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勃朗特和她的撒旦式英雄希斯克利夫

曹丹丹

（徐州工程學院 外國語學院 英語專業(yè)教研室，江蘇 徐州 221000）

艾米莉·勃朗特的傳世之作《呼嘯山莊》以其緊湊的結(jié)構(gòu)和深刻的象征寓意成為英國文學史上的經(jīng)典。簡潔而富有張力的語言，幽默又蘊含嘲諷的筆調(diào)凸顯了作者非凡的才華，而平實文字下那令人扼腕、動人心魄的愛情又展現(xiàn)了她作為詩人的天賦。此外，小說中無處不在的對大自然的眷戀之情，以及作者天人合一的世界觀，使其在同時代的作品中獨樹一幟。

然而小說問世之初并沒有受到評論界的待見。評論家伊莉莎白·如比斷言：“任何人都不會對 《呼嘯山莊》的作者感興趣?！弊骷壹嬗浾咂ぬ亍ぐ荻饕嗾J為艾米莉“病態(tài)、幼稚、人們應(yīng)該避開她”［1］。 就連姐姐夏洛特·勃朗特都覺得這部作品很“詭異”。小說之所以遭受了長達半個世紀的非難，究其原因，是艾米莉創(chuàng)造的主人公希斯克利夫這樣一個惡魔般的人物，他的殘暴乖戾與維多利亞時期崇尚的道德修養(yǎng)和謙虛禮貌格格不入。為了使艾米莉免遭更多的傷害，夏洛特向外界解釋說自己的妹妹單純、質(zhì)樸，沒有受過教育，生活離群索居。而事實則是夏洛特無法為希斯克利夫殘酷的行徑找到道德上的支持。

長久以來，無數(shù)評論家都為這部“斯芬克斯”般的小說傾倒，對希斯克利夫這一人物進行了不懈地解讀，一般認為他命運多舛，值得同情，但復仇手段太過殘忍，是人性扭曲的體現(xiàn)。但我認為希斯克利夫?qū)嶋H是作者個人性格的寫照，而其復仇者的形象亦體現(xiàn)了艾米莉文學作品中批判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結(jié)合。

一、希斯克利夫和艾米莉·勃朗特

希斯克利夫是呼嘯山莊的主人老肖恩收養(yǎng)的一個棄兒。第一次來到呼嘯山莊時，保姆內(nèi)莉形容他“黑黝黝的，就像是從魔鬼那兒來似的”。盡管老肖恩對他寵愛有加，但老肖恩的兒子亨德利卻根本沒把他當成父親收養(yǎng)的孩子，動輒拳腳相加，甚至女仆也存心折磨作弄他。老肖恩死后，亨德利變本加厲，將他降為仆人的地位。然而這一切在與他青梅竹馬的凱瑟琳的陪伴下都毫不重要。然而，凱瑟琳受到外界影響，轉(zhuǎn)而愛上了畫眉山莊的文靜青年埃德加。面對凱瑟琳的背叛，希斯克利夫痛不欲生，憤而出走。三年之后歸來，凱瑟琳已經(jīng)嫁給了埃德加。希斯克利夫為此進行了瘋狂的報復，他誘惑亨德利進行賭博，輸光全部家產(chǎn)，酒醉而死，又設(shè)計娶了埃德加的妹妹伊莉莎白，對其進行百般迫害。最終，在凱瑟琳和埃德加去世之后，希斯克利夫成為呼嘯山莊和畫眉山莊的主人。

希斯克利夫這一名字意為 “開滿石楠花的荒原（heath）”和“陡崖”（cliff）。 像他的名字一樣，希斯克利夫性格剛毅，不畏艱險，桀驁不馴，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叛逆者，面對愛人的背叛和世人的迫害，他并沒有逆來順受，而是進行了反抗，這一性格正是作者艾米莉·勃朗特本人的寫照。

生在“詩人之家”，艾米莉具備一個偉大詩人的潛質(zhì)：豐富的想象力，熾熱的激情，杰出的創(chuàng)造力，以及內(nèi)向敏感的性格。自孩童時期起，艾米莉就與眾不同。她外表安靜冷漠，內(nèi)心卻狂野奔放。她獨立不羈、充滿熱情、意志剛強。伊莉莎白·蓋斯凱爾在《菲利斯表弟》一書中就記載了艾米莉痛打自己那只不聽話的斗牛犬的故事?！皼]人敢（去打斷她），”蓋斯凱爾寫道，“當艾米莉以那種眼神怒目而視，當她的嘴唇像石頭一樣抿在一起。 ”［2］

但在另一方面，艾米莉又偏于沉郁、孤傲、內(nèi)向，離群索居。這種性格導致了她不善交際，不被理解，由此造成了日后叛逆的性格。與渴望社會認同的夏洛特不同，艾米莉并不在意他人的想法。這一點在她的行為舉止和衣著打扮上表現(xiàn)得十分明顯。艾米莉總是穿一些不合潮流的衣服，言行舉止也缺乏淑女風范，這使得夏洛特在眾人面前十分難堪。在布魯塞爾的PensionnatHeger就讀期間，艾米莉?qū)邓固苟　ず＝芙淌诘氖谡n方式十分不滿，認為他扼殺了自己在文學上的創(chuàng)造力。

由此可以看出，希斯克利夫的反叛和艾米莉如出一轍，他的叛逆行徑也是創(chuàng)造者的個性使然。

二、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社會和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學

除了作者本人的個性原因，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社會也是艾米莉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影響因素。維多利亞時代是英國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的全盛時期，工業(yè)革命的滾滾車輪載著人類文明不斷向前進步。然而，在被稱為多事之秋的維多利亞時代早期（1832—1848），經(jīng)濟上的繁榮并不能阻止階級矛盾的滋生，財富的分配不均使著貧富差距像背道而馳的火車一樣越來越大：一面是貴族和資產(chǎn)階級紙醉金迷的物質(zhì)享受，另一面則是農(nóng)民和工人在貧困線上的絕望掙扎。這一時期產(chǎn)生了大量揭露資本主義罪惡與腐敗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品，代表作有狄更斯的《霧都孤兒》，伊莉莎白·巴特雷·勃朗寧的詩歌 《孩子的哭聲》，等等。

可以看到艾米莉·勃朗特的成年時期與這一段時期基本吻合，且其一生都與貧窮和疾病為伍。勃朗特一家收入很少，經(jīng)濟相當拮據(jù)。幼時姐妹四人到寄宿學校讀書，由于生活條件過于艱苦，艾米莉的兩個姐姐罹患肺結(jié)核夭折。1848年家里唯一的男孩勃蘭威爾也因肺病離開人世。艾米莉雖生活在荒涼偏僻的約克郡，但臨近豪渥斯工業(yè)區(qū)，對城里的工人運動早有耳聞。三姊妹經(jīng)常看自由黨或保守黨的期刊，熱心談?wù)撜巍Ｊ芨赣H影響，艾米莉同情工人的悲慘際遇，也支持他們的罷工?？梢姳M管艾米莉外表沉默寡言，但內(nèi)心卻懷著對貧苦人民的極大同情和對物欲橫流的社會現(xiàn)實的極大憎恨，這一點在 《呼嘯山莊》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縱觀小說，唯有希斯克利夫來自于底層社會。這個飽嘗人間疾苦的棄兒被老肖恩收養(yǎng)之后并沒有擺脫受迫害欺辱的命運。老肖恩的兒子鞭打他，仆人折磨他，女主人對他不聞不問，但他是個“性格抑郁、頗能忍耐的孩子。也許是因為受盡虐待變得麻木而不當一回事了”［3］。直到聽到平生摯愛，一起青梅竹馬長大的凱瑟琳親口說出“我要是嫁給希斯克利夫的話，那就降低我的身份了”時，復仇的種子開始生根發(fā)芽。希斯克利夫終于意識到逆來順受是無法為自己贏來尊嚴和愛情的，唯有斗爭和反抗才會帶來生存發(fā)展的希望。從某種意義上說，希斯克利夫?qū)魢[山莊和畫眉山莊的復仇是向那個無情社會的強烈控訴［4］。艾米莉在這里表達了自己對當時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和反抗，從而使小說帶有濃厚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色彩。

三、浪漫主義文學傳統(tǒng)和撒旦式的英雄

艾米莉生活在維多利亞時期的英國，但本質(zhì)上卻是一個浪漫主義詩人。她的詩歌和小說深受浪漫主義文學的影響，其中主人公狂風暴雨般的愛情，哥特式的風格和大量自然象征的運用都是浪漫主義傳統(tǒng)的完美體現(xiàn)。而飽受評論界非難的主人公希斯克利夫?qū)嶋H上也是浪漫主義運動影響的產(chǎn)物。

英國浪漫主義崛起于法國大革命（1789）之后，繁榮于19世紀上半葉。浪漫主義作家一個主要的特點是對資本主義社會不滿，具有憤世嫉俗和向往大自然的傾向。他們的作品中充滿了意志堅定的主人公，艱險可怕的冒險，劇烈的內(nèi)心沖突和光怪陸離的異國風光。浪漫主義的代表人物布萊克、華茲華斯、柯勒律治、濟慈、雪萊和拜倫都強調(diào)人的內(nèi)心真實性，重視人的自由、自在和自為性。他們認為構(gòu)成人性的不僅有尊嚴和高尚，黑暗和野性也是人根深蒂固的一部分。正是浪漫主義運動將撒旦提升到英雄的地位，將他的叛逆詮釋為人類不懈追求個體自由的隱喻。撒旦的英雄主義來自于彌爾頓創(chuàng)作的史詩《失樂園》。詩中撒旦是敢于挑戰(zhàn)上帝的真英雄，盡管勢單力薄，但他勇敢追求自由，毫不畏懼失敗，甚至將失敗看成是一種榮耀和解放。浪漫主義時期涌現(xiàn)了大量撒旦式的英雄形象，如拜倫的曼菲爾德（《曼菲爾德》），雪萊的普羅米修斯（《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以及赫爾曼·麥爾維爾的亞哈船長 （《白鯨》）。這些人物都是與社會對立的、孤獨的反叛者，他們擁有非凡的個性，獨立，孤傲，藐視現(xiàn)存制度，不愿做出妥協(xié)，頑強堅定，悲憤憂郁，往往結(jié)局悲慘。

艾米莉·勃朗特本人就是一個黑暗英雄。她充滿了叛逆的熱情，杰出的創(chuàng)造力和非凡的勇氣，藐視權(quán)威，特立獨行，卻又常常悲觀絕望。她相信人性中存在黑暗野性的一面，并將其視為人類存在不可避免的真實積極的力量。在這種信仰的驅(qū)使之下，她創(chuàng)造了希斯克利夫這個典型的撒旦式英雄，他個性叛逆、孤傲，社會地位低下，情人的背叛和世人的壓迫使他成為一個極端的復仇者。他誘使亨德利賭博，輸光家產(chǎn)，為謀求林頓的家產(chǎn)騙取伊利莎白的芳心，后又不斷折磨她。他還將仇恨發(fā)泄到下一代身上，虐待亨德利的兒子，逼迫凱瑟琳的女兒嫁給自己生命垂危的兒子。希斯克利夫的復仇形象一直是評論界的矛頭指向，但實際上，他是作者艾米莉創(chuàng)造的一個黑暗英雄，命運坎坷，但又不斷抗爭。

四、結(jié)語

《呼嘯山莊》是一部杰出的小說，作者艾米莉·勃朗特也被認為是世界文學史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作為艾米莉唯一一部小說的主人公，希斯克利夫身上承載著作者所有的同情、憤懣、不滿、和抗爭。在希斯克利夫身上，艾米莉寄托了自己對現(xiàn)實社會的憤慨，并希望借主人公之手懲罰那個泯滅人性的社會。同時，作者也將自己對人性的思考賦予到小說的創(chuàng)作之中，使小說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仍如璀璨的明珠，散發(fā)著奪目的光芒。

［1］LucastaMiller.The BronteMyth［M］.London：Jonathan Cape，2001：201.

［2］Elizabeth Gaskell.Cousin Phillis［M］.London:Penguin，1976：78.

［3］艾米莉·勃朗特著.方平譯.呼嘯山莊［M］.上海：譯文出版社，1993：35.

［4］姚璋.《呼嘯山莊》中希斯克利夫一角色悲劇性緣由分析［J］.劍南文學，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