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思{《我彌留之際》的詩化結構

張 曦

(南京醫(yī)科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南京 210029)

論福克納《我彌留之際》的詩化結構

張 曦

(南京醫(yī)科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南京 210029)

《我彌留之際》的多角度敘事受作者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很大影響,形成了核心、內層人物抒情詠嘆,外層人物敘事的同心圓結構,這是?？思{試圖在詩化的結構框架內解決社會歷史性內容的表達要求的產(chǎn)物。

《我彌留之際》;詩化;結構

《我彌留之際》被?？思{本人稱為“精技妙作”(tour de force),評論界也稱它為《喧嘩與騷動》之后作者的第二部杰作。放在福克納藝術手法的發(fā)展歷程中看,這部小說是其真正的第一部多角度敘事作品。此前的《喧嘩與騷動》實際上是以精致的對位結構而非多角度敘事獲得了如希臘古甕般靜穆完滿的風格特征。

一

小說出版于 1930年,正處于?？思{創(chuàng)作鼎盛時期的開端,因而作品仍然保留了許多作家學徒時期多元化的鮮活元素。

在小說開頭講述艾迪被頭足倒置放入棺材時,?？思{特意畫了一副棺材的平面圖。中譯本在排版時將這圖畫放大為獨立的一行,在英文原版中這小小的圖畫卻被環(huán)繞在文字之中。[1]從藝術源頭上看,早年做過詩人的福克納接近羅塞蒂、威廉·莫里斯、戈蒂耶這類詩畫兼工、互為表里的藝術家。威廉·布萊克倡導的“總體藝術品”風格是這派傳統(tǒng)的濫觴。詩、插圖、裝楨融為一體以形成整體的藝術效果是這些藝術家的基本追求：“即使是最簡單的詩行也可以藉由蜿蜒優(yōu)美的螺旋及花形曲線而光彩豐溢?！盵2]此處詩畫一體的細節(jié)實際上是作家詩人時期的寫作習慣在小說中的流露,也顯示出《我彌留之際》作為一部以實驗形式表達的鄉(xiāng)村喜劇,與?？思{早先不成熟習作間的內在藝術關聯(lián)。

同樣將詩歌、散文、自繪的插圖融為一體的獨幕詩劇《牽線木偶》便是這樣一部習作?！稜烤€木偶》是?？思{在密西西比大學時為學生劇團寫的極不適合上演的劇本,作品本身是對奧斯卡·王爾德的名作《莎樂美》的模仿。除了主角瑪瑞塔(Marietta)和皮耶羅 (Pierrot)外,其他角色被冠以“詠嘆者”、“抒情者”這樣簡單的名字,不需要參與情節(jié)的他們大口吟誦著詩化的臺詞形成一個類似古希臘戲劇的合唱隊,這是浪漫的?？思{有意復古的體現(xiàn)。

劇本的情節(jié)很簡單?，斎鹚侔憷`綣,難以入眠,于是起床去花園的金池漫步。皮耶羅爬上了墻,彈奏著曼陀鈴,用歌聲向她求歡,邀請她一起在月光中舞蹈。在短暫的抗拒之后,她與皮耶羅一起離開。

當她再次回來時,她不再穿著圣潔的白色長袍,而換上了艷麗的長裙,佩戴著珠寶和耀眼的裝飾。她在舊日的金池邊孤獨散步,以自己的美貌安慰著自己,但實際上她已經(jīng)失去了永恒的美麗和不死的身軀。

女主角回到花園反復琢磨自己的美貌：“還好,我沒有變化?！钡S即又自我懷疑：“我有點覺得,我變化很大?！边@時一個合唱隊員詠嘆：“她如同黑奴們建塑的象牙塔,在火焰的包圍中閃光?！绷硪粋€詠嘆者卻相反地感慨：“她如同被風暴剝裂的纖柔樺樹。”于是主角又自語：“不,我沒有變化,只是我的花園變了?！逼查_這些臺詞顯而易見的詩歌底色,這個小小的場景已經(jīng)包含著日后多角度敘事的某些萌芽。主人公偏執(zhí)于某個不可言明的神秘對象,在自我懷疑中不斷呢喃、掙扎、反復。旁觀的眾人各自以自己的視角展開詠嘆,這詠嘆時而交叉、既而重合、或者對立。基于多聲部合唱而分配的多個角色,圍繞著主旋律反復吟唱,保持著整體的和諧,這是?？思{的多角度敘事不同于康拉德等人的基本特征。這無休止的重復詠嘆發(fā)展到小說中,主角和詠嘆者便更為復雜地開始交換位置,互相詠嘆,形成多層交織的視角網(wǎng)絡,于是新的結構就誕生了。這乞靈于詩歌和古代戲劇的結構手法,身著現(xiàn)代主義的外衣走上 20世紀的舞臺,在謎一般的表述中展現(xiàn)內心的澎湃與曲折,其內核卻始終聯(lián)系著古老藝術的神秘與浪漫。

?？思{的多角度敘事作為一種特殊的重復結構,受到戲劇的某些影響而本質上仍然來自詩歌。

二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彌留之際》是更為復雜的《牽線木偶》。以女性為中心,多個詠嘆者環(huán)繞其左右,是包括《喧嘩與騷動》與這部小說在內的福克納早期優(yōu)秀作品在人物布局上的共同特點。艾迪的死亡是小說的中心,“死亡是這部小說的主題,其中心意向是產(chǎn)生狂暴熱情和行動的尸體?！盵3]作為中心敘述者,她的講述對作品具有強烈的收束作用。艾迪詠嘆著死亡的永恒和人生的虛無：“因為我們必須通過言詞來互相利用,就像蜘蛛們依靠嘴巴吐絲從一根梁上懸垂下來,擺蕩,旋轉,彼此卻從不接觸?！薄盎钤谑郎系睦碛蓛H僅是為長眠做好準備”。教師出身受過教育的艾迪在老法人灣的鄉(xiāng)下同樣是一位詠嘆死亡和虛無的瑪瑞塔。盡管評論傾向于強調艾迪作為現(xiàn)代人“異化”、“孤獨”,或者作為“他者”的女性形象,我們還是認為艾迪的詠嘆有很多來自于晚期浪漫主義詩歌的色彩?！耙粋€更有效的理解?？思{如何用有限的地方性材料去表達人類普遍性的方法,就是把《我彌留之際》看作田園詩?！盵4]

本德倫家的七位成員圍繞著艾迪在各自的視角上詠嘆她的死亡。

丈夫安斯念道：“沒有一個女人會像艾迪那樣把大人小孩都收拾得干干凈凈”,但這僅有的哀悼不能改變他借送葬去杰弗生裝假牙和再娶的打算。大兒子卡什以 13條理由將棺材做成“斜面交接”,以最認真的方式悼念母親的死亡。孤獨而具有詩人氣質的達爾在迷惘中感嘆：“我無法愛我的母親,因為我沒有母親。”私生子朱厄爾在乖張暴戾的怒火中忠實地執(zhí)行母親歸葬杰弗生的遺愿。小兒子瓦達曼不理解母親的死亡,不停默念“我媽是一條魚”,他的打算是進城看一眼玩具小火車。女兒杜威·德爾則想著借機進城打胎。

這些獨白與《喧嘩與騷動》中相互套嵌、形成互補關系的四個聲部不同,以艾迪為中心,形成同心圓的本德倫們,其講述更多陷于分裂的自我話語,他們粗糙單調的語言在彼此間不能相互溝通,每個人都基于艾迪的死盤算著自己的事情。米爾蓋特管這叫散點透光。不同角度的光線從散點照在中心點上,一點點地點亮環(huán)境,但沒有任何一束光線具有足夠權威可以顯現(xiàn)整個環(huán)境。[5]106這技法很可能來自 20年代?？思{在巴黎觀摩到的塞尚的立體主義繪畫的影響,將物體多個角度的不同視象,結合在畫中同一形象之上,是這派繪畫的基本理念。

八位鄉(xiāng)鄰站在更遠的距離,對艾迪的死亡展開描述。科拉太太嘆息艾迪“是個孤獨的女人,孤獨地懷著傲氣活著,還在人前裝出日子過得很美滿的樣子,掩蓋著他們全都折磨她的真實情況。”醫(yī)生皮保迪自忖“當安斯終于主動派人來請我去時,我說：‘他折磨她總算到頭了。’”塔爾則反過來念道：“她催他干活催了三十多年。我想她也累了。”惠特菲爾德牧師懺悔他與艾迪的奸情,但艾迪在他趕到之前死去又使他慶幸不必再向安斯承認此事了。

鄰居們互相矛盾但各不相干的看法,表明在鄉(xiāng)村世界生活意義的缺乏和終極價值的不明確。這與本德倫家成員笨拙但有效地將艾迪死亡轉變?yōu)闈M足各自潛在需要的努力一起渲染出鄉(xiāng)村生活反諷的喜劇性意味：連同死亡在內,這里一切都不會被浪費。

于是,艾迪終于被安葬在杰夫生;安斯如愿以償?shù)氐玫搅思傺篮汀傍喿右话汩L相”的新妻子;卡什失去了一條腿;朱厄爾失去了熬夜做苦工換來的馬;杜威德爾被藥店伙計玩弄卻只換來六個裝滿爽身粉的膠囊;瓦達曼沒能看到櫥窗里的小火車;達爾被家人出賣抓進了精神病院。作為合唱隊鄉(xiāng)鄰們在講完故事之后一哄而散,只留下對本德倫一家混亂而無意義的評述。這無意義的結局呈現(xiàn)出多重指向性的反諷：這經(jīng)歷了洪水與大火之旅程本身的荒謬;本德倫家清理了唯一頭腦清醒的詩人艾迪和達爾,回到混混噩噩的狀態(tài),這是對南方下層社會寓言化的嘲弄,也是?？思{對自己失敗詩人身份的嗤笑;南方農(nóng)業(yè)社會的傳統(tǒng)道德及其成員的生存需要在商業(yè)化背景下因失位而變得滑稽不堪則是?？思{對家鄉(xiāng)包含溫情的諷刺。

三

《我彌留之際》是詩人?？思{學徒時代寫作技巧的總結性匯演,這從小說異于其他作品的“只用了六個星期,一字不改”的順暢寫作過程得見端倪。“有時候技巧接管了寫作并且在作家插手之前就向構思發(fā)號施令,這就是精技妙作。最終的作品只是將磚塊整齊地擺放,因為作家動筆之前已經(jīng)對每一個詞了然于心。這種狀況就發(fā)生在《我彌留之際》的寫作中?！盵6]同時,這也是?？思{認真表現(xiàn)下層窮白人社會的第一部小說,題材本身社會性和現(xiàn)實性的加強,要求文本的結構能夠容納下層社會更加嘈雜的聲音,同時提供動態(tài)的行動推動事件的發(fā)展,以擺脫過度抒情帶來的小說時間的停滯。

這是一個相當有難度的課題。

什克洛夫斯基說：“重復和突轉——這不是長篇小說理論,而是長篇小說的步伐。所以,情節(jié)的主要因素之一是突轉,它與重復的諸要素有密切聯(lián)系。突轉——是正在發(fā)生的事轉向相反的方面,而且,正如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所說,是出于可能,或必需。”[7]換句話說,對于長篇小說,故事本身的突發(fā)性、轉折性或者具有某種“必將發(fā)生”性質的啟動是非常重要的。它將小說從靜態(tài)的鋪陳折入動態(tài)的更新,呈現(xiàn)新事物的不可避免。并且,它與重復一起賦予小說復雜的結構以照亮廣闊的內容,使小說成為現(xiàn)存表達能力最強的文體模式。?？思{不缺乏重復的能力,他總能以反復的詠嘆將一個主題細致描繪成不同刻面的折光體,獲得精美絕倫的藝術感染力。但他缺乏編制具有突轉性的復雜情節(jié)的能力,因而缺乏亞里士多德意義上描寫必然事物的魄力,這就是為什么他的小說總是篇幅有限并且給人一種向后看的傷感的原因。詩化的結構與現(xiàn)實視野間的平衡一直是?？思{文本結構的主要矛盾所在?？祭f福克納的每本書事實上都有結構上的問題,便是這矛盾的反映。

所以,在《我彌留之際》中,我們就看到了由艾迪的獨白為中心,本德倫們的獨白為內層,鄉(xiāng)鄰們的獨白為外層的圈層環(huán)繞的同心圓結構。內層的人物更多負責詠嘆和抒情,他們承載了詩人福克納最本質的藝術趣味,這在愛迪、達爾孤獨的現(xiàn)代詩人式的獨白中尤為明顯。外層的鄉(xiāng)鄰們則以旁觀者的角度互相轉述故事的發(fā)展,“隨著敘述者的增多,故事開始切換”[8]。棺材的制作,艾迪的死,從老法人灣到杰弗生旅程中的種種事端都在這些獨白中快速推進。他們七嘴八舌地將一個個舞臺劇般的靜態(tài)場景交織為小說必不可少的情節(jié),與傳統(tǒng)故事不同,原本簡單的情節(jié)被多角度敘事夸張為非線性的網(wǎng)狀結構,這人為制造的復雜性為小說家福克納省去了構思線性情節(jié)所必需的突轉性事件的麻煩。

這是一個天才的結構,它成功地將詩歌式的核心嫁接到小說之中,提供了讓作者揚長避短的框架。?？思{本人稱之為 tour de force(精技妙作),tour de force正是世人對米開朗基羅所作大衛(wèi)雕像的評價——無論形式表層多么前衛(wèi),福克納的核心藝術傾向還是古典的。

簡單地說,在詩化的結構框架內解決社會性內容的表達要求是福克納幾乎所有作品所要解決的基本結構問題。在《喧嘩與騷動》中他采用了四個聲部互相對位形成補充關系的辦法,在《我彌留之際》中他的辦法就是增加敘述視角,讓盡可能多的人說話。在日后的《押沙龍,押沙龍!》中他又讓幾個敘述者互相解構。如果說《喧嘩與騷動》與《押沙龍,押沙龍!》內部結構板塊間互相扶助與互相消解的關系形成了正項與負項的兩極,那么《我彌留之際》的結構顯然是這兩者間的過渡形態(tài)。也因為此,小說結構的缺點是很明顯的：小說 59個部分分別由 15個講述者敘述,這已經(jīng)是重復的極致,這樣多的視角事實上已不是詩化的對照或對位結構所能勾連,各個部分之間松散的關系使得《我彌留之際》缺乏《喧嘩與騷動》那樣的精致美。如果不是小說的長度有限減輕了結構的負擔,那么這部精技妙作恐怕只能成為純粹的技巧炫耀了。正如米爾蓋特所評價的：“如果小說的分割不那么激進,視角能夠少一點兒,每一個視角從一開始就得以固定并且重現(xiàn)的次數(shù)再多一些,那么小說技巧所帶來的向心性會表現(xiàn)得更加緊湊而有力?！盵5]107這是米爾蓋特僅有的幾處對?？思{的批評之一。

[1]威廉·?？思{.我彌留之際[M].李文俊,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63.

[2]Lothar Honnighausen.W illiam Faulkner：the Artof Stylization in his early Graphic and literarywork[M].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7：32.

[3]Edmond L.VoLpe.A Reader’s Guide toW illiam Faulkner[M].New York：Straus and Giroux,1981：127.

[4]Cleanth Brooks.W illiam Faulkner First Encounters[M].New He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1983：88.

[5]MichaelMillgate.The Achievement ofW illiam Faulkner[M].Athens and London：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1989.

[6]JamesB.Meriwether andMichaelMillgate,eds.lion in the garden：InterviewswithW illiam Faulkner 1926-1962[C]∥Lincoln and London：University ofNebraska Press,1980：224.

[7]維·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論[M].劉宗次,譯.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137.

[8]DavidMinter.Faulkner’sQuestioningNarratives[M].Urbana and Chicago：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2001：67.

(責任編輯：牛守禎)

2011-02-07

江蘇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09SJD750027)

張曦(1978-),男,江蘇南京人,南京醫(yī)科大學國際教育學院漢語教研室主任,講師,文學博士。

I1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2080(2011)04-0039-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