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卻似總無情

吳政國

我依然固執(zhí)地認(rèn)為魯迅骨子里就是一個詩人，而且是一個浪漫多于寫實的詩人。

他的作品無不充滿著詩意，洋溢著詩情。

請讀他的詩：

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其淚灑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兒。（《悼楊銓》）

悼亡詩寫得悲壯凄美，哀而不傷，讀罷令人憂思難忘，蕩氣回腸。

還有：

靈臺無計逃神矢，/風(fēng)雨如磐暗故園。/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自題小像》）

懷念祖國的詩寫得癡迷執(zhí)著，哀婉動人，讀罷令人壯懷激烈，報國之情頓生。

再看《答客誚》：

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知否興風(fēng)狂嘯者，/回眸時看小於菟。

這首詩閃爍著理性的光輝。老虎尚且舐犢情深，何況人乎？小詩有感而發(fā)，于幽默中見機智，于瑣事中蘊真情，滲透出父子情深、熱愛生活的情趣。明朝的大學(xué)者解縉曾作《虎顧眾彪圖》：“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币彩菍懨突⒌摹皽厝帷钡囊幻?。魯迅先生的詩和它有異曲同工之妙。

對現(xiàn)實常常充滿了深情的關(guān)切和無情的批判，魯迅先生的詩大都寫得幽深而凝重。

“慣于長夜過春時，挈婦將雛鬢有絲。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忍看朋輩成新鬼，怒向刀叢覓小詩。吟罷低眉無寫處，月光如水照緇衣?！保ā稛o題》）

“大江日夜向東流，聚義群雄又遠(yuǎn)游。六代綺羅成舊夢，石頭城上月如鉤。雨花臺邊埋斷戟，莫愁湖里余微波。所思美人不可得，歸憶江天發(fā)浩歌。”（《無題二首》）

“文章如土欲何之？翹首東云惹夢思。所恨芳林寥落甚，春蘭秋菊不同時?！保ā杜汲伞罚?/p>

“弄文罹文網(wǎng)，抗世違世情。積毀可銷骨，空留紙上聲。 ”（《題吶喊》）

“寂寞新文苑，平安舊戰(zhàn)場。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 ”（《題彷徨》）

“風(fēng)生白下千林暗，霧塞蒼天百卉殫。愿乞畫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保ā顿洰嫀煛罚?/p>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流。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冬夏與春秋?！保ā蹲猿啊罚?/p>

“血沃中華肥勁草，寒凝大地發(fā)春華。英雄多故謀夫病，淚灑崇陵噪暮鴉。”（《無題》）

“萬家墨面沒蒿來，敢有歌吟動地哀。心事浩茫連廣宇，于無聲處聽驚雷?！保ā稛o題》）

從來才大人，面貌不專一。魯迅詩歌的題材風(fēng)格也是多姿多彩的。他的《我的失戀——擬古的新打油詩》一詩，模擬的是東漢張衡的《四愁詩》，可是魯迅這首詩的內(nèi)容不是抒寫愛情，而是“看見當(dāng)時‘阿呀阿呀，我要死了’之類的失戀詩盛行，故意做一首‘由她去吧’收場的東西，開開玩笑的?！睂λ撞豢赡偷臇|西也是要幽它一默的，這表現(xiàn)了魯迅先生詼諧輕松、放達(dá)超脫的一面。寫法卻是大白話，打油詩。這是一首別有情趣的詩，也是一首在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形式方面都達(dá)到高度統(tǒng)一的詩。

還有開放在雜文中的帶刺的玫瑰——其實正是抒情意味濃烈的哲理詩,諸如，中國人無非生活在這樣兩個時代：“一.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二.暫時做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保ā稛粝侣P》）“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笨墒恰皯K象，已使我目不忍視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聞?！蹦敲础俺聊。聊?不在沉默中爆發(fā)，就在沉默中滅亡!”“茍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保ㄒ陨铣鲎浴队浤顒⒑驼渚罚┧枷氲幕鹁纥c燃了每一顆具有憂患意識的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

魯迅說：“我的哲學(xué)都在《野草》里?！薄兑安荨分械纳⑽脑姵尸F(xiàn)出空靈迷蒙、奇詭魔幻而又綺麗幽深的意境。他把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寂寞苦悶化為了夢，化為超越凡塵的想象，氤氳成氣，變成雨，變成雪，化作虹，化作五彩的云霞……

沒有浪漫情懷的人，對生活不會如此多情，對朋友不會如此依戀，對祖國不會如此情深，對人生不會有如火的激情。

魯迅的小說其實也是詩。

我們來欣賞小說《故鄉(xiāng)》的開頭——“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xiāng)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fēng)吹進(jìn)船艙中，嗚嗚的響，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yuǎn)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xiāng)？”這段情景交融的描寫生動地顯現(xiàn)了半封建半殖民地中國農(nóng)村的衰敗景象，也襯托了“我”的悲涼心境；表達(dá)了“我”對故鄉(xiāng)的深情思戀而又無可奈何的復(fù)雜情感?；叵胧嗄昵暗墓枢l(xiāng)，是那樣美麗——“深藍(lán)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边@樣的描寫，傾注了“我”對故鄉(xiāng)對童年生活對少年閏土的無比深厚的感情。

小說結(jié)尾說：“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边@是多么絕妙的格言，雖沒有尼采式的深刻，卻也意味深長，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梢哉f，《故鄉(xiāng)》開啟了我國現(xiàn)代感傷悲涼情調(diào)的鄉(xiāng)土文學(xué)的先河。

《傷逝》是一曲追求婚姻自由和個性解放的悲歌。為了追求自由的愛情有過“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的自由思想和獨立人格的子君也回去了，回到了她曾經(jīng)逃遁的舊式家庭，郁郁而終。涓生的自責(zé)和子君的抗?fàn)?，反襯出這個社會的黑暗程度。他們的愛情自由和婚姻自主的得而復(fù)失——是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xiàn)而產(chǎn)生的悲劇。這一悲劇的罪魁禍?zhǔn)资呛诎档纳鐣贫燃捌涞赖挛幕ｔ斞笇戇@篇小說的用意在于揭露這個社會的無人性——對浪漫愛情的戕害，對婚姻自主的扼殺，對個性解放的圍剿；而不僅僅是告訴我們“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不能為了愛，盲目的愛而將人生其他要義全盤疏忽了”等人生哲理。小說寫得逶迤曲折，情深意切，言近旨遠(yuǎn)。

愛之深，恨之切。魯迅先生的小說，更多的時候讓讀者感悟的是“多情卻似總無情”。那個好不容易從字里行間看出“吃人”的狂人，竟然最終也“候補”去了；呂緯甫（《在酒樓上》）始于革命的“弄潮兒”，終于麻木的頹唐者；阿Q始終未能實現(xiàn)“我要什么就是什么，我歡喜誰就是誰”的“革命”理想；革命烈士夏瑜的血只不過滋養(yǎng)了華老栓們麻木的靈魂……

魯迅奮斗的一生也是詩意的。

“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jīng)做過許多夢”——1898年十八歲的魯迅懷揣著慈母多方設(shè)法籌借的八塊銀元，抱著到“異地”去尋“別一類”的“人們”的目的，離開了家鄉(xiāng)。先進(jìn)南京水師學(xué)堂，后又改入南京路礦學(xué)堂。始為富國強兵繼為實業(yè)救國而讀書。

到日本先學(xué)醫(yī)，想治病救人——“救治像我父親一樣患病的人”，可是殘酷的現(xiàn)實使他痛徹地感到“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所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于是又棄醫(yī)從文，旨在“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雖然“我絕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yīng)者云集的英雄”——這是一個多么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者——然而為了喚醒民眾，魯迅終其一生，傾一腔熱血，雖九死而不悔。

其實魯迅就是一個拔劍四顧心茫然的英雄，他向整個黑暗的世界腐朽的社會宣戰(zhàn)!

讀魯迅先生的作品，讓我想到陶淵明《飲酒》中的詩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這個“真意”就是充塞于魯迅先生作品中的人間大愛。在此亦可作：“此中有大愛，讀罷已忘言?！?/p>

一位評論家說，魯迅先生像一只沖出籠子的夜鳥，羽毛折斷了，也擋不住那高遠(yuǎn)的飛翔。在無聲的夜，那叫聲打亂了雅人的美夢，卻催醒了沉睡的生民。有人喜歡那叫聲，有人卻聽了害怕。

讀者朋友，那叫聲你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