是從同一種意義生產的結構而生的。從結構主義分析來看,在這個“知識型”概念里,各種意義的層級和重要性當然非常不同;在不同層級中,不同的意義處于格雷馬斯語義學中“意義軸”的兩極,但卻是不均衡的兩極。往往與引人注目的意義極對立的另一極會慢慢沉降下去,陷于一種令人視而難見的“無”。②這也就是說,我們在追蹤前代的思想和史料時,其實面臨著一個巨大的陷阱:我們辛辛苦苦搜尋的材料,可能其實是有很大“同質性”的。但部分研究者對此卻習焉不查。由于中國歷史語境某些階段的特殊性,特別是前三十年的“體制化”運動(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史》中語,有的學者如方維保在其著作《當代文學思潮史論》中稱之為“文藝的國家化運動”),可以設想多數出版物、甚至是僅具有非常邊緣化地位的民間故事集、小人書、鄉(xiāng)村戲曲集等等,基本都是經過了國家意識形態(tài)話語的隱秘改造的。這種情形大體上一直持續(xù)到出版體制開始市場化的1990年代初期。一些與這些顯性話語不是非常吻合的文本,基本沒有進入出版和傳播的可能。但它們確實是存在著的。它們可能的存在空間是一個彌散的、更多是私人化的空間,比如私人書信(不只是名人書信)、口傳故事或笑話、民謠及順口溜、民歌歌詞、新聞生產過程(不是作為結果的新聞文本)、散見于其他形式的日常社會對話、看起來與文學完全無關的建筑區(qū)劃與設計、某個時期的經濟方案、個人遭遇史(不是名人的,而更多是平民的)、鄉(xiāng)村文書紀錄、法律檔案、“內部參考”、歷史檔案實物與記載、某個階段的社會風俗、日常圖像(包括家庭照片),等等。它們共同的特征之一,是很難以正式的文學、或者涉及文學的印刷文本(如出版政策、文化會議記錄、宣傳組織工作章程、名人通信等等)而存在。它們的流傳,也看似非常的偶然和零散。③這是一個微弱的存在,但同時也是一個非常堅韌的存在,相比于當代文學研究中迭生變革的政治性話語,它也許來自于更為久遠的傳統(tǒng)。
文學史研究中所謂的“傳統(tǒng)”,照俄國形式主義文論家迪尼亞諾夫來看,“不過是某一種體系中的有一定用途、起一定作用的一個或者幾個文學要素的不合理的抽象,是對在其他體系里的具有另外用途的同樣的要素的縮減,縮減之后,突出了那些有一定用途、起一定作用的文學要素,根據這種要素組成了文學演變系列。”所以,迪尼亞諾夫認為,這種研究結果得到的只是一個“虛假的統(tǒng)一系列。”[1](P278)迪尼亞諾夫的見解使我們有理由相信,所謂“傳統(tǒng)”,雖然非?;祀s,但它本來是一個多樣共存的復數序列(這與人類學中的發(fā)現驚人地相似)。這些序列依差異性原則而存在,并在不同的時刻里出現地位的輪換;然而,這又并不說明被取代的就已經被毀滅,它們其實只不過以“縮減”的方式不引人注目地存在著而已。這成為任何時候我們都可以在主流和精英的話語之外,仍然可以尋找到另外的“異質性”傳統(tǒng)的可能。
然而問題是,我們到底如何才能摸索、并表達出這種可能性呢?特里·伊格爾頓在《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第二版序中說:“這本書所欲證明的正是,事實上并沒有什么下述意義上的‘文學理論’,亦即,某種僅僅源于文學并僅僅適用于文學的獨立理論?!喾?它們(指各種西方文學理論——引者注)皆出現于人文研究的其他領域,并且都具有遠遠超出文學本身的意義。”[2](P3)人文學科本來存在著一種更高意義上的互證關系,共同指向人類詩意的安居,那么,哪些學科知識,可能為中國文學的研究帶來某種程度的拓展?
首先,今天的歷史學研究,特別是本身帶有跨學科特色的新史學,其成就與方法就具有極大的借鑒意義。比如新史學中對于歷史具有“事件”、“經歷”、“神話”三種層次的理解,[3]以及不同的歷史詮釋理論,對文學研究就極有啟迪。如《新史學(第一輯)·感覺·圖像·敘事》中海青的文章《傷逝:對民國初年新女性形象的一種解讀》,就驚人地表達了歷史中與文學研究對新女性的陳述極為不同的另一種真實,并且其呈現過程同樣糾結于敘事,等等。而且,西方通俗歷史的研究早已成為補正主流話語厥漏的有力資源,如五卷本的《私人生活史》、房龍的《寬容》(T olerance)、??碌摹兑?guī)訓與懲罰》(Discipline and Punish)這樣的著作,都揭示了被“正?!睔v史大大化約掉的另一種異質性脈絡。但在中國,同樣的歷史“講述”卻面臨著不同的問題,如蘇童、葉兆言等的小說、陳凱歌、張藝謀等的電影、吳子牛等的電視劇,其中充滿了情節(jié)的意測、情欲的掙扎、權力的血腥,大大失卻了歷史書寫的責任感,而退化為庸俗的佐談文本(可參見秋風文章《通俗史學的“陰謀”》)。[4]事實上,一些其他的類似歷史學文本,如王笛《街頭文化:成都公共空間、下層民眾與地方政治,1870-1930》、陳存仁《抗戰(zhàn)時代生活史》、朱鴻召《延安日常生活中的歷史(1937-1947)》,以及《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漱溟晚年口述》、《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中國村莊里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系(1949-1999)》等,都會揭示出很多通常不太容易發(fā)現的史實和觀念,從而對文學研究產生非常有力的影響。
歷史學中更有與主流史觀迥異的口述史一脈。作為最淺顯的例子,一些易于流散的口傳文本,同樣具有某種特別的價值。如毛澤東《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中說到,“農民在鄉(xiāng)里造反,攪動了紳士們的酣夢。鄉(xiāng)里消息傳到城里來,城里的紳士立刻大嘩。我初到長沙時,會到各方面的人,聽到許多的街談巷議。”——這就涉及到了“街談巷議”轉化為現實的影響力問題。上世紀60年代大學生的一個順口溜“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則反映了農村文化在當年外在平等地位之下仍然具有的自卑,和被城市“文化殖民”的真實。方維?!懂敶膶W思潮史論》提到過一個文革時描述樣板戲中女性角色表現的順口溜:“一個女書記,站在高坡上,手捧紅寶書,抬手指方向。敵人搞破壞,隊長上了當。支書抓斗爭,面貌就變樣。群眾齊擁護,隊長淚汪汪。敵人揪出來,戲兒就收場”,[5](P111)顯然也表現了民眾在主流話語鐵壁合圍之下,以調侃形式而存在的文化抵抗?!肮と丝?農民笑,知識分子坐花橋”,演變?yōu)楹髞淼摹肮と丝?農民笑,知識分子光著屁股坐花橋”,則表現了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在改革初期的振蕩中被重新階層化的情景,正是從1980年代到1990年代作為文學生產背景的社會思潮變化軌跡。新出現的口傳文本,同樣有很多意味深長的例子,如網易某則新聞后面有一位廣東網友2008-01-06發(fā)表的跟帖:“看完《蘋果》發(fā)現,男人靠不住/看完《色戒》發(fā)現,女人靠不住/看完《投名狀》發(fā)現,兄弟靠不住/看完《集結號》發(fā)現,組織靠不住/看完《霍元甲》發(fā)現,徒弟靠不住/看完《無間道》發(fā)現,警察靠不住/看了這個報道發(fā)現,網易非常靠不住”。④帖子顯然表達了對于后現代文學某些特征的不滿。
其次,社會學是另一個對文學研究具有特別重要意義的資源。文學慣于做文化和思想型研究,但在一些課題的研究中可能常常遭遇到某些細節(jié)的困難,比如做以農民文學為主題的研究,首先一個問題就是:怎樣才能判定一個人的“農民”身份?還會有其他相關問題:怎樣才算農民的保守觀念?是否真的存在嚴重的城鄉(xiāng)差別?農民在城市遭遇歧視的問題是不是一個普遍性的問題?這一切又怎樣地影響了文學的體裁、觀念和表現?包括今天的“底層”問題,“新階級化”問題等等,如果以社會學闡述為輔,常??梢允盏角袑?、清晰的功效。像城市對于農民的歧視問題,已經嚴重影響了“農民工小說”(有學者稱為“打工文學”)的表達,甚至引起了一些爭論。但社會學學者對這一類問題其實已經有了相關的調查結論,如朱力曾說:“在城市體制沒有根本變革的情況下,長期生活在城市‘福利城堡’中的市民,在天然的而不是通過努力獲得的社會資源與競爭方面占據著優(yōu)勢,使得某些市民形成‘一等公民’的身份優(yōu)勢意識。‘一等公民’心態(tài)實際上已內化為一種城市的市民性格,許多有偏見或歧視行為的人,他們可能沒有意識到自己對農民工的偏見與歧視,他們只是按照幾十年來演化的‘刻板印象’來判斷事物,將農民工視作‘外來人’,認為他們沒有權利享受城市的優(yōu)越條件。在心理上將‘他們群’視作異類,在認識上表現出偏見,在行為上表現出歧視”。[6]閱讀其他社會學學者的著述,我們也許會有些驚訝地發(fā)現,某些在文學這里顯得非常麻煩的問題,在社會學領域,其實已經有很多人提供了翔實的論證。如果文學研究與社會學家的成果形成縝密的互文關系,也許對兩者來說,都將是一種非同凡響的助力。
再次,人類學是另一個可能向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貢獻超越性話語資源的領域。人類學知識對于我們“從何而來”,以及某種認知如何逐漸生成等等,通常都有非常細致的描述與研究,顯然它與人類更為久遠和堅韌的傳統(tǒng)相關。也正因為如此,它和文學中的原型研究、欲望分析、地域文化描述等,勾連最為緊密。當年沈從文就曾說過,他的小說會比那些批判他的作品流傳得更久遠,而事實也正是如此。再如趙樹理的研究,闡釋的人已經非常多,但沒有被窮盡的,部分仍在于趙的人類學底色與當時歷史語境的沖突與調和:如他的農民自足社會的觀念,“有話則長,無話則短”的中國化敘事經驗,“好人”觀念,不借助方言而做出的地方風味的模擬,等等。1980年代以后,沈從文、趙樹理、張愛玲被逐步經典化的沖動,至今仍未停止,超越直接的政治化詮釋、甚至實證的社會學詮釋,而向更為深遠的人類學意蘊回歸,可以說是其中最為重要的推動力之一。
其他如經濟學、心理學、視覺理論等對于文學研究的影響,不一一贅述。
結論:“尋找”策略的意義與方式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在問題的關注以及史料的征引上盡可能開放,不在學科邊界上劃地自限,而在最后重新回到文學的立足點上來,這同樣可以成為當代文學研究的發(fā)展策略之一。簡單來說,設法尋找主流和精英兩種話語之外的其他“異質性”傳統(tǒng),是文學研究中發(fā)現新問題、打開新局面、并積累新話語的重要途徑。并且,這樣去做,確實也是存在著可能性的。而如何才能從主流和精英兩種意識形態(tài)的強力影響下“逃逸”出來,就成為能夠發(fā)現、并表達這種“異質性”傳統(tǒng)的重要前提。我們可資憑借的方法之一,就是去尋找一個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非?;钴S的“公共空間”以及文化(文字)史料傳承性極強的“話語空間”相區(qū)別的另一種空間。在這里,顯然近代以來開始呈現的“私人”生活是首先應該考慮的;此外,在一種扭曲的“他者”化空間中,我們也可以通過轉折的方式觀察到許多無意識的表現。但同時,這種學術實踐應該注意規(guī)避論述方式自身容易帶來的“以偏概全”的失誤:即,既要延入新的發(fā)現內容,以突破理性和邏輯的嚴密封鎖;又要憑借廣泛的互文性,沖破學科“內部循環(huán)”式的狹窄知識生產——在實際運用中,不妨兼而用之,以便其利。其次,這其中更有一個“人文關懷”的問題。這正是為了防止發(fā)生過分偏離的“他者”化敘述。如有學者曾以民國初年報載的無錫“傭婦笑史”等故事,來佐證農民遭遇“城市”后的愚笨無知,這應該說是有失公允的。如果同理可以成立,那么市民笑話則無論從數量或可笑程度來說,都少有稍加改善的表現。⑤這就使學術蛻變?yōu)榉浅o聊的東西了。
[1]董學文.西文文學理論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2][英]特里·伊格爾頓.伍曉明.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
[3][美]柯文.歷史三調:作為事件、經歷和神話的義和團[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
[4]秋風.通俗史學的“陰謀”[J].先鋒國家歷史,2008,(10): 2.
[5]方維保.當代文學思潮史論[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 2004.
[6]朱力.論農民工階層的城市適應[J].江海學刊,2002,(6): 87-89.
注釋:
①“離散型”的解釋有多種。這里主要從傳播學角度,喻指電子傳播時代以來的“媒介與人的聯(lián)系取代人與人之間的聯(lián)系”,以及公眾由于利益分化形成隨機性區(qū)隔的社會狀態(tài).
②這與傳播學的“沉默的螺旋”理論同樣是相符的.
③李銀河曾批評說,大陸學者喜歡做一些比較“有氣勢的”、“大的東西”(李銀河:《我的心路歷程(代后記)》,自《李銀河自選集——性、愛情、婚姻及其他》).
④原帖較長,此處有刪節(jié);參見http://comment.news.163.com/ news shehui5bbs/416J5QSH00011229.html.
⑤從李鴻章外交笑話留下的“李鴻章雜燴”,到東南亞華人留下的英語短語“l(fā)ong time no see”,等等,見過“世面”的華人到國外鬧的笑話同樣不在少數,這其實不過是農民“進大觀園”的另一個意義相同的版本.
Is it Possible to Find Out“the Heterogeneous Tradition”in the Research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
WANG Zai-xi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Huaihua University,Huaihua,Hunan 418008)
I20617
A
1671-9743(2011)03-0058-03
2011-01-20
王再興(1968-),男,湖北鄂州人,上海大學中文系博士生,懷化學院講師,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思潮與小說方面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