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常軒
(徐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徐州221116)
《等待戈多》中對《圣經(jīng)》的變換移植
劉常軒
(徐州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江蘇徐州221116)
作為文學經(jīng)典的《圣經(jīng)》,幾乎對所有的西方文學作品都有影響,其情節(jié)或被重述、續(xù)寫;或被移植、異化。本文將主要分析《等待戈多》對圣經(jīng)中情節(jié)的異化,以伊甸園和上帝為例,闡述貝克特通過將《圣經(jīng)》中大家熟悉的意象異化與顛覆,描寫現(xiàn)代世界的荒謬和人性的分裂,并且呼吁基督教精神的復歸,同時希望在西方傳統(tǒng)文明的廢墟上重建秩序。
《等待戈多》;《圣經(jīng)》;異化
1953年1月5日,貝克特的《等待戈多》在巴黎巴比倫劇院上演,此后連續(xù)上演400場,并相繼被譯為20多種文字?!兜却甓唷返那楣?jié)非常簡單,兩個流浪漢愛斯特拉崗和弗拉季米爾在一棵枯樹下等待戈多。他們既不知道戈多是誰,也不知道戈多究竟會不會來。沒有指望的空等被賦予了無窮盡的意義,簡約的文本給了人們闡釋的無限可能。其劇也成為荒誕派戲劇的典型劇作。尤奈斯庫在論卡夫卡的一篇文章中指出:“荒誕是指缺乏意義,人與自己的宗教的、形而上的、先驗的根基隔絕了,不知所措;他的一切行動顯得無意義、荒誕、無用。”[1]P6多年來,評論界也對該劇加以不同程度的分析與評價,眾說紛紜,卻也殊途同歸:《等待戈多》表現(xiàn)是精神荒蕪的西方現(xiàn)代人的生存現(xiàn)狀;同時很多研究者也將該劇與《圣經(jīng)》聯(lián)系起來,因為劇中多次提到立約、得救、耶穌、兩個賊、福音書、地獄等詞匯,帶有濃厚的基督色彩。貝克特要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人與宗教隔絕的“流浪”狀態(tài)。然而筆者卻認為貝克特不是簡單重現(xiàn)《圣經(jīng)》話語與意象,而是將《圣經(jīng)》中人們熟悉的意象異化與顛覆,在刻畫人類生存現(xiàn)狀的同時,也期待著重建基督體系。本篇文章將重點把《圣經(jīng)》中的伊甸園和萬能的上帝與《等待戈多》中的人類生存的環(huán)境和遲遲不來的戈多加以比較,分析貝克特如何通過對《圣經(jīng)》的移用、異化,呼吁現(xiàn)代人回歸上帝,復歸基督教精神,才能在傳統(tǒng)文明的廢墟上重建秩序。
“鄉(xiāng)間一條路。一棵枯樹。黃昏。”[2]P1
這就是《等待戈多》整出劇的背景。“大地的存在是人類靈魂存在的隱喻形式,每一種精神或心理的屬性,都通過物質(zhì)的隱喻‘再現(xiàn)’出來。”[3]P163在《等待戈多》中,空蕩蕩的天空,空蕩蕩的大自然中只有一棵已經(jīng)枯死或許是即將枯死的樹。兩個流浪漢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岡在這棵枯干的樹下等待戈多,他們也特別注意過這棵樹,在第一幕中,他們談到樹時說:
愛斯特拉岡:??!你肯定是這兒嗎?
弗拉季米爾:什么?
愛斯特拉岡:我們等的地方。
弗拉季米爾:他說在樹旁邊。你還看見別的樹嗎?
愛斯特拉岡:這是什么樹?
弗拉季米爾:我不知道。一棵柳樹。
愛斯特拉岡:樹葉呢?
弗拉季米爾:準是棵枯樹。
愛斯特拉岡:看不見垂枝。
弗拉季米爾:或許還不到季節(jié)。[2]P9
這就是貝克特筆下人類賴以生存的環(huán)境,與《圣經(jīng)》中人類始祖亞當與夏娃最初生活的伊甸園形成了強烈反差。根據(jù)弗萊的《偉大的代碼》,圣經(jīng)中一開始寫到伊甸園時,意象的重點就在水和樹。水是家園存在的基礎,水養(yǎng)育著人類,帶給了他們財富和希望。在《創(chuàng)世紀》的首卷,記錄了四條河流的名字,其中三條已經(jīng)確定為尼羅河、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第四條“伯拉河”,根據(jù)猶太史學家的論斷是恒河。伊甸園中肥田沃土,滋養(yǎng)了各種各樣的樹木,枝繁葉茂,悅人眼目,樹上的果子可以作為食物。樹木中還有一棵智慧樹,能使人分辨善惡?!妒ソ?jīng)》中的伊甸園有花有草,有樹有水,各種各樣的動物與人類在自然的美景中融洽相處,人類與自然共同構成了一幅和諧美滿的圖景。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后,就失去了生命之水;而到圣經(jīng)的結尾處,生命之水和樹木又得到恢復來拯救人類(《啟示錄》22:1-2)。[4]“它們象征了人類失去的但最終又復得的世界?!盵5]P189然而在貝克特的世界里,人類與空蕩蕩的天空和大自然隔絕了開來。象征著生命之源和文明之源的水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人類的生存與現(xiàn)代文明因失去了依托而變得蒼白荒謬。樹是有的,但是,它只是一個潛在的絞刑架,因為兩個流浪漢打算在這棵樹上吊死。人與自然不再是和諧的一體,而是對立的。兩個流浪漢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在空曠的自然中是孤獨的,于是誰也離不開誰,兩人都覺得自己在孤獨中變得與世隔絕了。愛斯特拉岡睡覺時,弗拉季米爾感覺到了孤獨;弗拉季米爾唱歌時,愛斯特拉岡就會變得沮喪。
《等待戈多》中,整個自然景象僅僅是一棵樹,如同寂寥的荒野一般,揭示了現(xiàn)代人沉悶、無聊的生存狀態(tài)。然而在第二天的時候,原來還是“黑沉沉、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的那棵樹只一夜的工夫卻長出了樹葉[2]P69,這似乎也表達出作者對獲得靈魂凈化和新生的希望。全劇似乎也依稀勾畫出“枯萎——死亡——再生的希望”的潛在框架。這也是對《圣經(jīng)》故事中從伊甸園走出的人類經(jīng)歷“樂園——犯罪——受難——懺悔——得救”的U型循環(huán)的潛隱與異化。
《圣經(jīng)》還開啟了另一種常見的原型化主題,即“尋找圣父”的主題?!笆ジ浮敝干系蹃喰l(wèi),他是“自有永有”的“永存者”。他無所不在、無所不能、無所不知。他創(chuàng)造了天地萬物,統(tǒng)治著世間的一切,代表著宇宙的和諧、秩序、規(guī)律和真理。于是,尋找圣父即是尋找上帝、追求真理與不朽。[6]P261《等待戈多》中兩個流浪漢等待不曾出現(xiàn),也許永遠也不會出現(xiàn)的戈多無疑就是“尋找圣父”這一主題的變體。
兩個流浪漢愛斯特拉崗和弗拉季米爾在荒涼小路的枯樹下等待戈多是全劇的中心線索,可是戈多始終沒有出場。戈多是誰?為什么要等他?作家沒有解釋,兩個流浪漢也說不清楚:
弗拉季米爾:哦,他是……可以說是個相識。
愛斯特拉岡:哪兒說得上,我們簡直不認得他。
弗拉季米爾:不錯……我們跟他并不熟……可是不管怎樣……
愛斯特拉岡:就我個人來說,我就是見了他的面也認不得他。[2]P20
評論界對戈多作出多種解釋,有人認為戈多(Godot)是由上帝(God)一詞來的,那么戈多就是上帝;有人認為戈多代表著死亡;也有人認為戈多象征著幸福、希望等。當貝克特被問及戈多是誰時他回答,“如果我知道,我早在戲里說出來了?!盵7]P67這個回答其實道出了戈多的真實含義:戈多是已經(jīng)被異化了的上帝。兩個流浪漢等待戈多,因為戈多一來,“咱們得救了!”[2]P79但是,他們對戈多知之甚少,就連他長什么樣也說不清楚。這兩個流浪漢成為人類的化身,需要不可知的上帝的救贖,“全人類就是咱們,不管咱們喜歡不喜歡?!盵2]P87可是,守約的是兩個流浪漢,不是戈多。答應要來的戈多一直沒有出現(xiàn)。波卓和幸運兒的出現(xiàn)給他們帶來了希望,波卓剛一上場就被誤認為是戈多,在第二場出現(xiàn)時兩個流浪漢還是把他當成戈多。然而再次出場時,波卓變成了瞎子,幸運兒變成了啞巴,于是他們也成了需要被救贖的人。“瞎子”和“啞巴”在《圣經(jīng)》中是等待拯救的罪人。耶穌在傳道時曾讓瞎子復明,讓啞巴開口說話。但是,耶穌將他們治愈是因為他們對耶穌的信。耶穌問兩個瞎子:“你們信我能治好嗎?”他們說:“主啊,我們信。”耶穌就摸他們的眼睛,說:“照著你們的信成全你們吧!”他們的眼睛就睜開了。[4](《馬太福音》9:27-29)在《圣經(jīng)》中,醫(yī)治與拯救等同。波卓和幸運兒不但不能拯救兩個流浪漢,自己還需要被醫(yī)治拯救。被寄予厚望的戈多最終沒有出現(xiàn),兩個流浪漢無法得到救贖。以上帝為中心的傳統(tǒng)價值觀轟然倒塌,人類失去了上帝的關懷,上帝徹底疏離了人類,在貝克特的筆下成為不可知,成為永遠也不會來的戈多。
在《圣經(jīng)》中,人在山窮水盡時上帝必會出場拯救,這是上帝的許諾??墒牵谝呀?jīng)失去基督教這個基本的生存信念的現(xiàn)代社會里,那個被偶像化的舊的上帝已經(jīng)死去,承諾拯救的上帝在貝克特的筆下變成了戈多,始終沒有出現(xiàn),于是失去了精神支柱的現(xiàn)代人面臨著價值混亂,陷入了孤獨、失落、焦慮、失望之中??墒请m然戈多一直沒有出現(xiàn),兩個流浪漢還是會繼續(xù)等待?!霸蹅冊谶@做什么,問題是在這里。而我們也十分榮幸,居然知道這問題的答案。是的,在這場大混亂里,只有一樣東西是清楚的。咱么在等待戈多的到來——”[2]P87在劇的末尾,他們答應要走,卻站著不動。等待本身成為他們存在的意義。所以,《等待戈多》雖然在表面上表現(xiàn)了西方現(xiàn)代人在失去傳統(tǒng)基督價值觀后荒蕪的精神世界,但是貝克特似乎也在為他們尋求出路,重建價值體系,擺脫這種狀態(tài)。也許,到底是什么樣的價值體系,貝克特也無從說起,但是,他一方面通過重現(xiàn)《圣經(jīng)》中的話語與意象,讓模糊的圣經(jīng)基督再次清晰;同時將這些話語與意象異化,突出失去傳統(tǒng)基督信仰后人類的尷尬處境。這也是他對重建新的基督體系的期待。
同其他荒誕派戲劇一樣,《等待戈多》表現(xiàn)的是現(xiàn)代人的悲觀情緒和絕望感以及人生的荒誕,傳統(tǒng)信念崩塌,永恒的困境成為其主要表現(xiàn)內(nèi)容。但是如果我們只看到它關于虛無、頹廢的“陰暗面”,就給貝克特下一個悲觀消極的結論就未免過于膚淺和片面。詹姆斯·諾爾森在貝克特獲得諾貝爾獎后不久給他寫了一封信,說他是“又一個獲諾貝爾獎的悲觀主義者”。貝克特回信說,“你從哪里知道我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呢?”另外,貝克特也曾經(jīng)說“如果悲觀主義是用來形容邪惡戰(zhàn)勝了正義的一種價值判斷的話,那么,把悲觀主義安到我的頭上是不合適的,因為我既不想也沒有能力進行判斷。我只不過是碰巧多接觸到了其中一者而已?!盵8]P21真實地揭示人生的空虛與荒誕并不等于消極地默認乃至接受,這其中也透露了作家置身在價值虛無中堅持某種可信價值和真實意義。通過對《圣經(jīng)》中諸多意象與主題的異化,《等待戈多》貫穿了貝克特對現(xiàn)代人的處境和歸宿的思考:寂寥的荒原如同現(xiàn)代人的精神世界一樣毫無生機;兩個流浪漢希望戈多到來將他們解救出來,然而戈多遲遲不來,使得上帝對人類的救贖最終破滅。他們多次提到懺悔、福音書、十字架、救世主、得救、地獄的萬劫不復、該隱、牧羊人、與耶穌同釘十字架的兩個強盜等等,這些支離破碎而又極富象征的話語,為其營造了一種圣經(jīng)基督的氣氛和背景。毫無結果的等待象征了西方現(xiàn)代人與上帝之間不確定的尷尬處境。可是既然等待沒有把握為什么還有等待?也許“等待”只是失去精神依托的現(xiàn)代人找不到出路的一種暫時狀態(tài),它并不能解決問題本身,也無法消除失去心靈守護而陷入精神崩潰的痛苦??墒牵拔覀兛吹皆S許多多的西方作家,為自己的作品選擇了‘新福音書’的形式……他們意識到人類必須找回信仰,也意識到傳統(tǒng)信仰的荒誕;他們試圖在反抗這種荒誕的努力中,重新劃定信仰的位置?!盵9]P152-153同其他的西方文學作家一樣,貝克特將文學感受和表達滲透到現(xiàn)實生活中去,致力于恢復圣經(jīng)基督已經(jīng)模糊甚至已經(jīng)喪失了的神圣內(nèi)涵,讓無力自救的現(xiàn)代人在這古老的神圣典籍中獲得最終的救贖。
參考文獻:
[1]朱虹.荒誕派戲劇集(前言)[M].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
[2]薩繆爾·貝克特.施咸榮,譯.等待戈多[M].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
[3]耿占春.隱喻[M].東方出版社,1993.
[4]圣經(jīng)[M].中國基督教協(xié)會,2002.
[5]諾斯洛普·弗萊.郝振益,等譯.偉大的代碼——圣經(jīng)與文學[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6]梁工.基督教文學[M].宗教文化出版社,2001.
[7]Michael Worton.Waiting for Godot and Endgame:theatre as text[A].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Beckett[C].Ed.John Pilling.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0.
[8]詹姆斯·諾爾森.王紹祥,譯.貝克特肖像[M].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9]楊慧林.基督教底色與文化延伸[M].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