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而不同——中華文化的會通精神

王長坤,任 靜

(1.西安理工大學思政部,陜西西安710048;2.西安理工大學科技處,陜西西安710048)

中華文化源遠流長,而貫徹其中的就是其會通精神——和而不同。多數(shù)的思想家都贊成多樣性的統(tǒng)一,反對單調(diào)呆板的一致。在這種精神的指引下,中華文化博采眾長,不僅融合了國內(nèi)各個民族的文化,而且吸收、消化了外來文化,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

一

“和而不同”是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觀念,這一點是與西方不同的,古希臘的赫拉克利特就認為:“戰(zhàn)爭是普遍的,正義就是斗爭,一切都是通過斗爭和必然性而產(chǎn)生的。”[1]26而中國早在西周后期,史伯就提出“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國語·鄭語》)的原則,樸素地說明了事物多樣性和統(tǒng)一性的關系。春秋時期的晏子把“和”解釋為臣對君“獻其否以成其可”,“獻其可以去其否”(《左傳·昭公二十年》),把“同”解釋為臣對君盲從附和?？鬃訉Υ苏J識加以發(fā)展,認為君子以“和”為準則,“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他說:“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把“和”與“同”作為區(qū)別君子與小人的標準?？鬃釉谶@里闡述了一個重要的認識論觀點:事物的同一是基于多樣性的同一?？鬃訉⑦@種認識論應用于他的文化學術研究工作,作為處理不同文化沖突的原則,形成了他的文化觀,使儒家文化一開始就具有比較廣泛的開放性、包容性和同化力。

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這是“和而不同”文化觀念的發(fā)展。各家“各執(zhí)一端”,但是從戰(zhàn)國中期以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從沖突中逐漸走向了多元融合的道路。道家創(chuàng)始人老子早已提出“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老子》第四十二章)的思想,認為“和”是宇宙萬物的本質以及天地萬物生存的基礎?！豆茏印穼ⅰ昂汀薄昂稀辈⑴e,指出:“畜之以道,則民和;養(yǎng)之以德,則民合。和合故能習。”(《管子集?！返诎?墨子認為“和合”是處理人與社會關系的根本原理,指出天下不安定的原因在于父子兄弟結怨仇,而有離散之心,所以“離散不能相和合”(《墨子間詁》卷三)。孟子講“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孟子·公孫丑下》),把“人和”視為超過天時、地利的最重要的因素。《易傳》提出十分重要的“太和”觀念,講“保合太和,乃利貞”(《周易集解》卷一),認為保持完滿的和諧,萬物就能順利發(fā)展。這時出現(xiàn)了匯合百家之學的文化巨人——荀子和“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史記·呂不韋傳》)的《呂氏春秋》,融合百家九流之說。秦漢以后,“和合”概念普遍運用,特別是儒學。儒學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本是齊魯文化,秦漢以后逐漸發(fā)展為中原文化,漸漸和道家文化合流,在漢武帝時期實現(xiàn)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實所謂的獨尊儒術,并不是對諸子百家的絕對排斥,而是西漢大儒董仲舒以儒家思想為本位,兼取道、法、陰陽五行等各家思想而開創(chuàng)的新儒學。董仲舒崇尚“和”,他說:“和者,天地之正也,陰陽之平也,其氣最良,物之所生也。誠擇其和者,以為大得天地之奉也?！?《春秋繁露·循天之道》)他以“和”作為天地間最普遍的原則。

佛教文化傳入中國以后,儒家又和合了佛教文化發(fā)展為宋明理學(宋明新儒學)。宋明理學家們一方面批判了佛、道二教忽視社會治理,有悖于儒家倫理的思想;另一方面又注意解決儒家思想中哲學思辨欠缺的問題。他們以儒家倫理為本位“和而不同”,吸取佛、道較為精致的思辨哲學之長,建立起完整的理學或稱新儒學思想體系,由此形成并促使了中國文化繼先秦以來的第二個發(fā)展高潮的到來。[2]但是宋元以后,隨著程朱理學統(tǒng)治地位的確立,“同而不和”,使中國傳統(tǒng)文化漸趨封閉、保守,失去了生命力和創(chuàng)新力。正如顧炎武指出:“自八股行而古學棄,《大學》出而經(jīng)學亡?！?《日知錄》卷18)

在中國文化發(fā)展史上,不僅世俗文化各家各派講“和而不同”,而且宗教文化也講“和而不同”。道教《太平經(jīng)》重視陰、陽、和三者和合,指出:“無陽不生,無和不成,無陰不殺,此三者相須為一家,共成萬二千物。”而佛教則講因緣和合,“諸法因緣和合生,故無有法;有法無故,名有法空”(《大智度論》卷31)。因緣和合論是佛教的重要理論,在歷史上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到了近代西方文化傳入,中國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又以開放的姿態(tài)吸納西方文化,“現(xiàn)代新儒學”就是東西方文化融合的結果?，F(xiàn)代新儒學是“五四”以來中西文化沖突的產(chǎn)物,是在中西文化論爭中一批有民族憂患意識的知識分子以接續(xù)儒家道統(tǒng),復興儒學為己任,以西方現(xiàn)代哲學方法論解釋和重建儒家精神所建立的第三個“新儒學”理論形態(tài)。他們“和而不同”,討論的核心問題是“返本開新”,這里的“本”指的是傳統(tǒng)儒學,“新”是具有西方“民主”、“科學”的社會結構?！胺当鹃_新”的目的就是企圖建立用儒家倫理調(diào)解的“儒家資本主義”,這是現(xiàn)代新儒家的最高社會綱領。這一理論形態(tài)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東南亞地區(qū)經(jīng)濟的騰飛而逐步為東西方人士所接受,走向了世界。

二

“和而不同”思想貫穿了中華文化發(fā)展的始終,是中華文化的生命力所在。在“和而不同”思想的指引下,中華文化不斷創(chuàng)新,同時也推動了中國社會的不斷發(fā)展。“和而不同”本身反映了矛盾的對立統(tǒng)一體,“不同”反映了矛盾的斗爭性,而“和”反映了矛盾的同一性?！安煌笔墙^對的,比如陰陽、天人、男女、父子、上下等等,相互不同,這是前提;“和”是相對的,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轉化,如陰陽和合、天人合一等等。古代中國的先哲們通過對天地自然界、人類社會普遍存在的和同現(xiàn)象進行大量的觀察和探索,提出了和而不同的思想,孔子提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將此作為君子修養(yǎng)的境界,為人的準則?！吨杏埂愤€進一步提出“君子和而不流,強哉矯”的思想,認為君子和順而不隨波逐流,這才是剛強。這里的“君子和而不流”是講一個有道德修養(yǎng)的人,為人要和順,善于協(xié)調(diào)自己與他人的關系,但又不能無原則地隨波逐流。按照“和”的原則做事,“不流”主要有三層含義:一是不盲從他人,堅持立場;二是行事正派,光明正大;三是淡泊處世,甘于奉獻。而“和而不流”就是不求轟轟烈烈,只求質樸本真,不求耀眼的光環(huán),只求人格尊嚴,這是一種人生境界的追求。這種境界就是周敦頤《愛蓮說》所說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老子提出“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老子》五十六章)的處事態(tài)度;佛教提出“和光同塵結緣之始”(《摩訶止觀卷第六下》),“與共和光不同其塵”(《大般涅槃經(jīng)卷第六》)作為與眾生結緣,次第導引眾生入佛法的處世方法。在此基礎上,“和而不同”還推及到國與國、人與社會、人與自然(天人)之間,作為處理不同矛盾的準則。國與國之間主張“協(xié)和萬邦”。在協(xié)和萬邦方面,儒家道德的核心價值觀是仁。對仁德的培養(yǎng)建立在對父母的孝與兄弟的友悌的基礎之上,并把這種愛推及到社會大眾的身上去,因此仁愛之心向上提升,就是互愛、互助,即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而互愛互助再向上提升就是“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的“大同世界”。

人與人之間主張和睦相處,“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學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天下兼相愛則治,交相惡則亂”(《墨子·兼愛上》),推及社會則合群濟眾,主張“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為而不爭”(《老子》八十一章)。“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君子寬而不僈,廉而不劌,辯而不爭,察而不激,寡立而不勝,堅強而不暴,柔從而不流,恭敬謹慎而容,夫是之謂至文?！?《荀子·不茍》)

在人與自然方面主張“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先天而天弗違,后天而奉天時”(《易·乾卦·文言》)?！叭朔ǖ?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這就是天人諧調(diào)思想。儒家關于天、人關系的思想,就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孟子》),提倡天人合一、萬物一體、民胞物與,認為人和自然萬物是一個和諧的統(tǒng)一體。

可見,正是由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主張的“和而不同”的文化觀念,才使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過去的兩千多年的時間里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不斷吸收其他文化的優(yōu)點和長處,不斷創(chuàng)新、發(fā)展和形成適應新時代需要的理論體系。可以說在“和而不同”基礎上的融合與貫通,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的一個鮮明特征。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的開放性、包容性引起了各民族的認同,是中華民族得以形成的思想文化基礎,也是中華民族的凝聚力和吸引力所在。

三

當前,全球化趨勢是世紀之交最引人關注的現(xiàn)象,特別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以全球信息互聯(lián)網(wǎng)的形成為標志的信息技術革命,使全球日益結合成為一個緊密聯(lián)系、互相聯(lián)動的信息整體。某些西方國家憑借在全球化中的主導地位,在全球化進程中往往大搞強權政治和文化帝國主義。面對這種新文化擴張受害者當然要保護自己的民族文化,這就引起了全球化背景下文化價值沖突。據(jù)此,1993年美國哈佛大學教授塞繆爾·亨廷頓在美國《外交事務》雜志上發(fā)表了《文明的沖突》一文,提出“新世界的沖突根源,將不再側重意識形態(tài)或經(jīng)濟,而文化將是截然分隔人類和引起沖突的主要根源”[3]。亨廷頓在這里只看到了文明沖突的表面,他沒有也不可能指出西方的威脅才是文明沖突的根源。“文明沖突論”的實質不過是重彈“歐洲文化優(yōu)越論”的老調(diào),宣揚西方文化霸權論,為美國對外擴張公開張目。

應該說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一方面不斷地引起不同群體文化在一定區(qū)域的接觸而產(chǎn)生相互摩擦或斗爭,但另一方面也使不同群體文化間的相互交流、借鑒和融合更容易得以實現(xiàn)。如何解決這一過程中不同群體文化價值間的沖突,使它們之間更易于相互交流、借鑒與融合,這就使不同群體文化面臨一個共同的文化難題:文化的沖突與整合問題。文化的沖突與整合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一方面文化的整合是為了消除文化的沖突,但另一方面文化整合的過程又伴隨著文化的沖突。因此,在文化整合中我們應注意三個原則:首先,全球化中的文化應是多元并存、共同發(fā)展的;其次,全球化中文化的整合要保持本文化群體的特色;第三,全球化中文化的整合應從群體文化本位的立場出發(fā),充分吸收全人類所創(chuàng)造的優(yōu)秀文化成果。[4]

總之,全球化時代的文化既不是文化的西方化,也不是“中國文化的復興”,而應該是多元文化并存,東西文化互補和共同發(fā)展的,是不同群體文化間不斷沖突與整合的過程。這種文化的全球化趨勢是以多元文化的存在為前提的,是普遍性與特殊性、共性與個性的有機統(tǒng)一,全球完全同質的文化是不存在的,因此這一趨勢應是多元文化中的趨同,趨同中的多元化。全球化時代的文化應該是多元并存的,同時又是不同文化間不斷沖突與整合的過程,是不同文化間不斷篩選和相互學習、相互融合的過程,可以說全球化時代的文化是在不同文化間經(jīng)過多次嫁接與改良中所形成的新品種,是在不同文化間不斷沖撞與融合中誕生的混血兒。這種文化既保持了群體文化的個性,又具有人類現(xiàn)代文化的共性、時代性、先進性。所以費孝通先生在預測21世紀的局面時說:“未來地21世紀將是一個個分裂的文化集團聯(lián)合起來,形成一個文化共同體,一個多元一體的國際社會。而我們現(xiàn)在的文化就在這種形成的過程中?！盵5]這種形成的過程,就是全球化中文化的多元趨同趨勢,它應該是東西互補、多元并茂、相互尊重、共同發(fā)展、走向幸福、實現(xiàn)人類“大同”理想的過程。

文化的全球化既然是不同文化間不斷沖突與融合、借鑒與整合的過程,那么如何解決這一過程中所提出的問題,費孝通先生指出:和而不同——世界多元文化必走之路。他說:“當前所說的全球化,指的主要是經(jīng)濟的全球化,人類社會在政治、文化、意識形態(tài)和生活習俗等方面還是多元的。全球化這個總的趨勢不可能一下子就實現(xiàn)。我認為,‘和而不同’這一中國古老的觀念仍然具有強大的活力,仍然可以成為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一項準則和一個目標 。承認不同,但是要‘和’,這是世界多元文化必走的一條道路,否則就要出現(xiàn)紛爭。也許可以說文化自覺,就是要在全球范圍內(nèi)提倡‘和而不同’的文化觀的一種具體體現(xiàn)。希望中華文化在對全球化潮流的回應中能夠繼往開來,大有作為?！盵6]

2006年4月21日,胡錦濤主席在美國耶魯大學演講時指出:“中華文明歷來注重社會和諧,強調(diào)團結互助。中國人早就提出了‘和為貴’的思想,追求天人和諧、人際和諧、身心和諧,向往‘人人相親,人人平等,天下為公’的理想社會……中華文明歷來注重親仁善鄰,講求和睦相處。中華民族歷來愛好和平。中國人在對外關系中始終秉承‘強不執(zhí)弱’、‘富不侮貧’的精神,主張‘協(xié)和萬邦’。中國人提倡‘海納百川,有容乃大’,主張吸納百家優(yōu)長、兼集八方精義……我們應該積極維護世界多樣性,推動不同文明的對話和交融,相互借鑒而不是相互排斥,使人類更加和睦幸福,讓世界更加豐富多彩?！盵7]這些主張都是基于和而不同、泰而不驕的精神而衍生,切合中國社會以及世界和平發(fā)展的需要。

我們相信,在全球化發(fā)展趨勢的今天,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和而不同”文化觀念會得到世界各民族的認同,將作為不同文化間沖突與融合的準則,而中華民族也必將以“和而不同”的文化理念為指導,以更加開放的姿態(tài)吸納各國文化,以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為基礎,熔鑄一種新型的文化體系,為人類的“大同”社會作出自己的貢獻。

[1] 北大哲學系外國哲學史教研室.古希臘羅馬哲學[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57.

[2] 蔡方鹿.中華和合文化研究及其時代意義[J].社會科學研究,1997(6).

[3] 亨廷頓.文明的沖突[J].二十一世紀,1993(10).

[4] 王長坤.經(jīng)濟全球化中文化的沖突與整合[N].光明日報,2002-06-11(理論).

[5] 費孝通.從反思到文化自覺和交流[J].讀書,1998(11).

[6] 毛立平,牛貫杰.海內(nèi)外學者展望21世紀的中華文化[J].中國國情國力,2001(11-12).

[7] 胡錦濤.在美國耶魯大學的演講[N].人民日報,2006-04-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