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精神王國的邊疆——讀殘雪的《邊疆》

朱秀梅

殘雪的《邊疆》(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再一次對我們的閱讀構成了巨大的挑戰(zhàn)，我們無法以傳統(tǒng)的閱讀方式在這部小說中尋找到完整的故事與確定的意義。故事的內(nèi)容大致如此:多年以前，主人公六瑾的父母為了追求愛情來到邊疆的小石城;在那里，他們發(fā)現(xiàn)小石城是一個一切事物都處于無形勝有形狀態(tài)的地方，他們逐漸從詭異的生活中發(fā)現(xiàn)了異常事物是怎樣闖入人的生活內(nèi)部的。六瑾成人后，決心重走父母在小石城走過的道路。通過與有著不同尋常的感覺功能的①形形色色邊疆人物的交往，她對邊疆的事物――如雪山、雪豹、壁虎、小鳥、巖石等也產(chǎn)生了荒誕不經(jīng)的認識和想象。殘雪在《邊疆》中以獨特的方式把我們帶進了虛無飄渺的小石城，她沒有講故事，只是在描繪與敘述之中探索著精神王國的邊疆，進行著心靈的探險，這里沒有鮮明的藝術形象，卻有完整的藝術世界。

1 詭異的邊疆

殘雪小說中的敘事總是充滿了詭異的色彩，《邊疆》中的小石城與小說中提到的煙城、鐘城、睡城、棉花城等地方，無論是讀者還是書中的主人公都能感受到它們存在的一種虛無飄渺和不確定性。雖然我們能從小說中的某些線索來確定小石城就在新疆的某個地方，但小說中更多的線索卻在不斷地顛覆這種確定性。小石城毗鄰沙漠，靠近雪山，然而能聽見海濤聲;小石城離邊境不遠，但居然過了邊境線就到了荷蘭;小石城遠離非洲，但黑人櫻卻能在此與非洲的同胞對話……這一切詭異的描述都使得小石城的位置變得飄忽不定。小石城內(nèi)部地理位置也是如此。胡閃夫婦初到小石城時，院長就讓他們體驗小石城的“地理位置”，使他們感到困惑的是熱帶花園地址的不確定，最初在自己的窗戶看不到它而在鄰居的窗戶就能看到，他們也曾去找過但沒有結果。啟明也聽幾個人說過熱帶花園，“可是幾個人提供地址都不同，有的說在東邊，有的說在南邊;有的說就在設計院里頭，有的說在設計院前方的亂崗上;還有一個人，說園丁的熱帶花園在雪山的半山腰。”而周小里甚至對來參觀熱帶花園的人說它已經(jīng)沉到地底去了。位置的不確定性帶來的是懸浮感、無根感。與小石城地理位置的不確定性相應，小石城的物與事也是變幻莫測、不可思議的，這在《邊疆》中有著太多的描繪與敘述。如鄰近沙漠的北方小石城居然生長著南方的棕櫚、榕樹、椰樹和各種熱帶花卉;羊會在一夜之間變成狼;小平房的墻一會兒是磚墻一會兒又是土墻;六瑾家晚上經(jīng)常有各種小動物竄出;市場永遠處于神秘莫測的氛圍之中;雪山旅館似有似無，奇趣旅館充滿魔幻色彩;占地小石城一半的設計院從它的建筑到組織運行始終是一個謎。小石城的一切事物都有種倒錯的傾向，無形勝有形，看起來是一個東西，其實又是另一個東西。邊疆的小石城于是就成為能夠容納一切，揭示存在的各種可能性的地方。

殘雪在《邊疆》中將小石城的環(huán)境描繪放在了較為重要的位置上，但這種環(huán)境的描繪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描繪，而是人物心理的感悟和體驗。或者說，所描繪的環(huán)境只是人物心理自由活動的空間，因此環(huán)境在小說中實際上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物心理歷程?！哆吔分械娜宋镄蜗笳缧∈堑牡乩憝h(huán)境具有不確定性一樣，他們留給讀者的印象是朦朧不清的。這些人物形象外表模糊、身份不定、性格不突出、舉止怪異。有的人可以出現(xiàn)不同的相貌，如在六瑾的眼中，同叫孟魚的鄰居是一個干巴老頭又是一個虎背熊腰的老人。有的人身體可能暫時分裂，如胡閃幾次看見女兒六瑾身體的分裂;奇趣旅館經(jīng)理無頭人的頭和蕊的手也會分解而與軀體不在一處。有的人身份變換不定，如阿祥是海員卻在蔬菜公司上班，啟明在院長死后裝啞讓所有熟悉他的人都不認識他。有的人喜歡和死者談話，如海仔在太平間與尸體談話，在公園里與啟明死去的父親爭論?！哆吔窋⑹龅氖切∈堑母鞣N異常事物進入人物內(nèi)心的奇異現(xiàn)象，由看似缺乏常規(guī)邏輯聯(lián)系的一些細節(jié)聯(lián)綴而成，展示的是人物各種各樣超現(xiàn)實的心理流程，秩序與意義在小說里隱沒了。希利斯·米勒認為:“無論是在敘事作品和生活中，還是在詞語中，意義都取決于連貫性，取決于由一連串同質(zhì)成分組成的一根完整無缺的線條。由于人們對連貫性有著極為強烈的需求，因此無論先后出現(xiàn)的東西多么雜亂無章，人們都會在其中找到某種秩序［1］。”讀者在閱讀中很容易將這種連貫性視為理所當然而將之強加給《邊疆》那時空錯雜、支離破碎的敘事片斷，根據(jù)小說的蛛絲馬跡來尋求連貫的故事情節(jié)，但這是徒勞的，我們無法把握故事情節(jié)和人物形象，也很難在故事的背后尋找到意義。

在《邊疆》中，人物的位置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不確定的，一切怪異事物與怪異現(xiàn)象也是不確定的，整部小說的意義也就很難確定。殘雪在《卡夫卡的事業(yè)》中說:“多年以后，我自己也成了那樁事業(yè)中的追求者。這時我才明白，這是一樁最為無望的事業(yè)，混亂無邊的戰(zhàn)場就如同一張陰謀之網(wǎng)，你像一粒棋子偶然被拋入其中，永遠摸不透你在事業(yè)中的真實作用［2］?！薄坝肋h摸不透你在事業(yè)中的真實作用”也是《邊疆》探索存在可能的一個發(fā)現(xiàn)。追問《邊疆》究竟有何意義本身就無多大意義，重要的是追問《邊疆》的意義是如何生成的。我們來看看《邊疆》中的一段敘述:

雪又開始落了，六瑾同阿依開始討論設計院的問題。她們兩人都明確地認為自己是設計院的孩子，雖然一個住在院里，一個住在院外。那么，這個龐大的，幾乎占據(jù)了小石城一半以上土地的設計院，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機構呢?六瑾回憶著，她想抓住老院長那模模糊糊的影子。然而，她感到力不從心，她的敘述斷斷續(xù)續(xù)，她無法將自己的真實感受傳達給阿依?？伤植荒懿徽f，她要是不說的話，設計院就更不清晰，更虛幻了。阿依同情地傾聽著，不時小聲地補充一兩句話。當然，她聽懂了。最后，兩人都沉默了，也都聽見了雪花落地的細小的聲音。

六瑾對設計院的敘述斷斷續(xù)續(xù)，并且無法將真實的設計院告訴阿依，但她必須說，否則設計院就更不清晰，更虛幻了?！哆吔返囊饬x生成就如六瑾對設計院的敘述一樣，是在不斷的敘述與言說中完成的，讀者對此也只能不斷地閱讀并參與這樣言說才能把握其意義的生成。世界、生命、死亡……一切意義都在言說中生成卻又在言說中變得模糊，這就是殘雪給我們描繪的精神王國的真實圖景。

2 獨特的敘述

《邊疆》所呈現(xiàn)的精神王國的真實圖景是通過獨特的敘述方式繪就的。殘雪將自己的寫作稱為“自動寫作”，她說:“我的小說是屬于自古以來就有的一種特殊寫法，即，全身心地沉浸在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有點奇怪的時間與空間里頭，讓筆先行，讓自己所不知道的主題自行展開，讓自己控制不了的結構自動形成，讓每一個詞攜帶另一個世界的神秘氣味［3］?！睔堁ψ约盒≌f寫作的描述，使我們想到了超現(xiàn)實主義。布勒東在《第一次超現(xiàn)實主義宣言》中是這樣描述超現(xiàn)實主義寫作實驗的:“落筆要迅疾而不必有先入為主的題材;要迅疾到記不住前文的程度，并使你自己不致產(chǎn)生重讀前文的念頭。第一個句子會自動地到來，這是千真萬確的，以至于每秒鐘都會有一個迥然不同于我們有意識的思想的句子，它惟一的要求便是脫穎而出［4］。”這兩種寫作的狀態(tài)是相似的，因此我們可以將《邊疆》當作超現(xiàn)實主義作品。《邊疆》中敘述了許多怪誕、神秘的人和事物，充滿了魔幻色彩，又使我們想到了博爾赫斯、馬爾克斯等作家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因此，我們也可以把《邊疆》當作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邊疆》融合了超現(xiàn)實主義、魔幻現(xiàn)實主義等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藝術手法而形成了自身獨特的敘述方式。這種獨特的敘述方式排除了表面世界的干擾而深入到人的內(nèi)在世界，并將幻覺、幻象、怪誕、夢、潛意識等等都視作內(nèi)在的真實，從而實現(xiàn)了對內(nèi)在世界本質(zhì)的描述。

《邊疆》描摹了內(nèi)在世界復雜而真實的圖景，它的敘述方式主要有以下三個特點。第一，線條錯雜，敘事呈網(wǎng)格狀。《邊疆》中的時間順序是模糊的，撥開重重迷霧，我們隱約能夠感覺到小說敘述了胡閃夫婦及其女兒六瑾兩代人在邊疆小石城的生活，但不是外在的現(xiàn)實生活，而是內(nèi)在世界的心理體驗與精神生活。人物之間的對話更讓這種內(nèi)心世界的體驗，和閱讀造成的無根的感覺達到了極致。如《邊疆》第二章中就有這樣一段描寫:

老頭來自南方的一個種植園，現(xiàn)在他老守著這個花園不出去，生活在回憶之中呢?！敝苄±锇汛昂熇狭恕：W看見他們家的暗藍色窗簾同他自己家以前用的一模一樣，心里就想，他們是不是同鄉(xiāng)呢?由于他沒撐開天窗，房里顯得很陰暗，但這種壓抑的氛圍胡閃又似乎很熟悉。還有眼前這個瘦條個子的男人，以前是不是見過呢?他讓胡閃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自己說起話來，他說話時，胸前那朵大白花在胡閃眼前晃來晃去的。

“小胡啊，我和我妻子來這個設計院一年多了呢，我們在這里看不到前途。當然，我倆并不是到這里來找前途的，我們，只是要找一種氛圍，一種可以讓我們不斷振奮的氛圍。這個我們倒是沒找錯。人生活在這個小石城，總是能感到隱隱的推動力。比如你妻子，我就覺得她已經(jīng)感到了，她很敏感。你是男人，男人在這方面要稍稍滯后一點。我問你，你能忍受一種看不到前途的生活嗎?”

此外，主人公六瑾無疑在整個小說的敘述中占有重要的位置，但小說的敘述并沒有模仿六瑾的一生或一段經(jīng)歷，而是打破了時間的線性流動，把她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錯雜地堆放在一起。如六瑾是單身，卻能在巖洞里聽到自己女兒的笑聲，這是把將來與現(xiàn)在交錯;她到阿依家時看到了小時候正在哭泣的阿依，這是將過去與現(xiàn)在交錯。這種時間的錯雜將讀者帶進了一個陌生而自由的境地。六瑾只是小說的一個敘述線條，小說中還有很多敘事線條，《邊疆》共十五章，前十四章都以人物為標題，每一個人物都是一個敘事線條，這些線條不斷相交又不斷分開，形成了網(wǎng)格狀的敘述格局。網(wǎng)格中的每一個敘事線條都打破了時間的順序，由一個個沒有時間先后承續(xù)的片斷構成，因此這些線條不是直線而是有斷有續(xù)的不規(guī)則的曲線。由這些敘事線條構成的敘事網(wǎng)格也是錯雜的，它使得小說的敘述超越了時間的限制而獲得了某種自由。在小說第十五章“雪”中，所有的敘事線條都如雪地上阿依的人形于悄無聲息中消失，只留下茫茫的雪原，純凈無比?！哆吔肪W(wǎng)格狀的敘述方式就是對內(nèi)在世界的自由自在的追尋與探索。

第二，視角多變，敘事呈多聲部?！哆吔返臄⑹龈窬质蔷W(wǎng)格狀的，眾多的敘事線條帶來了敘述視角的頻繁多變。邊疆的事物無形勝有形，看似一個東西，其實是另一個東西，這可能是由于敘述者切入了不同人物的內(nèi)在世界從不同的視角去看而造成的。雖然整部小說大多以第三人稱進行敘述，但它的視角變換是非常頻繁的，如第一章以六瑾的角度來看待邊疆小石城的奇異事物，第二章以胡閃和年思兩人視角的交替來敘述他們到小石城后的怪異體驗，其他各章都在不斷變換敘述視角。視角的頻繁變換，敘述者每切入一個人物的內(nèi)在世界，邊疆小石城就會出現(xiàn)不同的圖景。比如對“熱帶花園”的描繪，以不同人物的視角去看它就呈現(xiàn)出不同的景象。視角的頻繁變換，讓每個人物都以自己的方式去認知小石城，都在對小石城奇異事物的認知過程中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而不只是敘述者的聲音，整部小說就成了眾聲合奏的表演。正是這些喧嘩的眾聲構成了內(nèi)在世界的復雜和豐富，從而揭示了內(nèi)在世界存在的可能性，但《邊疆》只是對內(nèi)在世界存在的可能的一種追問，而不是對存在的回答。

第三，意象累疊，敘事呈立體態(tài)。在《邊疆》中，殘雪延續(xù)了她以前小說意象繁復密集的敘述風格，且將這些意象累疊起來，使敘事表現(xiàn)出非常強烈的立體感?！哆吔分幸庀髷?shù)目大、種類多，喻指豐富復雜。《邊疆》中各種各樣的動物、植物如胡楊、棕櫚、榕樹、椰樹、熱帶花草等;一些事物如漁船、木箱、廢井、煙城的青煙、啟明家的懷表等;一些地貌如沙漠、大海、亂崗和一些地點如煙城、荷蘭、非洲、木葉縣、市場、熱帶花園、設計院、旅館等等……這些都是小說中揭示內(nèi)在世界某種存在可能的意象。這些意象全都累疊在一起，讓讀者在邊疆的小石城能夠自由地體驗到整個世界?！哆吔穼?nèi)在世界的描繪不是部分的描繪，而是全方位的立體的描繪，所以它呈現(xiàn)的是一個完整的藝術世界。

3 結語

《邊疆》中的小石城不是實在的邊疆，而是內(nèi)在的邊疆，是精神王國的邊疆。小石城與荷蘭、非洲、煙城等的共在，生長在不同地理位置和氣候條件下各種動物和植物的共存，都表明精神王國并沒有邊疆。“實際上，精神王國是一個沒有邊際的宇宙，人的探索越深入，越靠近根源，其呈現(xiàn)的境界就越廣闊［5］。”《邊疆》就是自由探索內(nèi)在精神王國邊疆的一次心靈歷險。

［1］ (美)J.希利斯·米勒.解讀敘事［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59.

［2］ 殘雪.卡夫卡的事業(yè)［J］.上海文學，2003(11):106.

［3］ 殘雪.殘雪文學觀［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86.

［4］ 朱立元，李鈞.二十世紀西方文論選(上卷)［C］.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71.

［5］ 殘雪.內(nèi)面風景——《神曲》“地獄篇”之一［J］.人民文學，2001(9):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