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里·馬戈林
(埃爾伯塔大學比較文學系,埃德蒙頓 T6G2R3,加拿大)
必須有敘述者,抑或必要時才有敘述者
—— 一個敘事學概念的長題短論
尤里·馬戈林
(埃爾伯塔大學比較文學系,埃德蒙頓 T6G2R3,加拿大)
(至少)就文學敘事而言,我建議用下述方式來理解“敘述者”:一個內在于文本的語言位置,正在進行的敘述話語作為一個整體出現(xiàn)在這個位置上,話語所涉及的存在物、行動和事件也在這個位置上被標記出來。通過轉喻轉移和人格化的雙重過程,“敘述者”這個術語被用來指代在這個位置上的假定占據(jù)者、敘述話語的假定生產(chǎn)者。敘述者是一個通過語言標記的、文本投射的、讀者辨別的位置,這個位置上的占據(jù)者需主要從交際角色來看待,它不同于真實世界中有血有肉的(或計算機的)文本生產(chǎn)者。本文簡要描述了八個不同的一般因素(語言學的、哲學的、方法論的和一般文學理論的),這些因素能夠促使敘事學家判斷敘述者在其文學敘事的一般模式中是不可或缺的一個種類/實例,還只是一個可選元素。在文章結尾,本文論述了近期兩個試圖規(guī)避這個選擇的理論行動:重新描繪敘事學家的研究對象范疇或重新界定敘述者概念自身的地位。
敘述者;敘事學;語言位置;必要性
1942年,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高峰期,加拿大陷入了一場體制危機,占大多數(shù)人口的英裔加拿大人提倡全民征兵,占少數(shù)人口的法裔加拿大人極力反對全民征兵。長期執(zhí)政在位、足智多謀的加拿大總理麥肯齊·金被要求來解決這場危機。他說了一句在加拿大政治史上膾炙人口的話:“不一定必須全民征兵,但在必要時一定全民征兵?!比魧⒃掝}從政治領域轉向詩學領域,我們可以用類似的方式來界定關于文學敘事的一般模式中敘述者地位的兩種對立觀點:只有、僅僅只有明確地受到文本特征的“授權”(warranted)時,才被用作一個可選項;或是在任何一個敘事學模式中都普遍存在的、不可或缺的元素。(至少)對文學敘事而言,我建議用下述方式來理解“敘述者”:一個內在于文本的語言位置,正在進行的敘述話語作為一個整體出現(xiàn)在這個位置上,話語所涉及的存在物、行動和事件也在這個位置上被標記出來。通過轉喻轉移和人格化的雙重過程,“敘述者”這個術語被用來指代在這個位置上的假定占據(jù)者、敘述話語的假定生產(chǎn)者。敘述者是一個通過語言標記的、文本投射的、讀者辨別的位置,這個位置上的占據(jù)者需主要從交際角色來看待[1]351,它不同于真實世界中有血有肉的(或計算機的)文本生產(chǎn)者。
贊成或反對的觀點——可選或普遍存在的——似乎在所有的敘事學教材和一些較為專業(yè)的出版物中都存在,但總體看來,這場爭論似乎范圍廣闊,爭論的雙方顯然都勢均力敵。西爾維·帕特龍(Sylvie Patron)的近著《敘述者》(Le narrateur,2009)中,首次全面地邏輯重構了卷入這場論爭的所有觀點,而且還提供了支撐這些觀點的背景理論。但是我們依然沒有對構成或促使每個具體的敘事學決定、論點或各種比較具有基礎性質的理論框架,做過“跨理論”(cross-theoretic)或“跨范式”(cross-paradigmatic)的回顧。顯然,要恰當?shù)赝瓿蛇@項任務,得要寫一部書。但在這篇小文中,我試圖提供一些基礎框架或選項的基本輪廓,以及可以結束這場無休止的爭論的兩個新理論框架。
一
數(shù)量眾多的不同理論框架,極大程度地影響了人們在普遍敘述者這個論題上的立場。這些理論框架至少有三個是語言學的,一個是美學的,兩個是哲學的,兩個是普通文學理論的。盡管這些比較基礎性的理論之間并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重疊,但是很快它們之間的部分重疊、交叉和融合就變得顯而易見了。此外,文學敘事學家有時還有選擇性地,而且通常都是以隱性的方式從一個以上的框架中提取元素,因此人們需要從具體的敘事學觀點回到或者走向為它們提供支撐或原理的更基本的位置。而且,這些較為基礎的位置和具體的觀點之間關系也呈現(xiàn)從一般基礎或支撐到接近于暗示的變化。幸運的是,對我們而言,這些基礎理論都可以在它們的一般模式中以二項對立的形式被建構出來,每個理論都同關于文學敘述者的兩個觀點中的一個相關。
因為文學敘事是“語言存在物”(linguistic entities),因此非常適合研究什么是語言在總體上的基本功能或不可避免的功能:是否是宣言式的,即社會交際功能?是否是再現(xiàn)式的,即抽象思想和觀念的再現(xiàn)?很顯然,這關系到首要原則或假設的問題,不能以決定性的方式被確定下來。但是人們需要在這個論題上選擇一個立場,每個選擇將會導致或相信關于敘述者的某個不同論點。如果語言主要起到社會交際的作用,那么它將主要在“言語”(paroles)或個體語言行為中得到表現(xiàn);就敘事而言,表述性的言語行為將是主要類型。那么,表述性的言語行為至少有如下幾個功能:肯定、聲稱、宣布、通知、報道、陳述什么什么情況等。[2]467因為言語行為是交際行為,它們有一個發(fā)出者,被用來或試圖用來對它們的(潛在的)接受者產(chǎn)生影響。敘事作為交際的模式及其敘述者—受述者搭配是這種普通模式的明顯表現(xiàn),因此敘事自身被理解為一個“宏觀言語行為”(macro speech act),在這種言語行為中,某人正在告訴另一個人已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事(或即將發(fā)生什么事),中間狀態(tài)是這種文本類型的標志。
但是還有另外一個選擇:語言被看作是一個形式系統(tǒng),一組為編碼思想和內容服務的表達方式,起到命題功能(胡塞爾用來表示感覺和命題的術語)或對象功能,以及起主要作用的判斷功能。對事件序列的狀態(tài)及其在時間上變化的陳述就變成了一個重要的元素,雖然整個“交際—傳達—媒介性”(communication-transmission-mediacy)機器沒有得到否認,但是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附加的,僅僅是可選的文本組成部分。鑒于對我們理解敘事的基本機制的重要作用,人們會嚴肅地說到對敘事的語用理解和語義理解之間的對立?!皡⒄照Z”(referring expressions)即是一例。從言語行為的視角看來,為了喚起一個被敘述的范圍,就要有一個敘述者,因為只有敘述者才能參照任何東西,他們是通過運用語言系統(tǒng)所提供的“參照語”來實現(xiàn)的。從另一方面或語義視角看來,語言自己可以被參照,[3]2-3不需要借助一個媒介性、使用語言的代理者就可以建構起被敘述范圍里的存在物。
是否所有報道行動和事件的文本都屬于同一類型?具體地說,它們是否都包含產(chǎn)生它們的“宣言情景”(enunciatory situation)的文本符號,尤其是通過時間、空間、人物的指稱來表達說話者的文本符號?是否借助于文本說話者的“我—這里—現(xiàn)在”(I-here-now)搭配的索引系統(tǒng),不僅構成了所有報道的基礎而且還作為它們的終極參照點?或許所有的口頭報道都是這樣的情形,但是本韋尼斯蒂(Benveniste)、魏里希(Weinrich)及其他學者已經(jīng)很清楚地證明,并非所有的書面報道都是如此,因為有的書面報道包含說話者/作者符號,而其他書面報道則不包括這些。本韋尼斯蒂將注意力轉移到“故事”(histoire)這一文本類型,在使用第三人稱、不定式過去時的報道文本類型中,事件似乎在重述它們自己,沒有暗示任何正在進行的重述情景或重述人,就正在報道的行為而言,過去時并沒有暗示過去,而是作為一個語法上的“體”(aspect),用來表示這些事件已經(jīng)發(fā)生和完成了。文學敘事是書面文本,因此完全可以想象文學敘事的兩個變體:有說話者/敘述者標記;沒有說話者/敘述者標記。[4-5]既然存在第二種類型的例子(多勒策爾的對象元形式),敘述者的語言位置就變成了一般敘事模式的一個可選項,而不是一個構成元素。
書面的文學敘事與書面的非文學敘事之間是否存在一個“連續(xù)區(qū)”(continuum),或者它們是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從語言學的角度來說,可能會有連續(xù)區(qū)或重合的地方,如在真實敘事或文學虛構敘事中,對事件的報道會采用完全一樣的語言程序、遵守相同的語法規(guī)則。但是在有些較為著名的書面語中,文學語言的使用是獨一無二的或近乎獨一無二的,自由間接引語、結合第三人稱代詞和某個人物的內視角就是范例。內心獨白的所有變體也都是如此。語法上的例外不可避免地導致認識論上的例外:所有引用或直接展現(xiàn)的內在言語都預設了可以直接可靠地進入他人內心的東西,而這在真實世界中是不可能的。難道許多文學敘事沒有進一步假定獲得某些知識的一般能力嗎?這種能力在真實世界中不可能獲得。難道這種可能本身不是這種事實的結果嗎,即關于包含在文學敘事里的被敘述范圍的信息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文本作者創(chuàng)造的,因此被敘述的范圍自身不是被報道出來的,而是當真實作者開始把文字寫在紙上時就產(chǎn)生了?既然在“真實功能”(truth-functional)的文本與我們毫不懷疑、直接接受的“文學和虛構”(literary-cum-fictional)文本之間存在如此極端的、不可調和的語言學差異、認識論差異和本體論差異,既然有這么多的不可能性,那為什么我們還要認為有一個內在編碼的敘述者,堅持認為在真實文本與虛構報道的文本類型之間存有同質性呢?
或許,人們還可以在上述考慮因素上增加一個美學維度。在現(xiàn)代,文學被認為是標準的或一般的語言學、認識論、本體論層面上的“他者”(other)或對立面。文學的精華被認為是存在于它的不同特性。一個世紀以前,俄國形式主義者就初步提出了某些對立,這些對立不僅存在于日常語言和詩學語言(有相似的語法和語義)之間,存在于標準的、乏味的世界觀和由作家提供的、創(chuàng)造性的世界觀之間,存在于一致的真實性和被創(chuàng)造出的多元性之間,而且也存在于語法正確、自動的、感覺不到的語言形式和無數(shù)個偏離它們的語言形式之間。實際情況是,文學可以給那些幾乎不能被接受或不可能的事情提供存在的理由。這樣的一般推理也應該把人們從一個較為具體的努力中解脫出來,即人們試圖把敘述者看作是所有文學敘事的一個重要(或必要)組成部分,盡管它缺乏從第一人稱代詞到模態(tài)動詞的語言標記。
我們在班菲爾德、克勒達、漢布格爾等人的論述中,對目前所引用的反對普遍敘述者的立場會比較熟悉,這些觀點在西爾維·帕特龍那里得到了重申。但這并不是故事的全部,因為在這種語境下還要考慮其他額外因素。這些是我們接下來要關注的內容。
一般認為,文學敘事文本主要包括敘述符號和被敘述對象的符號。[6]但是這兩組符號的比重(比例,相對分量)卻有很大的差異。某些敘事如菲爾丁的作品同時包括兩種豐富的符號,有些作品包含較強的被敘述對象的符號(海明威的作品),有的包含較強的敘述符號(普羅斯特的作品),還有的文本——如貝克特的《無所謂的文本》——在兩種符號上都比較弱。因此,敘事可以被主要看作是一系列由符號再現(xiàn)的情景、事件、人物,或主要是通過重述或講述/報道活動來對這些因素的語言再現(xiàn)。在小說中,被再現(xiàn)的事件狀態(tài)不是真實世界的一部分,重述事件的話語也不是任何“真實世界—真實功能”(actual-world truth-functional)報道活動的一部分。界定文學敘事具體狀態(tài)的傳統(tǒng)方式是宣稱它們都是“模仿”(mimesis)或假象。但究竟是對什么的模仿或是什么的假象呢?是真實世界的事件狀態(tài)還是真實世界對事件狀態(tài)的報道?是世界或是詞語,即話語?換言之,是否文學敘事創(chuàng)造了或主要展現(xiàn)了關于世界的幻象或關于世界報道的幻象?(有的敘事甚至在題目中都包含“報道”這個單詞,如卡夫卡的《一篇致某科學院的報道》),小說的本質是“異質宇宙”(heterocosmica)(德勒策爾語)或是修辭(韋恩·布思語)?
盡管對這類問題還沒有一個正確的或確定的答案,但又必須要做出選擇。如果我們傾向于選擇第一種可能性,那么文本內在的敘述者位置就不是敘事模式的邏輯必選項;如果我們選擇第二種可能性,那么它就是敘事模式的邏輯必選項。如果我們選擇第二種可能性,我們會注意到話語是一種產(chǎn)品,因此生產(chǎn)活動是被預設的,這種生產(chǎn)活動要求有一個“代理生產(chǎn)者”(agent-producer)來執(zhí)行。因此,人們必須假定敘述者是“一個虛構層面上的代理者,向我們呈現(xiàn)虛構的世界”。[7]52肯德爾·沃爾頓(Kendall Walton)在其一部重要的論著中,把模仿重新闡釋為真實讀者的一種假扮活動和態(tài)度。采用這種視角,我們會問,在讀小說的時候,我們首先相信的和最相信的是什么?是虛構出來的具體世界,是我們看它在時間上展開,還是我們閱讀關于某些情景、事件和人物的真實重述?我們的選擇將會再次影響敘述者在敘事模式中的地位。提出一個似乎可以避免二選一的綜合方案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是這又會使得兩個選項對文學敘事的假扮游戲同等重要。因此,“讀者把文本用作假扮游戲的一個支柱,讀者想象敘述者/說話人通過使用文本中的句子執(zhí)行話語行為,在這些被想象的言語行為的基礎上,讀者對想象的世界有全面充分的了解。”[8]253但是在提議中,敘述者及其言語行為顯然占據(jù)主要地位,因為它們在邏輯上先于想象世界的行為,而且也是構成想象世界行為的一個前提條件。
模仿范式的最新版本或具體化是讀者浸入的敘事體驗。此處,一個決定性的問題是,讀者是否浸入在世界還是浸入在一個描繪世界的敘事行為中?“敘事虛構作品是通過[一個虛構的敘述者]模仿的、虛假的描述話語來導致浸入還是簡單地[直接地]通過對宇宙的視角組合和現(xiàn)象再現(xiàn)來實現(xiàn)?”[9]112我們再次面臨敘述者模式的兩個對立選項。通過考察近期關于敘事本質的所有作品,人們會不可避免地得出這樣的結論:“敘事”自身就是莫里斯·韋茨(Morris Weitz)在很多年前所說的,在藝術研究中“本質上具有爭議性”的概念之一,[10]這些概念的不同定義始終包括并將會繼續(xù)包括至少部分重合的東西——如果不是完全非此即彼的話——一些特征,每個選項都對彼此同等重要。這也是敘述者之爭為什么注定是開放式的原因之一。
任何敘事文本的語言核心,都由描述情景和狀態(tài)變化即事件序列的陳述句構成。這些陳述句表達命題或傳達命題的內容。問題在于,這些被提供出來的命題內容僅僅是作為想象的內容還是作為“斷言”(assertions)?換言之,句子所表達的命題是否也被斷言?只有,也僅僅只有當我們傾向這種觀點的時候,敘事文本中才必須要有人來斷言它們是真的,將它們作為其了解的對象或信仰。也必須要有某個在認識論上忠于這些命題的斷言者。如果有些命題在情態(tài)上被進一步改成“有可能像這樣”,“或許”等,或者被以其他方式得到評價,那么就必須有一個對它們持有相應的命題態(tài)度的人。在小說中,文本內在的斷言者不能被等同于創(chuàng)作整部作品的真實作者。這直接暗示了,即便沒有完全暗示斷定這些命題的文本內在語言位置和占據(jù)這一位置、執(zhí)行相應的斷言行為,是類似于人的虛構存在物。“在敘述的過程中,斷言、假設、問題等都同展開的話語交織在一起。把所有一切都想象為集報道和評價為一體、相互聯(lián)系的虛構活動,一個至少由一個敘述代理者所執(zhí)行的活動,是很自然的。這似乎[也]是對讀者通常想象的東西的最自然、最準確的描述?!保?1]83但是,如果斷言和評介都消失了,那么假定一個斷言者的必要性也就不存在了。
在語法理論上,人們經(jīng)常使用零元素作為一個種類的構成要素。以英語中的冠詞種類為例,除使用冠詞a,the之外,通常還會使用零冠詞來填充冠詞的范式或系統(tǒng)。同理,對于復數(shù)詞通常會使用零詞素,如boy-boys,sheep-sheep。一般說來,“在淺層意義上來看,可能不存在零元素,但是根據(jù)某些系統(tǒng)或理論,缺場或許具有類比功能?!保?2]483在處理那些沒有關于整體敘述者的任何語言標記的文本,如沒有編輯或出版人的書信體小說,或使用“曾經(jīng)”這類語言的第三人稱時態(tài)的異質敘事時,那么在方法論層面上完全采用這一論點是否明智或理想呢?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在原則上就可以說所有敘事都有一個敘述者的狹縫或位置,但是他/她有時候是未標記的、被抹除的或感覺不到的。反過來,也可以說敘述者存在的所有標記都被刪除了或我們遇到了一個沒有被實現(xiàn)的敘述者。這種未實現(xiàn)或零元素在期待實現(xiàn)的背景下將會顯得非常突出。“對于零元素的假設,不存在有先天的反對。問題在于它們可否給數(shù)據(jù)提供一個連貫的、富有啟發(fā)性的分析。零假設的終級符號保證是,在系統(tǒng)中對比是重要的原則,因此形式的在場可以與它的缺場形成對比?!保?3]5083
與此相對的另一個觀點就是,類別只有在它實現(xiàn)與否的時候才有意義,因此只有、也僅僅只有文本提供了一定數(shù)量的敘述符號時,討論特定文本中的敘述者才是有意義的?!按嬖谧陨怼?presence alone)就可以被看作是合理的判斷標準。但這又會引發(fā)一個有趣的情況,零元素能夠使所有敘事得到一致的處理,但是會被批評是“人為的”(artificial)或“反直覺的”(counter-intuitive)。“存在自身”原則,雖然在直覺上可以理解,但是卻將敘事分割成兩個相互對立且在原則上相互排斥的子集,事實上這兩個子集之間的界限注定是模糊的。在語法上,人們處理范式內的離散元素,它們的在場和缺場是絕對的。另一方面,就整體敘述者的在場和缺場而言,在場處于一個或多或少比較明顯的梯度,沒有明顯的最小程度或最低界限。為了充分驗證敘述者存在于一個特定的文本中,必須要有多少文本記號?什么種類的文本記號?多么明顯的文本記號?敘事學家面臨著兩個選擇,每個選擇都有不可克服的缺陷。只有人們自己有了關于理論框架應該像什么樣子的基本理解,才能決定他們是支持還是反對統(tǒng)一的敘述者模式。
存有爭議的是人們對敘事的理解與一直延續(xù)到二十世紀初的經(jīng)典詩學關于文學文本類型的傳統(tǒng)三分法之間的對立。早在公元四世紀,迪奧梅德斯(Diomedes)就循著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腳步,按照基本話語結構的方式,提出了基本文學文本的反歷史類型。[4]3它以相互對立的方式,界定了三個封閉的系統(tǒng),包括抒情詩或一個詩人(說話人)的話語;由人物話語刻畫的戲劇;由詩人(敘述者)的話語和人物的話語所構成的史詩(敘事)。實際上,敘述者的話語和人物話語之間的對立與和諧、聚合與離散的相互關系,界定了被我們看作敘事的內在話語結構和文本動力。這包括“文體—與—意識形態(tài)”(stylistics-cum-ideology)的位置系統(tǒng)以及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在巴赫金看來,它們之間的相互關系構成了小說的精華。該觀點的基本原則是把以語言為導向的敘事概念看作是由多種互動話語構成的“宏觀話語”(macro-discourse),而不是一個激起某個情景、甚至是事件或世界的符號機制,它的很多構成部分都是非語言的。此外,盡管話語的互動以及與其相關的文體和意識形態(tài)立場也存在于戲劇中,但只有在敘事中,整體話語才被分成“嵌入的與被嵌入的”(embedded-embedding)兩個等級系統(tǒng),敘述者的話語與人物的話語之間的引用與被引用、參照與被參照關系是非對稱的。即便敘述者的話語被縮減成“陳述句”(verba dicendi),但它依舊在那里,依舊在背景中起作用,介紹或呈現(xiàn)被引用的人物話語。巴赫金對小說的分析僅限于話語之間相互關系的層面,拒絕對人物或敘述者加以任何形式的人格化。即便是最“客觀”、非個人性化和未標記的第三人稱過去時,也與其對立面—高度個性化的標記的“侃”(skaz),同等重要。
把敘述者的聲音和敘述話語位置作為文本模式的重要構成部分,極大程度地降低了我們分析欣賞敘事的文體系統(tǒng)、意識形態(tài)系統(tǒng)的多面結構和動力的能力,因此也剝奪了我們研究、模式化敘事尤其是小說的主要方式。不止如此,把虛構的敘述者僅看作是一個可選元素,削弱了史詩類型文本的基礎,由此導致了整個系統(tǒng)的解體。那么為什么會有人想要分裂或徹底偏離這個被長期建立起來的、富有成果的研究傳統(tǒng)呢?可以列出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在于重新回到語義和符號維度,認為產(chǎn)生被投射出的情景、事件或世界,對所有敘事,包括口頭和文學敘事以及非具體的口頭話語形式和肌理的敘事等都是最重要的。另一個更加以文本為導向的原因是,純粹的、范式的、原型的、經(jīng)典的三分法形式不是一個非歷史的普遍存在或常量,而是只是一個歷史輪廓,而且隨著現(xiàn)代雜合形式或跨話語形式的興起,如史詩劇、非框架的內心獨白或純粹對話交換的敘事等,它的重要性被大幅降低了。因為歷史起源關系的緣故,敘述者范疇對所有貼上“敘事”標簽的文本不一定都是有用的或可運用的,但同樣是因為歷史的原因,敘述者對于處理那些被貼上“戲劇”標簽的文本時,又非常有用。
實驗心理學的研究表明文學敘事的普通讀者假定故事是被講述的,而且建構了講述故事的“講述人”(teller),因此,文本被看作是虛構的文本內在敘述者的話語,敘述者將這些話語傳達給讀者。建構這樣的一個敘述者類似于建構一個對話伙伴。[14]72-75很顯然,這個建構過程能發(fā)生在那些即便是非個性化的第三人稱敘事中,因為我們一般傾向于通過把文本細節(jié)歸因于產(chǎn)生它們的人物,來恢復文本細節(jié)。這樣,我們可以通過創(chuàng)造一個產(chǎn)生文學敘事的個體,來自然化文學敘事實踐。[15]28那為什么會有敘事學家反對普遍的人類認知實踐,將這種建構的合法性僅限在有明顯文本數(shù)據(jù)支撐的敘事里呢?答案再次回到一個更廣、更深的本質層面,即與人們對敘事學的角色和本質的理解相關。
人們可以把敘事學的中心任務界定為描述、說明和解釋(給出理由)個體讀者或不同社會群體對主要與文本相關的直覺和行動,由此使得該學科走向經(jīng)驗主義方向:個體—心理的,社會—文化的或歷史的。敘事學不是變成了一門文本科學,而主要是一門社會科學,研究個體或集體如何處理文本以及他們在意識中創(chuàng)造出什么圖像(心理再現(xiàn))。當學者們忙于解釋讀者群體把文學本質理解為界定它(內涵)或限定它范圍(外延)的一種方式時,相似的操作也十分明顯。但是人們也可以把敘事學看作是一種以文本為導向的特殊實踐,這種實踐擔負起以大范圍的理論因素為基礎,遵循統(tǒng)一的證據(jù)規(guī)則、與客觀可辨的文本特征對應,獨立發(fā)展清晰連貫的、系統(tǒng)的范疇、模式和特征。如心理學之于大眾對心理的心理概念,語言學家之于母語說話者對自己語言運作的直覺理解,對敘事的各種不同的心理再現(xiàn)(圖像)或個體讀者或讀者群體所考慮的任何方面都將會作為獨立的研究敘事學的分析材料。將口語模式類比轉移至對復雜的書面藝術文本的描述,或許也是普遍的人類傾向,但它卻掩蓋了敘事學家辨別和描述的兩種敘事之間的基本差別。換言之,用自然的方式來自然化或恢復人為的藝術,或許會營造一幅一致的畫面,但是學術模式和方法所界定的文本現(xiàn)實會產(chǎn)生更復雜多樣的畫面。這就有了兩種敘事學之間的選擇:一種是重構性質的、對文學敘事的前理論文化理解,另一種是敘事學自身對這種現(xiàn)象的理解。這兩種選擇演變成關于學科取向的元理論之爭的一部分,即關于學科的任務和目標。這些普遍爭論永遠是人類和文化科學元理論的一個部分,它們在短時間內不會消失,由此導致了持久的、愈加專業(yè)化的敘述者之爭。
二
在“學科—學術框架”(disciplinary-scholarly framework)中,是否有任何關于“贊同到反對”(agreeing to disagreeing)的策略選項/政策選項呢?我認為,近期的兩個研究為我們提供了可能:一個重新劃定了敘事學研究對象范疇的界限,另一個重新界定了敘事學概念的認識論地位。
不斷的理論化,要求有相同的研究類別或對象范疇。但是如果按照前理論文化實踐來劃分文化產(chǎn)品,很少會形成統(tǒng)一的類別。這對整個“文學”而言,是眾所周知的事實,“文學敘事”也不例外。文本之所以被歸類為文本,是因為它們具有明顯的敘述和被敘述的標記——在那些很多“限制性文學作品”(texts limites)—只是按照默認的方式,歸類將會比把它們放置于如描述、議論、戲劇或抒情詩等其他文本類型要容易得多。這樣的邏輯后果是,在我們的文化中,任何試圖建構一個統(tǒng)一敘述或敘述者模式,將所有文本變體都歸為“敘事”的努力可能是徒勞無功的。相反,考慮敘述者的構成和確保得到更好的理論結果,研究對象的一致性可以通過跨越三大文學文本類型(史詩、抒情詩、戲劇)的傳統(tǒng)界限來實現(xiàn),可以通過建構由三個種類所組成的“大類”(mega class)來實現(xiàn),其中包括有明顯的敘述標記并且認可敘述者位置和輪廓的文本。
通過對傳統(tǒng)界限的全新劃分得出來的“大類”將會有模糊的界限,因為對于文本中敘述者存在的較低界限,不夠清晰。況且,因為這個“大類”是有意的理論操作的結果,它不會匹配、甚至會違反我們的文化直覺。它也不會揭示或解釋文化自覺里的任何東西。但是它也不是用來做這個的,因為它被建構出來只是為了一個理論目標:在最大范圍內繪制作為媒介的各種敘述形式,因為它們作為一個整體存在于文學系統(tǒng)中,確立三種主要文本類型之間因它們擱置的優(yōu)勢和局限(長度,舞臺表演等)所導致的共性與差異。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充分證明了重新劃定界限的正確性,即在很多的抒情詩文本和戲劇中都會遇到敘述情景和基本的敘述者位置。在抒情詩歌中,人們經(jīng)常會發(fā)現(xiàn)文本說話者重述過去他/她所經(jīng)歷的事件和經(jīng)歷(自我或同質敘事),而且經(jīng)常評價他或她正在回憶或講述這些經(jīng)歷的活動。這些參照或元話語行為屬于敘述者最清晰的符號。在戲劇中,我們遇到舞臺上的框架人物,如傳令官、敘述者或向觀眾介紹人物并以異質敘事(希臘悲劇中的合唱團更具有同質敘事的色彩)的方式評價他們活動的舞臺經(jīng)理等。但是也有自我敘事的情景,如在記憶劇中,作為敘述者的人物向觀眾展示他自己過去生活的場景。雖然我們在抒情詩歌中不能明確地挑選出一個歷史趨勢,但是在二十世紀,戲劇的敘事化是一個眾人皆知的現(xiàn)象。近年來,很多敘事學家如布萊恩·理查森、莫妮卡·弗魯?shù)履峥?、安斯加爾·紐寧、彼得·許恩、約爾格·舍納特等發(fā)表了大量的關于抒情詩和戲劇中敘述及敘述者研究的優(yōu)秀成果。
對研究對象范疇的徹底重劃只是結束無休止爭論的一種方式。第二種激進的方式主要是重新概念化敘事理論,尤其是理論活動的目標以及評價理論概念和模式的標準。從這一觀點來看,我們的學科目標不再是野心勃勃地發(fā)展適合所有真實或可能敘事的普適性的、總體性的理論、系統(tǒng)或模式,而是有更為適中的目標——“認知工具主義”(cognitive instrumentalism)。理論活動現(xiàn)在被認為擔負起發(fā)展概念工具,以更好地理解具體敘事文本或一群敘事文本,同時考慮到它們的構成和功能?,F(xiàn)在沒有介入任何大規(guī)模的理論投入,更不用說本體論投入了,鑒于一些基本的理論預設或更高層面的理論承諾,不再有人問是否每個敘事,至少是每個敘事文本模式都必須要有敘述者,包括零敘述者的存在。相反,人們只是問在文本中運用敘述者概念與不運用敘述者概念相比,能得到什么。因此,人們要問,除了想象發(fā)生了什么事,還要額外地想象一個講述發(fā)生事件的人,這對于接受一個具體敘事是否有意義(初始時)、是否必要(頂峰時)。[8]260-261如果不是必須的,也沒有得到什么,那么使用敘述者既沒必要,也沒有用處。因此敘述者從文本自身的組成部分變成了一個闡釋工具,其價值、可行性、甚至是可保持的狀態(tài)都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即完全依賴于它應用于具體文本的結果,在于它的實用價值(敘事學作品的實踐價值)。具體應用的功用、回報、知識獲益或認知產(chǎn)物等才是關鍵?!拔覀儾粦摷俣ㄒ粋€內在敘述者,除非這么做有同等重要的理由。內在敘述者的假設既沒有一般的必要性,也不是預設的選項。它是需要用證據(jù)來證明的?!保?]68當敘述者概念被帶入一個文本或一組文本時,需要考慮的關鍵問題是:在研究這個具體文本或一組文本時,使用這個概念有多大必要性或多少有用性?我們使用它能夠比不使用它看出什么?使用它能夠比不使用它幫我們回答(至少是更好地)什么問題?我們能使用這個概念做什么,因為我們能借助其他手段如文本描述、文本數(shù)據(jù)的統(tǒng)一、與其他方面(如視角)的對應、文本機制的解釋等。
不可否認的事實是,在很多情況下,使用敘述者概念——被理論界定的和論述的——對于得出關于文本現(xiàn)象的滿意描述和解釋文本功能的不同方面(不可靠敘述者就是一個檢驗的例子)而言,是非常有益的。但是鑒于“文學敘事”內部在很大程度上的多樣性,文本被出于不同原因歸為這一類別,以及文學敘事不斷的、極端的歷史變化,不可能把敘述者概念應用到文學敘事的所有種類,即便是在可以運用的時候,也絕不可能有相同的認知回報。在第三人稱過去式的異質敘事中,可以說人們使用這個概念幾乎不會得到什么,即便敘述者概念(未標記的,抹除的)在原則上與它沒有沖突。從另一方面來說,如前所述,當敘述者的用途被擴展至許多個不屬于敘事類別的文本和文本類型時,即便這個概念最初和試圖應用的范疇就是屬于敘事類別的,敘述者概念是可應用的,而且也有讓人欣賞的認知回報。這使得上述討論的語料疆界的重新劃分,既合理也富有成效。
本文討論了關于一個核心理論概念的兩大主要修正。它只是當下敘事學走向跨文類、跨媒介趨勢的一個表現(xiàn),象征這個激動人心的學科、動態(tài)的學科、不斷變化的學科的下一場重要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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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cessarily a Narrator or Narrator If Necessary:A Short Note on a Long Subject
URI Margolin
(Department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University of Alberta,Edmonton T6G2R3,Canada)
For(at least)literary narratives I propose to understand“narrator”as follows:An inner-textual speech position from which the current narrative discourse as a whole originates,and from which references to the entities,actions and events that this discourse is about are being made.Through a dual process of metonymic transfer and anthropomorphisation the term“narrator”is then employed to designate a presumed occupant of this position,the hypothesized producer of the current discourse.A narrator is a linguistically indicated,textually projected and readerly identified position whose occupant needs to be thought of primarily in terms of a communicative role,distinct from any actual world flesh-and-blood(or computer)producer of the text.The paper describes in brief eight different kinds of general considerations(linguistic,philosophical,methodological and general literary-theoretical)which can motivate a narratologist to judge the narrator category/instance as an indispensable or as a merely optional element of his general model of literary narrative.The article concludes with two recent theoretical moves which tend to circumvent the need for such a choice by either re-drawing the narratologist's domain of objects or by redefining the status of the narrator category itself.
narrator;narratology;speech position;necessity
(責任編輯 彭何芬)
I106
A
1009-1505(2011)06-0006-09
2011-09-10
本譯文屬于譯者的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10YJC752033)、浙江省社科聯(lián)重點課題(2010Z06)、浙江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Y201016253)階段性成果
尤里·馬戈林,男,加拿大埃爾伯塔大學比較文學系教授,主要從事敘事學和文學理論研究。
譯者簡介:尚必武,男,安徽六安人,浙江工商大學外國語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專業(yè)博士后,主要從事敘事學、當代英美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