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坤

（江蘇大學 人文社會科學學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03）

柳詒徵（1880—1956年）字翼謀，晚號劬堂、知非，又號盋山髯、龍蟠釣叟。柳詒徵雖非南社成員，但他卻與南社人聲氣相通、肝膽相照。南社人與柳詒徵之間有著很深厚的情結(jié)。南社領(lǐng)袖之一的柳亞子曾與柳詒徵共事吟唱和。同時，柳亞子與柳詒徵兩人又都十分敬仰我國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早期階段的領(lǐng)袖人物之一的鎮(zhèn)江人趙聲（字伯先），都非常支持贊同他的鞠躬盡瘁的民主主義革命精神。柳詒徵曾與南社詩人姚鹓雛、胡先骕詩心相印，文情恒遠。柳詒徵與南社發(fā)起人之一的陳去病于1924年同教于東南大學，詩酒唱和，旦暮不廢。陳去病去世后，柳詒徵曾為之書寫“陳佩忍諱去疾之墓”（現(xiàn)葬于蘇州閶門外虎丘西麓）。柳詒徵還與同為鎮(zhèn)江籍的南社人冷遹、葉玉森過從甚密，為家鄉(xiāng)的文化教育等事業(yè)作出了積極貢獻。

1 南社摯友詩情濃

1.1 知音難逢酬唱多

柳詒徵生于1880年，柳亞子生于1887年，同姓而非同宗，他們大約相交于20世紀初。1929年江蘇省政府編修《江蘇通志》，于鎮(zhèn)江焦山松寥閣設(shè)立編纂委員會，聘請柳亞子、柳詒徵、陳去病等14人為編委，常州莊蘊寬任總纂。在此期間，柳詒徵與柳亞子往來則更為方便而頻繁，時有唱和酬答之什，感情融洽，志趣甚合。此選數(shù)首簡論之。

1929年4月27日，柳亞子夫婦至焦山，28日，柳詒徵與柳亞子、陳去病等同人共游揚州，遍歷平山堂、小金山、瘦西湖諸勝，并合影留念。柳亞子有《呈翼謀宗兄》詩云：

一脈云祁衍柳州，大江南北許同游。

詞華我已多荒落，經(jīng)術(shù)兄能冠輩流。

絕業(yè)精靈慚驥尾，高文壇坫屬龍頭。

曉風殘月吾家句，尤喜能賡井水歌。

詩題《呈翼謀宗兄》與詩末署名“宗弟棄疾呈稿”，柳亞子對柳詒徵的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親切、謙和、敬佩之意溢于言表。詩中柳亞子高度稱贊了柳詒徵杰出的經(jīng)學、史學及其瓣香柳永詞之神韻的詩學成就，真情實意，全由肺腑。柳詒徵精神振奮，依韻一氣和了三首：

豪氣平吞大九州，焦巖把臂契天游。

家風北阮兼南阮，黨籍清流邁俗流。

即席裁詩閻白耷，逢人問事賈長頭。

樂章一集輸君健，下里難儕激楚謳。

踏遍東南百二州，竹西底事欠清游。

欣隨六一平山躅，似展重三曲水流。

涇轉(zhuǎn)錦帆輸?shù)钅_，詩成玉局出人頭。

一溪煙紫清如許，只少簫聲續(xù)棹謳。

瘦到西湖勝越州，珠簾十里冶春游。

風中柳絮白于雪，江上松寥翠欲流。

論世故名高著眼，懷人休說痛醫(yī)頭。

當筵絕倒陳驚座，白石新詞鼓腹謳。

第一首，詩人借焦山之游，對柳亞子的豪情、家風、詩才等進行了高度的評價；第二、三兩首借揚州之游，仍不忘贊美柳亞子“詩成玉局出人頭”、“當筵絕倒陳驚座，白石新詞鼓腹謳”的出類拔萃的詩才?？涠泄?jié)，情意深摯。［1］此時柳詒徵方五十出頭，柳亞子才四十掛零，兩人詩逢知己豪情發(fā)，一唱三和意味長。

柳亞子詩興勃發(fā)，又作《雜感二首，奉和思緘先生暨翼謀宗兄》云：

逐鹿中原四百州，傷麟嘆鳳怕重游。

治絲已遣棼繁緒，決策誰能濟萬流。

趙構(gòu)未甘蒙浙臉，錢镠多事斫楊頭。

步兵廣武英雄淚，輸于東山謝傅謳。

大錯誰教鑄六州，蠣灘螯背悔曾游。

桓溫跋扈非英物，殷浩依違豈俊流。

容易恩牛成怨李，凄涼士壟賤王頭。

年時已謝澄清志，跂腳胡床擁鼻謳。

詩題中的“思緘先生”，即指擔任《江蘇通志》總纂的常州人莊蘊寬，此時，詩人與莊蘊寬、柳詒徵等一起參加了《江蘇通志》編委會。詩人用了趙構(gòu)、錢镠、桓溫、殷浩等歷史上反面人物的典故，表達了對蔣介石叛變革命、白色恐怖遍及全國的憂憤之情，同時也流露出壯志難酬、英雄末路的悲涼之緒。

再看柳亞子《松寥閣聯(lián)句》，小序云：“五月十一日，重過焦山，翌夕，偕巢南、翼謀暨戴思騫、陳伯弢、金蘅意諸君夜坐松寥閣聯(lián)句得兩律，即呈陶小沚先生，時巢南將有臨淮之行也”。其聯(lián)句詩云：

十六人中幾少年（思騫），皤皤華發(fā)共陶然（伯弢）。

宅邊五柳鄰雙柳，會上群仙禮一仙（蘅意）。

高閣臨江宜眺望（亞子），臨淮考古足流連。

濯纓遙憶滄浪趣，佳句來朝萬口傳（翼謀）。

登樓高唱大江東（伯弢），三百年來此會同（蘅意）。

北府人言兵可用（亞子），西方我與佛爭雄。

山廚俊味兼櫻筍，石壁殘碑搨虎龍（翼謀）。

更喜鰣魚長尺五，未妨狂吸酒千鐘（巢南）。

此二首詩友聯(lián)句，雖為即景興懷之作，但卻真切地抒發(fā)了這班仁人志士對鎮(zhèn)江山川美景與風物特產(chǎn)的熱愛之情，以及華發(fā)志雄、報效祖國的忠誠之愿。

柳亞子又有《讀巢南、翼謀吸江亭唱和諸作，即用其韻》云：

填海愁精衛(wèi)，揮戈笑魯陽。

何如戀丘壑，聊復(fù)一回翔。

勝侶端難得，豪游未易忘。

獨憐黃歇浦，明日又歸航。

饒有登臨興，休嗟易夕陽。

大江流日夜，壯志愧飛翔。

行樂誠多幸，沉憂付淡忘。

已慚劉祖輩，擊楫誓舟航。

少年事游俠，頗復(fù)慕軻陽。

已謝風云志，還為藪澤翔。

酒杯良可樂，詩筆未全忘。

更詠卬須句，長江帶水航。

詩中“黃歇浦”，即黃浦江，簡稱歇浦?！皠⒆孑叀?，指的是晉代名將劉琨與祖逖。有關(guān)“中流擊楫”、“聞雞起舞”等故事，說的就是他們發(fā)奮圖強、收復(fù)中原的雄心壯志?！皡n須句”，出自《詩經(jīng)·邶風·匏有苦葉》，全詩四章，末章云：“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全詩主旨是說一位女子在濟水岸邊等待她的心愛之人準備與他結(jié)為終身伴侶。而末章的意思是說：船夫呼我上船來，別人上船我等待。別人上船我等待，我等情郎心花開。柳亞子于此化用《詩經(jīng)》之意，借以表達對相會江邊友人的親切美好之感情，甚為恰切。柳亞子這三首與友人的唱和之作，看似抒發(fā)的是欣賞詩酒美景之歡娛情境，而骨子里卻隱含著詩人“壯志愧飛翔”、“已慚劉祖輩”的功業(yè)未成的愧疚之意。其主旨與上述《松寥閣聯(lián)句》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自從上世紀20年代柳亞子與柳詒徵相識相知以來，他們贈詩酬答，情誼日深。1950年10月16日，柳亞子夫婦與其子柳無忌至上海。晚上陳毅市長特在百老匯大廈宴請柳亞子夫婦與其子柳無忌，并請柳詒徵、沈尹默、汪旭初、尹石公諸先生作陪。柳詒徵即席賦贈柳亞子七律一首，云：

憶昔鶼鰈踏松寥，旋家巴渝踵梓喬。

怒徙鯤溟騰巨翼，更挾鰲極策沖霄。

晚書垂就南明史，文運新回北斗杓。

揮斥縑湘真細事，飄髯同與話漁樵。

此詩回憶當年同在鎮(zhèn)江焦山松寥閣江蘇通志會所工作的愉快情景，對柳亞子那種鯤鵬展翅九萬里的豪邁氣概與革命激情以及潛心研究南明史料的卓異成就等表示由衷的敬佩之情，最后表達了詩人與柳亞子心心相印、酬唱到老的愿望。惟有柳詒徵與柳亞子情同手足如此之誠摯友好者，方能達到如此心靈默契之人生境界。

10月28日中午，柳亞子夫婦在江寧路凱旋歸酒家宴請柳詒徵。飯后，柳亞子贈柳詒徵《曼殊大師紀念集》與《全唐詩精華》各一冊。晚柳詒徵與文管會同仁徐森玉、沈尹默等在蜀腴飯店回請柳亞子夫婦及高吹萬、沈羹梅等南社舊友，席間暢談光緒初年疑案。趁著濃厚的談興與濃烈的酒興，柳詒徵口占《再賦贈亞子》七律一首，云：

蟹熟魚腴壓酒卮，江南尤好菊花時。

崢嶸門第端當老，蹴踏風云更賴詩。

世范馬丹欽德象，國同鴨綠角非羆。

隱侯談故謀投轄，霜月窺筵影迭疑。

詩中對柳亞子主政的南社那種文學反映現(xiàn)實、詩歌喚醒革命的“蹴踏風云更賴詩”的積極意義甚表贊同，對當時國內(nèi)外的政治形勢給予了高度的關(guān)注，體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和“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憂國憂民的優(yōu)良傳統(tǒng)，真可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一片丹心為國謀。

次日午后，柳詒徵再至柳亞子寓所茶會，送柳亞子北上，又賦七律一首，云：

即夕安東指朔方，壓裝縞素是詩囊。

不治生產(chǎn)符寒素，安用家為益慨慷。

奇略滿滿機闔辟，南疆眷眷史存亡。

相期白下仍開府，陶鑄斯人哂秕糠。

柳詒徵臨歧贈詩，別意深摯，充滿著對柳亞子詩才、奇略與史識的贊美之情，款款心曲，殷殷動人。

由上述柳詒徵與柳亞子的交往之情與唱和之誼觀之，他們的詩不像古代某些士大夫那樣的惆悵悲切、離愁別緒，而多表現(xiàn)出關(guān)懷現(xiàn)實、心系國運、積極樂觀的精神境界，洋溢著志同道合、聲氣相通的仁人情懷。柳亞子是著名的詩人，一生創(chuàng)作詩詞近萬首，其《磨劍室詩詞集》已于1985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柳詒徵是著名的學者，一生以學問名世，創(chuàng)作詩詞乃余事。盡管如此，他一生作詩不輟，頗有學者之詩的淵懿樸茂之風格，與柳亞子縱橫豪暢之風格正可構(gòu)成詩學互補之美境。真所謂：卅年交往善始終，亞子翼謀詩情濃。騷客學者一握手，百年詩壇吹柳風。

1.2 詩心相印志趣同

在柳詒徵眾多的南社詩友中，姚鹓雛是值得一提的。姚鹓雛（1892—1954年），上海松江縣人。少小聰慧好學，12歲參加童子試，名列第一遂入府中學堂。畢業(yè)后入京師大學堂。他擅長詩詞、小說與書法。思想進步，富有激情，較早參加南社。1922年至1937年，他曾受江蘇教育廳與江蘇省政府之聘，出任典記與秘書等職，公務(wù)之余在校兼課，在鎮(zhèn)江工作長達十余年。鑒于鎮(zhèn)江人柳詒徵返鄉(xiāng)探親之便，由于兩人志趣愛好相似，故而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箲?zhàn)之中，他們失去聯(lián)系達8年之久。1944年冬，流寓重慶的姚鹓雛偶然從報刊得悉柳詒徵也在重慶的信息，喜不自勝，遂作《聞柳翼謀先生抵渝，尚未得見，日從報章讀其近詩，因作寄奉》四首。云：

此老淵淵無盡藏，來專一壑柏溪旁。

霜花稻草暄妍日，更酌金尊壽孟光。

八年不見念髯須，萬卷蟠胸味自腴。

雪后黃精猶可斫，云中白鶴哪能笯。

方志馮莊扃屢開，碧山庵畔依崔巍。

從公曾泛江邊棹，不覺江聲暮轉(zhuǎn)雷。

南郊三寺夕陽明，感舊殊方共此情。

流寓已看同版籍，戴公山下足平生。

柳詒徵收詩后，也格外驚喜，即以《奉酬鹓雛先生贈章》七律答之。詩云：

馮莊志事同揚榷，劉尹詩鐘溯掞張。

驚電驅(qū)人十年夢，名篇綰我九回腸。

乾坤闔辟定奇局，文酒從容味故鄉(xiāng)。

問訊金波元夜月，倘同京口接清光。

詩中的“劉”，即劉耿濟；“尹”，即尹石公。柳詒徵于詩末特為附言云：“君在鎮(zhèn)江主持詩壇，命元夜二唱，余口占一聯(lián)，屬尹石公書呈曰：‘顏元學派傳河北，除夜詩才重濟南?！齽≠p之，以蘆雁畫幅畀劉耿濟貽余，忽忽十年矣。漂流天末，石公旅黔貧病，耿濟墓草宿矣。乙酉孟春柳詒徵時客蜀之江北柏溪?！保?］柳詒徵在人事滄桑的切身感受中，更加深刻地體悟到他與南社詩友姚鹓雛先生難能可貴、值得珍視的友情。

此外，柳詒徵曾為南社中著名的植物學家胡先骕之詩集《靖州詩》作序，胡先骕亦為柳詒徵詩集《劬堂詩錄》作序。其云：“其為詩也，與冬飲異趣，不以雕鐫雋永見長。雄篇巨制，出入杜、韓，梅村、樊山非其儔也?！焙润X對柳詒徵詩歌理解之深、評價之高，堪稱是知音之言。

2 同欽英雄伯先公

柳亞子與柳詒徵近30年交往唱和的深厚詩情，已如上述。由于二柳關(guān)心國運、同情民瘼、支持革命而志趣相投的緣故，因此，他們對于我國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前期的領(lǐng)袖人物之一的鎮(zhèn)江人趙聲，無論在其生前還是死后，都一如既往地表達對他的支持、贊美與崇敬之情，在中國近代革命史上留下了動人而光輝的一筆。

柳亞子與趙聲都是孫中山領(lǐng)導的中國同盟會會員。1908年經(jīng)南社社員林懿均（原名蠣，字力山，又號立山，別署蓋天，丹陽人。）介紹，柳、趙始識于上海某酒樓。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這第一面，柳亞子對趙伯先的印象極好。他眼中的趙伯先是“眉宇間英氣咄咄逼人”，故而“知其非當世第二流”（《南社叢刻》第七集）人物，欽慕之情油然而生。然而，兩人自第二天分別后，直到趙聲最后病死香港，就再未見過面。所以說，上海這一面，既是非凡始交，又是生死訣別。盡管如此，但是兩顆革命的心，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與斗爭的深入而越益貼緊了。他們主要通過書信及其中的詩歌來交流思想感情與審度革命形勢。1911年3月，為籌集廣州起義經(jīng)費，趙伯先自香港給柳亞子寫信說：“別來三載，相思無已……茲有請者，弟自出亡以來，未敢少自放棄，近極意經(jīng)營，所事在指顧間，惟阿堵物尚虧一簣。就力所到，已窮羅挖，焦思欲燃……見信望即于數(shù)日內(nèi)，籌措至少兩千元，電匯香港，以供急用，萬勿見卻。他時握手中原，必有以謝君也”。（《南社叢刻》第七集）柳亞子接信后，一時無法籌集這些錢款，自感“謬廁同盟之末，既不能為終軍之請纓，復(fù)不能為卜式之輸財，內(nèi)疚神盼，外慚良友”，遂作詩云：

土室生埋幾歲年，喜聞羽檄動南天。

頭顱我自羞隋鏡，髀肉君先著祖鞭。

鮑叔誼原應(yīng)指囷，阮孚窮奈不名錢。

此情或得皇穹諒，忍死猶堪睹凱旋。

詩人對友人趙伯先力舉起義大旗的斗爭精神深為欣喜，對革命勝利充滿堅定的信念，同時也表達了他無力籌款的羞愧心情，有實事求是之心，無虛與委蛇之意。

時隔不久，時在香港的趙伯先因黃花崗之役失敗而悲憤成疾，含恨辭世。噩耗傳來，柳亞子悲痛萬分，揮淚作《哭伯先》悼詩二首云：

宇宙空垂諸葛名，不留謝傅為蒼生。

義公已殉平陵曲，姬發(fā)難尋牧野盟。

南國豈因銷霸業(yè)？中原從此壞長城。

魂歸近接黃花冢，鐵馬金戈夜夜聲。

尋常巷陌奈君何，忍唱尊前青兕歌。

海島田橫心自壯，天門陶侃翼空摩。

千秋北府兵無敵，一水南徐夜有波。

何日黃龍奠杯酒，髑髏飲器發(fā)橫拖。

前一首詩將趙聲比作是諸葛亮、謝安、翟義、武王姬發(fā)等歷史英雄人物，充分肯定了他的杰出政治與軍事才能。此外，又對趙聲“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悲劇表示了深深的惋惜之情。

武昌起義后，柳亞子滿含深沉的眷念之情，撰寫了國內(nèi)最早的一篇記述趙伯先烈士為國民革命英勇奮斗一生的長達三千余字的《丹徒趙君傳》。還起草了《為趙公伯先遷葬募捐啟》，呼吁社會各界人士為使趙伯先靈柩由香港遷回故土安葬而捐資出力。后來，柳亞子又寫了多首悼懷趙伯先的詩。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如果說柳亞子與趙伯先的手足深情而令人感懷難忘的話，那么，柳詒徵與趙伯先的同鄉(xiāng)友情，則更是親近密切而令人刻骨銘心的。柳詒徵比趙伯先大一歲，同是丹徒人。1903年1月柳詒徵隨繆荃孫到日本考察教育，目睹我國工商業(yè)落后與日本人狎侮中國人的情景，激發(fā)了強烈的愛國主義感情，竭力主張改革現(xiàn)實社會，振興中華。同年2月，趙伯先也東渡日本考察軍政，尋求革命真理。趙伯先回國后，到家鄉(xiāng)開展宣傳教育工作，以廣開民智，喚醒大眾，造就人才，變革社會。時在南京江楚編譯局工作的柳詒徵積極支持并協(xié)助趙伯先在大港籌辦安港小學。學校舉行開學典禮，柳詒徵特從南京趕來參加。他還利用工作之便，向?qū)W校提供書刊，其中包括宣傳資產(chǎn)階級民主思想的革命刊物《浙江潮》。1908年，趙伯先到廣州策劃革命起義活動期間，柳詒徵經(jīng)常與其保持密切聯(lián)系，時刻關(guān)注他的革命行動。當趙伯先因領(lǐng)導的廣州黃花崗起義失敗而憂憤病逝于香港后，柳詒徵深為痛惜。從1926年到1948年，柳詒徵曾先后兩次為“伯先公園”內(nèi)趙伯先之銅像撰寫銘文。最后定稿之銘文曰：

公氏趙，厥諱聲。字伯先，頎夙成。

家大港，躬晨耕。受考教，文筆精。

試鄉(xiāng)庠，魁諸生。世宋裔，恥臣清。

肄兵學，居金陵。倡革命，端方驚。

名捕亟，鴻飛冥。燕若粵，足遍經(jīng)。

迭起義，結(jié)新兵。辛亥春，策黃興。

誅清吏，據(jù)羊城。機不密，期屢更。

黃花崗，殲群英。赍壯志，憤填膺。

潛香港，嘔血薨。越數(shù)月，清室傾。

民國建，君志行。功曷歸？在天靈！

冶良金，像生平。鎮(zhèn)鄉(xiāng)國，光漢京。

億萬載，垂雄名。歷浩劫，彌崢嶸。

卅七年，再勒銘。撰復(fù)書，柳詒徵?！?/p>

同年，柳詒徵在南社友人柳亞子所撰寫《丹徒趙君傳》等材料的基礎(chǔ)上，又重撰寫《伯先傳》。1955年，鎮(zhèn)江地方人士議修趙伯先墓，請柳詒徵作墓志銘。其墓文曰：

伯先公園落成，予為聯(lián)曰：“朝暉夕陰，江山第一；云車風馬，國士無雙”。某君（按：即于右任）聯(lián)曰：“天地有正氣，園林無俗情”。亦余集句也。園樹銅像，予亦銘之。倭亂失去，乃復(fù)為之銘。又集各方傳志所撰傳志為《伯先傳》，當時印布海內(nèi)。獨未克為其墓碑，私心歉然。1955年，陸、冷（按：即鎮(zhèn)江實業(yè)家陸小波、鎮(zhèn)江南社人冷遹）諸君修葺遺墓，囑詒徵撰碑，誼不可辭。君生于1881年，死于1991年，實兇短折。當那拉氏竊愛新覺羅權(quán)，流毒宇內(nèi)，神州士夫，揭橥大義，倡導革命者，君與孫中山、黃興輩才三數(shù)人。以其聰明睿知，甘灑熱血，蕩剔穢惡，雖屢起仆，未蕆其志。然由是而政治改革、封建改革、社會改革、經(jīng)濟改革，煥發(fā)踵騰，以暨令茲。六七億之同胞，偕各兄弟民族，和平奮斗，震蕩天淵。述往開來，豈不偉哉！墓地在鎮(zhèn)市南郊竹林寺下，以××年瘞柩，××年新修。

墓銘雖成，但因某種原因而未勒石，文稿遂藏于家。柳詒徵對這位鄉(xiāng)賢自始至終都是心儀不變的。柳亞子與柳詒徵是心心相印的摯友，他們倆又分別是趙伯先的摯友，在文學樣式上，柳亞子主要用的詩歌，柳詒徵主要用的是銘文。可見，不管是趙伯先生前也好，還是死后也罷，柳亞子與柳詒徵對英雄趙伯先的仰慕與推崇是甚相一致的。

3 南社精神發(fā)華章

柳詒徵文史雙卓、才情并茂，于學界有口皆碑。在眾多贊譽柳詒徵國學成就的詩文中，吳宓先生則頗具代表性。他認為堪與梁啟超媲美：

近今吾國學者人師，可與梁任公先生聯(lián)鑣并駕，而其治學方法亦相類似者，厥惟丹徒柳翼謀先生詒徵。兩先生皆宏通博雅，皆兼包考據(jù)義理詞章，以綜合通貫之法治國學，皆萃其精力于中國文化史。皆并識西學西理西俗西政，能為融合古今折衷中外之精言名論。皆歸宿于儒學，而以論道經(jīng)邦，內(nèi)圣外王，為立身之最后鵠的。皆緣行道愛國之心，而不能忘情于政治事功；皆富于熱誠及剛果之勇氣，皆能以淺顯犀利之筆，為家喻眾曉之文，皆視詩詞等為余事，而偶作必具精彩。此皆兩先生根本大端之相同處?！榷撝?，梁先生名較大，柳先生則有梁先生所不能及之處，梁先生生前亦甚推重柳先生（宓為清華國學研究院主任時，擬增聘柳先生為教授，梁先生首極贊成）［3］。

而實際上，柳詒徵之于梁啟超，還是他難得的諍友。柳詒徵對梁啟超兼容并包的學術(shù)雅量尤其敬仰。他曾于1921年《史地學報》一卷一期發(fā)表《論近人言諸子之學者之失》的論文，就章太炎、梁啟超、胡適等詆毀孔子、崇拜墨子及九流不出于王官等觀點進行商榷。結(jié)果，幾位大學者態(tài)度皆好。柳詒徵于《我的自述》中特地寫下了梁啟超對他極為友好的感情：“任公過后對我的批評也無反響。1922年冬，任公到東南大學講學，對我很客氣，也曾寫一聯(lián)相贈（按：此前章太炎已有贈聯(lián)在先）：‘受人以虛求是于實，所見者大獨為其難’”。［4］18這些正體現(xiàn)了史學家們存真求實的史學美德。南社人特別注重和強調(diào)弘揚“國學”，將它提升到國家興亡的的高度來認識。姚光指出：“學術(shù)者，一國精神之所寄。故學術(shù)即一國之國魂也”?！肮室粐刈杂衅鋵W術(shù)，謂之國學。……國學亡，則語言、文字、禮俗、政教則隨之而亡，而國亦不能獨存。然則，國學之不可不亟為之保存也明矣。且國存而學亡，則其國雖存，而亦必至滅亡；國亡而學存，則其國雖亡，而必能復(fù)興。是以欲保國，必先保學也”。［5］9在國粹派、南社文化思潮的激蕩與裹挾下，與之聲氣相通的學衡派亦在南京應(yīng)運而生了。1922年1月，吳宓、梅光迪、胡先骕、柳詒徵、劉伯明等創(chuàng)辦《學衡》雜志。值得一提的是，被譽為“傳授最廣、不失為從出版到解放前各種《中國文化史》的‘老母雞’”的柳詒徵的《中國文化史》等著作，便是在《學衡》雜志率先連載的。由此可見，柳詒徵豐厚而杰出的國學研究成果，與其南社精神的激蕩與滋養(yǎng)是分不開的。

要之，南社柳亞子等人與柳詒徵交往頻繁，關(guān)系密切。柳亞子與柳詒徵詩歌酬唱，互通心曲，體現(xiàn)了關(guān)心國事、憂國憂民的赤子情懷；兩位摯友聲氣相通，熱衷革命，共同欽敬資產(chǎn)階級民主革命的上將軍大烈士趙伯先，愛國深情，感天動地；在南社文學革命精神的感召下，柳詒徵弘揚國學，“昌明國粹，融化新知”，辛勤筆耕，鞠躬盡瘁，出版了舉世稱譽的《中國文化史》等史學開山巨著，是“保種、愛國、存學”國粹派學術(shù)精神的有力實踐，為繼承與發(fā)揚中國文化優(yōu)秀傳統(tǒng)作出了卓異貢獻！柳詒徵一生主要從事教育事業(yè)與圖書館事業(yè)，滋蘭樹蕙，桃李遍地，加之古道熱腸，交友廣泛，南社中有許多人都是他的同事、老鄉(xiāng)、朋友與學生，由于時間倉促與篇幅所限，本文只能擇南社人與柳詒徵情結(jié)之片羽略作探論，以見南社革命文學精神魅力之一斑。文中不當乃至錯誤之處，謹祈方家同仁指正。

［1］李金坤.柳詒徵詩歌的精神世界與詩學價值［J］.黃岡師范學院學報，2008（2）：54-59.

［2］李海珉.馮莊志事同揚榷［J］.江蘇圖書館學報，2000（4）：53-54.

［3］吳宓.空軒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34.

［4］柳曾符，柳佳.劬堂學記［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

［5］姚光.國學保存論［G］//姚昆群，姚昆田，姚昆遺.姚光集.北京：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