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瑋瑋
作家語體的辨認和確定
——以海明威的作品為例
易瑋瑋
小說文本的語體,也即其風格特色的生成是由其敘述話語在語音、詞匯、語調(diào)、語境等多方面的特點共同構(gòu)成的。要辨認和確定作家的語體可以從其語言類型的選擇、敘事語式、語言的審美變異、節(jié)奏調(diào)控、語境審美蘊味的生成等方面來考察。本文試從海明威作品的口語化敘述、用對話來反映主題、省略直接信息、象征的隱喻、反諷的張力等幾大方面的寫作特點為例來闡述作家獨特語體的生成。
海明威;語體;口語化;對話;省略;象征;反諷
海明威被譽為20世紀的語言大師,他憑借其獨具特色的語言風格和創(chuàng)作技巧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享譽世界。同時,其創(chuàng)作風格也啟發(fā)并影響了后續(xù)大批作家。時至今日,對海明威其人及其作品的研究在國內(nèi)外都仍然方興未艾。海明威作品的突出特點是語言簡潔凝練,用最少的文字表達最豐富的內(nèi)容;敘述冷靜客觀,拒絕主觀干預;以人物對話與行動來反映人物的性格,造成一種具有實感的畫面;沖破了傳統(tǒng)小說中作者充當“無所不知”的全知敘述者的窠臼,這也是海明威所獨創(chuàng)的“冰山風格”。這些特點主要是從這樣幾個方面來實現(xiàn)的:口語化敘述;用對話來反映主題;省略直接信息;象征的隱喻;反諷的張力。
口語與書面語都是人自身的延伸物。書面語作為口語的符號,最初極有活力,但在一定歷史時間、空間和一定的意義上的凝固之后,便逐漸走向僵化,而口語更接近人的大腦語言區(qū),具有鮮明的知覺性、新生性和活躍性。文字要表現(xiàn)人的生命和情感,文學語言就必須最大限度地貼近生命和情感的實際。海明威就是采用活潑的口語、日常用語、民間俗語和街頭俚語,使文學語言返璞歸真。海明威的作品改變了19世紀末以亨利·詹姆斯為代表的小說家們?nèi)哐再樤~、多重修飾的寫作方法,其作品中幾乎很少用形容詞、副詞以及其他的修飾詞,而更多地依賴于動詞和名詞來讓讀者感受小說的背景、故事情節(jié)以及主題,使文學語言更具藝術(shù)活力。海明威在答記者問的時候曾經(jīng)說過:“我用的是英語中最古老的詞匯,有人以為我是難字不識幾個的粗人,深奧的字我是會用的,不過還有更古老更優(yōu)秀的詞匯。如果你組合得好,他們就會粘結(jié)在一起再也不肯拆散。”的確,海明威的口語化敘述表面看似淺薄直白,甚至還會有一些粗俗的用詞,但不可否認的是他的作品在實現(xiàn)了平民化閱讀的同時,其思想內(nèi)涵并不是點到即止,而是能帶給人無限的想象和思考空間。這是因為海明威用凈化了的口語在更能體現(xiàn)人物的個性的同時,也更能清楚地揭示人物的心理。所以他筆下所塑造出來的人物的身份更為真實可信。例如在《弗朗西斯·麥康伯短促的快樂生活》中,麥康伯的妻子瑪格麗特晚上出去與白人獵手威爾遜偷情回來后與麥康伯有這樣一段對話:
“你上哪兒去了?”麥康伯在黑暗中問。
“唷,”她說,“你醒了嗎? ”
“你上哪兒去了?”
“我剛才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你干的好事,真該死?!?/p>
“你要我說什么呢,親愛的?”
“你上哪兒去了?”
“出去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這倒是這種事的一件新鮮名稱。你是一條騷母狗?!?/p>
“唔,你是一個膽小鬼。”
“就算是吧,”他說,“又怎么樣呢?”
“拿我來說,沒什么。可是請別跟我說話,親愛的,因為我很困?!?/p>
這段對白用詞十分簡單,屬于典型的口語化敘述。然而正是如此,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甚至語氣腔調(diào)都生動地躍然紙上。從沒有憤怒字眼的話語中我們看到了丈夫?qū)ζ拮油登榈膹娏覒嵖?,也從妻子的不屑回答中看到了他們夫妻感情的潰敗?/p>
在絕大多數(shù)小說作品中,作家總是會以陳述、描寫或說明來交代環(huán)境、鋪開情節(jié)、刻畫性格和闡明主題,雖然人物的對話也必不可缺,但無論從篇幅還是從其意旨上來說,都是有限的。而在海明威的作品中,對話通常占據(jù)了主導地位,他本人往往退出了敘述的前臺,將作品的主題完全交由人物的言語行動來表現(xiàn)。因此海明威小說與其他小說家的最大的區(qū)別就是:當其他作家采用描寫、敘述、議論來交代情節(jié)、背景、場景,刻畫人物性格時,海明威往往用對話來代替。
以《白象似的群山》為例,該小說全文共1 469字,除開篇一段簡明的景色描寫占去477字以外,其余幾乎全是男女主人公的對白。對話圍繞著“手術(shù)”展開,讀者能得到的信息是,男人要求女人做手術(shù),女人不愿意,雖然男人表面上是溫和地說服,而且似乎還愿意尊重女人的選擇,并不是要勉強她,但實際上卻是固執(zhí)和堅決的強迫,并三番五次提起女人力圖避開的“手術(shù)”這個話題,以致女人忍無可忍。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整個過程完全由人物的對話沖突來承擔,作者只是客觀地記錄,連他自己對于其中的奧妙也知之甚少,甚至連人物的姓名都不知道。在這里,敘述者遠不如人物知道的多,到底是什么手術(shù)?敘述者沒有給予交代,但讀者可以從人物的對話中猜測到是墮胎,那為什么面對這個“手術(shù)”男人和女人會有如此強烈的沖突?敘述者不知道,只有人物自己知道。小說以對話的形式展開,是“展示”而不是“講述”,這樣,讀者的主體地位得到充分的顯現(xiàn),讀者對于作者沒有言明的疑問便有了廣闊的想象空間,當然這種想象也不是漫無邊際的,而是自然規(guī)范在作者所設(shè)定的價值觀之內(nèi),這便是海明威的高明之處。除了《白象似的群山》,《殺人者》這篇小說也是典型的對話主導的經(jīng)典之作,全文共七千多字,對話就占了五千多字。而在《乞力馬扎羅的雪》中,更是開篇就以對話展開。此外,在海明威的其他眾多小說作品中,對話始終是其反映思想主題的主要手段,這是形成海明威式獨特語體的重要因素。
1954年,在接受喬治·普林浦敦的采訪中,海明威說:“你省略掉的是你所了解的東西,但它們在作品中依然存在,它們的特質(zhì)仍然會顯示出來。如果一個作家省略掉的東西是他所不了解的東西,它們在作品中就會像漏洞一樣存在?!?958年,海明威在回答《巴黎評論》記者的提問時再次強調(diào)他的觀點:“我總是試圖根據(jù)冰山原理去描寫,關(guān)于顯現(xiàn)出來的每一部分,其八分之七是在水面以下的。你可以略去你所知道的任何東西,這只會使你的冰山深厚起來?!盵1]誠然,海明威善于以最少來表達最多,其實,這見諸紙上的最少的文字是間接信息,而隱含于水面下的八分之七冰山則是直接信息,也就是作者知道,讀者也能體悟出來的東西。這種寫作手法讓海明威的作品簡單卻豐厚,典型的例子是其著名的短篇小說《雨中的貓》。這篇小說表面上是在寫女主人公可憐一只流落在雨中的貓,實際上卻是在刻畫一個年輕女人的內(nèi)心孤寂與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而這種直接信息是作者只字未提的,我們只是從文本十分儉省的、充滿暗示的語言所反映出來的間接信息推斷而出。比如為什么女主人公非要親自去把那只貓抱回來,而不要丈夫去?帶著這個疑問,當我們看到女主人公下樓經(jīng)過大廳時看到了旅店老板,有這樣一段文字:
“美國人的妻子喜歡他。她喜歡他聽到任何怨言時那副認真的樣子。她喜歡他端莊的舉止。她喜歡他愿意為她服務(wù)的樣子。她喜歡他作為一個旅館老板所表露出來的那種神情。她還喜歡看他那張憂郁蒼老的臉龐和那雙大手?!?/p>
這樣我們就對女主人公的心理有所明了,她下樓并不只是為了把那只貓抱回來,她還想借此機會看到自己喜歡的旅館老板。而后來,貓不見了,她“突然感到一陣失望”,這“失望”自然也不僅僅是因為貓不見了,而是侍女的突然出現(xiàn)阻礙了她潛意識中想在大廳多逗留一會兒的想法。上樓后,女主人公對丈夫說:“我實在太想要它。我想要那只可憐的小貓。一只可憐的小貓在外面淋雨讓人看著不舒服?!闭f的是貓,泄露的卻是她對剛才在樓下“突然感到一陣失望”的耿耿于懷。當然,這篇小說充滿暗示性語言的不止于此,通篇幾乎都是在暗示女主人公內(nèi)心隱藏的秘密。作者將這些他所知道的,且讀者也能明白的信息省略掉了,僅以間接性的信息,即女主人公的怪異言行使我們得以窺見女主人公內(nèi)心深處復雜、隱晦、曖昧的某種欲念,這種欲念不僅使得她怪異的言行變得合理,也使這個人物顯得真實可信、血肉豐滿,這便是小說的成功之處。
海明威不認為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具有象征性,后來著名美國藝術(shù)家史家伯·貝瑞孫指出:“真正的藝術(shù)家既不象征化,也不寓言化——海明威是一位真正的藝術(shù)家——但是任何一部真正的藝術(shù)品都散發(fā)出象征和寓言的意味?!盵2]海明威對這種說法非常滿意。我認為雖是于無意之中散發(fā)出來的象征意味,卻構(gòu)成海明威式獨特語體的一個重要亮點。
以其經(jīng)典長篇小說《永別了,武器》為例,在這部小說中,象征體現(xiàn)在景色、動物、人物等多重維度上。其中自然景物的象征包括“雨”的象征、“高山與平原”的象征、“河流”的象征等。“雨”在作品中具有暗示人物多舛的命運,折射人物隱匿的情感的作用,它代表的就是死亡和隨之而來的所有痛苦、悲傷、絕望的感情?!案呱健毕笳髦图彝?,與快樂、健康、美好的生活相關(guān)?!捌皆眲t象征著戰(zhàn)爭和死亡,代表著戰(zhàn)爭、死亡、痛苦、悲傷或憂郁?!昂恿鳌毕笳髦锬醯慕Y(jié)束和愛情的開始,代表了洗去一身征塵的重生。而在這部小說中,動物的象征意義主要涉及到騾子、燕子與夜鶯、螞蟻、蛇、蝙蝠這幾種動物。騾子代表了無奈的從軍者,它們和戰(zhàn)場上的士兵一樣,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燕子與夜鶯是春情的預告者,它們常常作為愛情的象征;而蝙蝠則是身份的迷失者,就像主人公亨利的身份一樣總是給人一種不確定性;蛇則是無辜的受蠱者,小說中的人物就是一群被戰(zhàn)爭和統(tǒng)治者蠱惑的無辜的受害者;最后,螞蟻象征了卑微的忙碌者,“即使奮力地奔跑,最終也還是被燒死在火海中”。小說中的人物何嘗又不是一只只在戰(zhàn)爭年月的螞蟻,他們不向命運屈服,努力抗爭,但是最后還是掙脫不了戰(zhàn)爭為他們早已設(shè)計好的宿命。在小說中,自然景物和動物預示了人物的命運,而人物本身也具有象征性,其象征性是小說主題的基調(diào)。女主人公凱瑟琳·巴克萊代表了海明威理想中的愛情和家庭,她是愛情、幸福和家庭的象征。而到最后,凱瑟琳的形象抽象為愛情,她的死代表了愛情的終結(jié),主人公亨利再次迷失在雨中,迷失在他的人生道路上。另外具有代表性的是亨利的兩位好友,一個是年輕的軍醫(yī)雷納蒂,一個是意大利無名教士,他們都被塑造成了道德的雕像。前者快樂地從事人道主義服務(wù),最后卻淪為污穢的犧牲品;后者出淤泥而不染,時刻宣揚基督教的美德,在小說中近乎一面明鏡,使骯臟與罪惡相形見絀。
海明威的作品中往往包含了事實與表象相悖的主題,如《永別了,武器》以及《太陽照常升起》中,主人公從美好的愿景走向不幸的遭際,暗含了對帝國主義戰(zhàn)爭和政治的諷刺?!尔溈挡檀俚男腋I睢分?,麥康伯最終死于妻子的槍下,暗含了對物欲所支撐的愛情的諷刺?!镀蛄︸R扎羅的雪》中,男主人公在臨死前懺悔自己的罪過,決定重新做人,而死神還是奪去了他的生命,這暗含了對現(xiàn)代人利欲熏心、人性頹喪的諷刺。《老人與?!分?,桑提亞哥雖不斷戰(zhàn)勝自我終于捕獲一條大馬林魚,但卻毀于鯊魚之口,這暗含了對人類在很多時候雖不懈奮斗卻終究無能為力的諷刺。
當然,這些是海明威在創(chuàng)作主題中所要表達的反諷之意,其實,字面層次上反諷的手法體現(xiàn)出了強大張力的效果。海明威用平易、簡單的英語、短詞和短句巧妙地處理敘述語言,并完美地組合起了具有很強張力的“反諷”敘述語式。最突出的例子是在《永別了,武器》的開頭,有這樣一段話:
“冬天開始了,來了一場沒完沒了的雨,伴著又來了一場霍亂。但是經(jīng)過核查,軍隊里只有7千人死于霍亂?!?/p>
初看這段話只是一種客觀的陳述,但仔細琢磨便可發(fā)現(xiàn)在這濃縮了的話語里蘊藏的更加深刻的內(nèi)容。首先是我們很容易關(guān)注到的這個“只”字,正如中科院葉舒憲教授在談到海明威的創(chuàng)作動力時提到的,一場SARS就引起了世界性的恐慌,但也不過是奪去了幾百條生命。而七千條鮮活的生命,在作者的筆下卻只是輕描淡寫地一個“只”字,可見在殘酷的戰(zhàn)場上,死亡早已是見怪不驚,戰(zhàn)爭在毀滅生命這一點上的罪惡被作者用極其諷刺的口吻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此外,這段話還很容易激發(fā)人的聯(lián)想,這七千人僅是死于霍亂的,而在血腥的戰(zhàn)場上,加上惡劣的天氣環(huán)境,肯定還會滋生許多其他的疾病,那么,死于其他疾病的又還有多少人,或許不只七千;而且這些死去的生命還僅僅只提到軍隊中的,那么平民百姓為此而無辜喪命的又有多少,或許也不只七千。顯然,海明威的這段具有強烈的諷刺意味的話語產(chǎn)生了一種特殊的張力效應(yīng),這是來自語言的一種內(nèi)在的解構(gòu)能力,而能將語詞巧妙地組合使之生成這種解構(gòu),便是作家的高妙之處了。
綜上所述,海明威式獨特語體的形成與其口語化的敘述方式、對話體結(jié)構(gòu)、高明的省略技巧以及善于使用象征和反諷的語言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這也說明要辨認和確定作家的語體,首先必須從作家作品的文本出發(fā),分析其獨特的語言特色,從其語言類型的選擇、敘事的語言形式、語言的審美變異、節(jié)奏調(diào)控、語境審美蘊味的生成等方面來歸納總結(jié)其風格特色。而對一個作家的語體風格的充分了解和認識,是全面研究一個作家及其作品的必經(jīng)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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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Identifying and Confirming Author’s Style——Taking Hemingway’s Works as an Example
YI Weiwei
(College of Arts,Chongqing Normal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47,China,China)
Novel’s style or characteristics are composed by speech sound,intonation,vocabulary,context and other features in the narration.In order to identify and confirm author’s style,one can make it from the language type selection,narrative discourse mode,linguistic aesthetic variation,rhythm control,context aesthetic appeal and other aspects.This thesis illustrates the generation of Hemingway’s unique style from his works’ colloquial narration,theme reflected by the dialogue,omission of main information,metaphor,irony,etc..
Hemingway;style;colloquialism;dialogue;omission;metaphor;irony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047)
I106
A
1674-5787(2011)02-0081-03
2011-03-02
易瑋瑋(1987— ),女,湖北宜昌人,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2009級文藝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閆桂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