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V不V”語義結構分析

宋春秋

（南京特殊教育職業(yè)技術學院 科研處，江蘇 南京 210038）

“愛V不V”結構是現代漢語中一種常見的口語表達形式。如：

例1 你愛聽不聽，反正我盡到我的心告訴你。（老舍《蛻》）

例2 管她呢，愛來不來。（王朔《橡皮人》）

例3愛賣不賣，一個字兒也不添。（韓石山《李健吾與〈經國美談〉》）

例4愛吃不吃，真他媽不識好歹。（王朔《我是你爸爸》）

“愛V不V”結構由“愛+動詞+不+動詞”組成，以四字格為主，其中，“愛”“不”是不變量，“V”是變量，且“V”多為前后相同的單音節(jié)動詞。自向若開始，學界對該結構的“來源、功能、語義”［1］等方面展開了細致、深入的研究。其中俞敦雨［2］、許維翰［3］、遲永長［4］、劉承峰［5］、郭圣林［1］、丁加勇［6］、易磊［7］等人的研究最具代表性。

1 結構構成

對于“愛V不V”結構的構成，學界目前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遲永長指出，“愛V不V”句式實際上是由“如果愛，那么就V；如果不愛，那么就不V”這樣兩個假設關系和一個選擇關系兩層多重復句緊縮而成的［4］。

呂翼平也認為“愛V不V”結構是表達假設關系的固定格式，意思是“你愿意，就V；不愿意V的話，就算了”［7］。

江藍生討論了“愛V不V”結構的形成，認為四字格“愛V不V”源于正反并列的雙命題、雙小句構成的復句，即“愛V就V，不愛V就別V”［8］。

劉承峰則指出，“愛V不V”結構實際是一個獨立的結構，它本身是自足的［5］。

對于以上幾種觀點，筆者比較傾向于遲永長的論斷，即“愛V不V”結構是由多重復句緊縮而成的緊縮句。

緊縮句是分句與分句緊縮在一起的句子。它的形式近似單句，表述的是復句的內容。緊縮句簡短精煉，語氣緊湊，口語中經常使用［9］392，394?？梢?，“愛V不V”的結構特征與緊縮句基本相同。因此，本文基本上認同“愛V不V”結構是由復句緊縮而成這一觀點。但筆者認為，該結構是由一個表示選擇關系的一層復句緊縮而成。

選擇復句是指幾個分句分別說出幾個可供選擇的情況，讓人從中選擇，有所取舍。選擇復句又分為：相容性選擇，即在幾個分句表示的可供選擇情況中，可選擇一項，也可選擇幾項，選擇甲并不排斥選擇乙；不相容性選擇，即在幾個分句表示可選的情況中，只能選擇一項，選擇甲就要排斥選擇乙，選擇乙就要排斥選擇甲，二者必居其一；取舍選擇，包括先取后舍和先舍后?。?］385。

例5 不是我要你去！他們拜托我問一下你！你愛去不去?。ɡ淠恪稅耗吧?，說你愛我！》）

例5中，“去”和“不去”是同現的兩個矛盾項，選擇了“去”就必須放棄“不去”，反之亦然?？梢?，“愛V不V”結構前后項——“愛V”與“不V”不具有相容性。

因此，本文將“愛V不V”結構分為不相容性選擇和取舍選擇兩類。

1.1 不相容性選擇

在不相容性選擇的“愛V不V”結構中，前項“愛V”與后項“不V”語義地位是平等的，選擇“V”或“不V”都一樣。如：

例6 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東西，但是味道不好聞，也不知會不會對身體有害。但沒人管我們，愛拍不拍，不拍走人。（卞慶奎《中國北漂藝人生存實錄》）

例7 我就這價兒，您愛買不買。（報刊《故事會》）

例6中，“拍”與“不拍”語義地位是相等的，讀者的選擇是自由的；例7也一樣，“買”或“不買”，當事人有絕對的自主權，可從中任選一項。

1.2 取舍選擇

取舍選擇的“愛V不V”結構，無論是先取后舍，還是先舍后取，“都有權衡二者、表明態(tài)度的意味，以舍棄項來烘托選取項?！保?］386因此，雖然結構中也列舉了兩個選擇項，但實際上這種選擇是有傾向性的。

例8 今天晚上首都演《生死戀》，咱們看去吧——什么，你要做功課？愛來不來吧，反正票我已經買了［10］。

例9 他說，他給人講鄂多布里查的貢獻，人家愛聽不聽。他說，你研究研究看，是不是比維納的理論更“開放”些？（《讀書》）

例8中，因為“要做功課”，所以權衡“來”與“不來”只能選擇后者；例9從語氣上也可以看出，“人家”是不愿意“聽”的。

2 語義特征

呂叔湘先生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指出，“愛V不V”結構表示無論選擇哪一種都隨便，含有不滿情緒［11］。張衛(wèi)國也認為“愛V不V”結構表達兩種意義，一種是“隨對方的便、自己無所謂的意味，有時含有不滿情緒”；另一種是“具有冷漠、不耐煩、勉強的意味，常含有說話人對描寫對象的不滿情緒。［12］”

前文中，我們將“愛V不V”結構分為不相容性選擇和取舍選擇兩種。因此，我們將“愛V不V”結構所表達的語義歸納為以下兩種：

2.1 不相容性選擇“愛V不V”結構表示隨便義

在不相容性選擇的“愛V不V”結構中，由于前項“愛V”和后項“不V”語義地位是平等的。因此，說話人隨對方的便，聽憑對方選擇V還是不V，或者說話人所指的對象態(tài)度隨便，聽憑自己想V就V，不想V就不V，表達一種“隨便、無所謂”之義。

例10 對啦，有幾次你搞得我很下不來臺。我不過就是說你幾句嘛，你愛聽不聽可你偏要跟我頂嘴。你明知道我是個很愛面子的人你不是成心氣我么？（王朔《我是你爸爸》）

例11 在此，博主給編輯們提個小建議，愛聽不聽。（網絡博文）

上面例子中的“愛聽不聽”都是“想聽就聽，不想聽就不聽”的意思。因為是不相容性選擇“愛V不V”結構，說話人所針對的對象自然有了選擇的自由，而說話人對選擇的結果顯然是“無所謂”的。

例12 有家廠子看門的師傅，過去對將廠里的材料拿回家，愛管不管。（報刊《報刊精選》）

例13 這句話也許說得太深奧了一些，隨便吧！你愛懂不懂。（老舍《我這一輩子》）

例12中，在“過去對將廠里的材料拿回家”這件事上，說話人所指的對象——“看門的師傅”聽憑自己，“想管就管，不想管就不管”；在對方是否聽懂這個問題上，例13中，說話人是聽之任之，兩個例子都表達一種“隨便”的態(tài)度。

2.2 取舍選擇“愛V不V”結構意義偏向否定，蘊含不滿之義

取舍選擇“愛V不V”結構前后兩項的選擇具有傾向性，其意義偏于否定，表達“不愛V”“不愿意V”或者“不V”。例8、例9中實際表達的是“不愛聽”和“不愛說”。

由于取舍選擇“愛V不V”結構的傾向性選擇，偏離了說話人的主觀期望，表達“不愛V”“不愿意V”或者“不V”這種選擇，因此，在具體的語言環(huán)境中，說話人蘊含著不滿情緒。

例14 小坡又給母親磕了三個頭，剛要起來，哥哥說：

“還有我呢！”

小坡假裝沒聽見，站起來，對哥哥說：“你要是叫我看看你圖畫，我就給你磕！”

“偏不給你看！愛磕不磕！”哥哥說。（老舍《小坡的生日》）

在例14中，哥哥的主觀期望是希望弟弟小坡能夠給自己磕個頭。但是，小坡提出給他磕頭的前提條件——“看看你的圖畫”未能滿足，所以小坡的選擇顯然是“不磕”。這樣一來，說話對象——弟弟的選擇違背了說話人——哥哥的主觀期望，哥哥必然會產生不滿情緒。

3 “愛V不V”結構特例分析

在“愛V不V”結構中，有一個結構出現的頻率最高，即“愛理不理”（也作“愛答不理”或“愛搭不理”）。

在最初的研究中，語言學者們并沒有注意“愛理不理”這一結構的特殊性，而是無一例外地將其視為“愛V不V”結構中一個普通例子來研究。直到郭圣林在《“愛V不V”句式的語篇考察》一文中，首次提出“愛理不理”和“愛來不來”代表了“愛V不V”的兩個小類的觀點，并從“語篇功能”和“語篇依賴”的角度對二者加以區(qū)別。隨后李文浩也在其文章最后，將“愛理不理”作為個案進行分析。

我們先看下面的例子：

例15 只端上這一盤，管你愛吃不吃，愛買不買。（報刊《市場報》）

例16 也罷，你愛管不管。（石玉昆《小五義（上）》）

例17 鄭紹畋對她說笑，她扳著臉，愛理不理。（不肖生《留東外史續(xù)稿》）

例18 解決服務工作中方法簡單、語言生硬、對旅客愛理不理的問題。（報紙《人民日報》）

例19 “茅茅”慢慢抬起頭，愛理不理地看看他，又埋下了頭。（葉廣芩《老縣城—大熊貓》）

例20 很多時候遇到的是愛理不理，面無表情。（報刊《市場報》）

從上面的例句中我們不難看出，例15、例16中的“愛V不V”結構只能充當謂語部分或單獨充當謂語；而例17、例18、例19、例20中的“愛理不理”，除了能充當謂語，還能充當定語、狀語和賓語。

因此，如果將“愛理不理”看作“愛V不V”結構中的一個普通例子，難免會將該結構的語法功能擴大化，不利于研究?？梢?，“愛理不理”作為“愛V不V”結構中一個特例，對其進行單獨分析是必要的。

前文筆者指出，“愛V不V”結構是由一個表示選擇關系的一層復句緊縮而成。而且，由于“愛V”和“不V”是不相容的矛盾項，二者只能取其一。

但在例19中，“茅茅”先“慢慢抬抬頭”，繼而又“低下頭”，這是介于“理”與“不理”的一種中間狀態(tài)，這顯然與“愛V不V”結構前后項不相容的特征相矛盾。筆者認為，這是因為“愛理不理”已經不再是一個句法結構，已經詞匯化了。

所謂詞匯化，是指從句法層面的自由組合到固定詞匯的演變過程［13］。具體的說，就是一個短語或由句法決定的其他語言單位在經歷了一段時間后，自身變成一個穩(wěn)定的詞項，并且進入基本詞匯或一般詞匯［14］。

“愛V不V”結構是一個半開放的框架結構，具有較強的能產性。而“愛理不理”隨著使用頻率的提高，形義高度結合，已經由句法結構凝固化為詞語。這一點，從《現代漢語詞表》《現代漢語詞典》將“愛理不理”一詞收錄其中也能夠證實。

詞匯化的“愛理不理”在句法功能和語義功能上較之一般“愛V不V”結構更為靈活。

4 結論

在研究中我們發(fā)現，少量的“愛V不V”結構在語義和用法上與“愛理不理”極為相近。如前文中所列舉的例12有家廠子看門的師傅，過去對將廠里的材料拿回家，愛管不管。這里的“愛管不管”語義表現出中間狀態(tài)。

可見，“愛理不理”作為“愛V不V”結構中的特例，并不唯一。整個結構尤其是使用頻率較高的結構，具有繼續(xù)詞匯化的傾向。

此外，對于“愛V不V”結構詞匯化的機制與動因也有待于進一步的研究。

［1］郭圣林.“愛V不V”句式的語篇考察［J］.漢語學習，2009（1）：44-49.

［2］俞敦雨.“愛×不×”式的分析［J］.漢語學習，1982（2）：9-11.

［3］許維翰.“愛……不……”與“愛……不……的”［J］.漢語學習，1982（2）：7-8.

［4］遲永長.“愛V不V”句式談［J］.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1）：62-63.

［5］劉承峰.“愛V不V”結構的語義分析［J］.漢語學習，2004（2）：70-74.

［6］丁加勇.用構式語法語研究“愛V不V”結構［J］.云夢學刊，2009（6）：136-140.

［7］易磊.“愛V不V”結構研究［D］.長沙：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2010.

［8］江藍生.概念疊加與構式整合——肯定否定不對稱的解釋［J］.中國語文，2008（6）：483-497.

［9］唐健雄.現代漢語［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7.

［10］吳愛.“愛V不V”結構的語篇分析［J］.西昌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1）：10-14.

［11］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44.

［12］李文浩.“愛V不V”的構式分析［J］.現代外語，2009（3）：231-238.

［13］董秀芳.漢語的句法演變和詞匯化［J］.中國語文，2009（5）：399-409.

［14］王燦龍.詞匯化二例——兼談詞匯化和語法化的關系［J］.當代語言學，2005（4）：225-2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