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男女平等滄桑歷程中的女性主體意識初探*

聶麗君 馬 蘭

(1．云南民族大學管理學院，云南昆明650031;云南廣播電視大學開放教育學院，云南昆明650223)

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通常以陰陽來指代男女，男為陽，女為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易經(jīng)·系辭傳》)可見陰陽合和即謂道，善和性都是其產(chǎn)物。這是古人對兩性樸質(zhì)而深刻的認識。至于“男女平等”的提出，中國則始于20世紀初。由于受到西方婦女解放運動的影響，加之辛亥革命的勝利和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興起，中國女性開始走出家庭，迎向社會，為了自身權益而斗爭。

一

在“郁郁乎文哉”(《論語·八佾》)的周代，遠走的母系氏族制的背影還留有些許余溫。當時的男人只有個人的名字(根據(jù)其出生地或官名)，而家姓都是母姓?！对娊?jīng)》中尚有這樣的句子：“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其情堅決，其性獨立，可見當時對婦女的束縛并不嚴重。到了儒學興起，孔子明確表示“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論語·陽貨》)。盡管如此，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女性仍有不少自由，《左傳》中便記載了一些執(zhí)掌大權的女人的故事。此外，女性可以再婚，貞操問題也并未受到特別關注。至漢朝，儒學被定于一尊，儒家禮教也進一步加強?！叭V五常”成了重壓在婦女肩頭的枷鎖，并開創(chuàng)了男子可以續(xù)弦而女子不得再嫁的傳統(tǒng)。女子為貞潔而死，便能受到公開的敬仰，興許能得“牌坊”一座，甚至榮獲一個皇帝所賜的封號。婦女之地位由此急轉(zhuǎn)而下。

隋之后的唐朝讓中國婦女暫時呼吸到相對自由的空氣，更有一代女皇武則天在中國歷史上留下的濃墨重彩。“在唐代的皇家公主中，有22位再婚，4位結(jié)過 3次婚”，“大學者韓愈的女兒曾嫁過兩次”。［1］(p147)

而后的宋代，女性的“貞操”和“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日益風行、鉗制人心。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隨意出入于青樓柳巷，女人則為保貞潔甚至付出生命的代價，寡婦再嫁成為一種道德上的罪惡。對“烈女節(jié)婦”的崇尚在明代越演越烈(餓死是小，失節(jié)是大)，這些“杰出”的女性不僅可以得到官府為她們立的牌坊，而且可以為家庭免去稅賦，甚至為整個村莊帶來榮譽。這一“吃人的禮教”在清朝繼續(xù)著，作為女人，她們的世界便是從娘家到婆家，其軸心也由父、兄轉(zhuǎn)至夫、子，他們是她們的權威，她們不得不依附他們而生存。于是，她們身不由己，更無力回天，真正應了莎士比亞的那句話——“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

回顧歷史不難發(fā)現(xiàn)，在男權社會中，男者，“丈夫也，從田從力，言男用力于田也”，是社會財富的創(chuàng)造者，是強力的擁有者;女者，“婦人也”，婦者，“服也，從女，持帚灑掃也”(《說文解字》)，是家務的承擔者，是強力的服從者。如果說女性在母系氏族時期依靠生育崇拜贏得了高權重位，那么在進入父系氏族時期和男權制社會以后，女性處于弱勢的根本原因便是經(jīng)濟獨立性的缺失，另一個重要原因則要歸于接受教育的匱乏。除了少數(shù)王公貴族、達官富人的女兒有條件知書識字外(所學亦不過是《女誡》、《女訓》之類)，絕大多數(shù)中國女性在古代沒有接受教育的權利，致使女性主體意識難有生存與發(fā)展的土壤。她們的生活準則只能是“逆來順受”，在家庭的小圈子里過著各式猜疑、忌妒、壓抑、哀怨、爭斗、卑微、自憐的生活。沒有獨立的經(jīng)濟地位，加之受教育權的缺失，她們只得一代代沿襲陳舊傳統(tǒng)并沉默復沉默，“男女平等”更是無從想象的念頭，偶有的抗爭也如杯水車薪，形不成氣候。直至公元20世紀，我國女性才真正迎來了自身解放的偉大歷史性轉(zhuǎn)折契機。

二

早在18世紀后期，生于英國的瑪麗·沃斯頓克拉夫特(Wary Wollstonecraft，1759－1797)在法國大革命的啟示下，于1792年發(fā)表了著名的《婦女權利論辯》，成為女性主義的奠基之作?！艾旣愂状喂_為女性打抱不平”，“也首次提出婦女工作綱領，要求女性應有三項基本權利：(1)工作權;(2)教育權;(3)參政權。事實上這三項訴求，也成為婦女運動至今的三項核心議題?！保?］(p140－141)她進一步指出：“我并非在概念上取消性別，我也不泯滅女性生命中的愛情責任，這正是生命賴以延綿的媒介。但我仍然力主男女平等，造物的美妙在男女彼此真誠的關懷中，這樣的共行共處才有生命的光輝和滿足。”［2］(p109)此后，西方主要國家的婦女運動開始蓬勃發(fā)展。19世紀，美國黑人婦女掀起反對奴隸制的高潮，少數(shù)白人婦女也參與其中，例如露克莉蒂亞·莫特(Lucretia Mott，1791－1850)(她被譽為美國“婦女運動之母”)和伊莉莎白·凱蒂(Elizabeth Cady Stanton，1815－1902)。該時期的英國、德國婦女在爭取女性的教育權、參政權、工作權和男女平等等方面進行了艱苦的斗爭，一直延續(xù)至20世紀初，并取得了可喜的成績。1918年，英國婦女獲得投票權(盡管年齡限制在30歲以上);1908年，德國政府終于允許女性上大學，到1914年，全德國大學已有3649位女性在讀。

在這樣的世界性女性主義風潮的影響下，中國的婦女解放運動于20世紀開始起步。1911年，辛亥革命推翻了千年帝制，建立共和制，正式承認男女平等;之后的新文化運動對“寡婦守節(jié)”、“男尊女卑”等腐朽觀念進行了批判;1919年秋，北京大學第一次招收女生，隨后其他大學紛紛興起男女同校制度。中國女性以女大學生為其先鋒，積極參加政治運動和社會工作，她們憑借自己的才智，或在機關任職，或成為護士、教師，或涉足體育比賽。她們當中涌現(xiàn)出了像秋瑾、宋慶齡、向警予、馮沅君、冰心、丁玲等杰出的新女性，在亂世發(fā)出了堅定的追求平等、自由的發(fā)聵吶喊。但是建殘余勢力依舊強大，尤其是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參與婦女運動和社會生活的女性畢竟是少數(shù)，她們被世人看作所謂的“摩登派”，只是追求新鮮和刺激罷了。而這些“先覺”的新女性自身也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女性主義理論和行動綱領，很大程度上減弱了她們的斗爭力度，盡管進行了勇敢的探索和斗爭，卻無法逃避現(xiàn)實帶來的困惑和無助，也無力發(fā)動廣大處于社會中下層的婦女參與其中。這些婦女仍為生存所困，上學和抗爭對她們而言可望不可及，她們照常過著為人妻、為人母的碌碌而庸常的沉默時日。

“男女平等”是一面旗幟，一聲號角，雖已在中國古老的地表浮出，但其光芒在20世紀初只能限于一隅。

新中國建立后，“男女平等”才真正有了質(zhì)的飛躍。國家在法律上保障男女平等，在生活中提倡男女平等;“婦女能頂半邊天”更成為一個響亮的時代口號，中國女性于身心上迎來了徹底解放的重大機遇，婦女地位空前提高。但是，由于中國歷史、文化和地域的復雜性，不少農(nóng)村甚至城市依然存在重男輕女的不平等現(xiàn)象，落后的男尊女卑的封建觀念殘存在人們頭腦中，許多女孩得不到上學的機會，丈夫打妻子的家庭暴力也時有發(fā)生……另一方面，婦女工作權、教育權、參政權的獲得只是“男女平等”外在性的實現(xiàn)，而更深層次的實現(xiàn)則有賴于男、女兩性在性別和主體性意識上的認同與剖析——“‘性別’作為一個角度或立場并不是生理意義上的性別(sex)，而是社會意義上的性別(gender)，也就是說，這種角度并非自然而然地出自女性(female)或男性(male)，而是出自對性別的自覺，這自覺包括對自身生理性別的認知和社會界定的性別行為、角色的反思，作為社會的產(chǎn)物的女人(woman)和男人(man)，都可以通過這種認知和反思調(diào)整自己的性別視角。”［3］(p1)這種對“性別”(“sex”和“gender”)的認知和反思于我國 20世紀50、60年代的“鐵娘子”們而言，是欠缺的，她們的主要精力集中于祖國的各項建設事業(yè)之上，對兩性及自身心理、生理的關注和思考不夠，當時的時代氛圍也不能為她們提供相應的空間。

三

時至改革開放，中國的“男女平等”才有了內(nèi)在性的突破。首先是西方大量女性主義理論的翻譯介紹，帶動了我國女性主義的發(fā)展，在女性心理、意識層面的探索日益向縱深發(fā)展。其次，隨著爭論與研究的逐步深入，我國女性主義的發(fā)展趨勢漸漸轉(zhuǎn)向兩性和諧，對兩性“平等”的理解也愈加深刻。

20世紀中期至今，西方女性主義的發(fā)展進入第三次浪潮，并吸收了精神分析、存在主義、解構主義等理論的有用部分，出現(xiàn)眾多頗具影響力的流派，例如精神分析之女性主義對弗洛伊德提倡的“陽具崇拜”持批判態(tài)度，堅持“生物并非即命運”;同時，又借鑒了精神分析學派的某些研究方法，指出女性的弱勢地位與其生理結(jié)構無關，而是與“社會被陽性化的建構”有關。而存在主義之女性主義則以法國的西蒙·德·波伏娃(1908－1986)為代表，她認為“一個女人之為女人，與其說是‘天生’的，不如說是‘形成’的。沒有任何生理上、心理上或經(jīng)濟上的定命，能決斷女人在社會中的地位，而是人類文化整體，產(chǎn)生出這居間于男性與無性中的所謂‘女性’?！保?］(p23)因此，要擺脫他者、客體的“第二性”地位，成為真正的自我，女性必須超越限制和防止“物化”，不斷開發(fā)潛力、肯定自我。波伏娃的理論深入了眾多女性內(nèi)心，激發(fā)了她們從個體與主體出發(fā)去奮斗的原動力。與前兩派不同，激進之女性主義帶有許多“解構”的特質(zhì)。該派認為女性的不滿乃是對一個系統(tǒng)化宰制、剝削、壓迫婦女的社會結(jié)構提出回應;“女人應該有女人味”是將女性“卑屈化”，應對這種“生物性現(xiàn)狀”加以顛覆;女性還要跳出“異性戀”的限制，通過“獨身禁欲”、“自體性欲”或“女同性戀”等，來創(chuàng)造“無男性”的女性性生活及性意識。

這些西方女性主義的思潮和理論首先被身為文化人的我國眾多女性作家所捕捉，并且運用于她們的創(chuàng)作實踐中。她們的視點紛紛內(nèi)轉(zhuǎn)，深入人物(尤其是女性自身)的心靈和意識，將其主體性凸顯出來，讓讀者看到更加飽滿和生動的故事人物。試看20世紀80年代的一批優(yōu)秀文學作品：陸星兒《天生是個女人》、伊蕾《獨身女人的臥室》、王安憶《崗上的世紀》、翟永明的組詩《女人》等，其中透露著獨立的女性意識，不僅涉及人物的心理變化，更對性心理乃至性行為本身有了或明或暗的表現(xiàn);在男性面前，女性正在拋棄從前的卑微，以大寫的“人”的姿態(tài)直面世界。進入90年代，一些女作家的私人化寫作成為熱議和評論的話題，林白、陳染、衛(wèi)慧、棉棉等人，遂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無論怎樣，作為女性的自我探索和勇敢表達，她們是前衛(wèi)的，因為“女性的軀體開始從壓抑、屈辱和男性的欲望下面掙扎出來，做出了姿態(tài)倔強的、不無示威性的展現(xiàn)。這似乎僅僅是文學話語的一個內(nèi)部事件，但是，這事件所隱含的挑戰(zhàn)鋒芒卻指向了整個男性話語領域，指向了父權的象征秩序?！保?］(p182)

女性主義在其發(fā)展過程中，由于它對男權社會的抗爭性、批判性甚至是顛覆性，容易被認為是某種“怨恨男人”的歇斯底里或者故意制造男女之間的隔閡，其實，這遠非女性主義的旨愿。有壓迫就有反抗乃為正常，婦女爭取平等、自由和自我本質(zhì)的實現(xiàn)是女性主義發(fā)展的必經(jīng)階段。此后的關鍵所在便是兩性關系的趨于和諧。古語道“兩人同心，其利斷金”(《易經(jīng)·系辭傳》)，男女互助、互補、互動的和諧，是兩性關系進入成熟階段的標志，亦是“男女平等”的根本所在。男人不是女人的敵人，男性在某種意義上也為“人類文化”整體的產(chǎn)物，盡管他們在體力、抽象思維等方面有其先天優(yōu)勢，但他們亦有其脆弱之處，需要女性的支持和關愛;而作為女性，肩負著孕、哺人類后代的重任，更“需要愛，甚至有時需要依賴，依賴一個男人，這是性別和人類的現(xiàn)實”(貝蒂·弗里丹《女性的奧秘》)。就我國現(xiàn)實而言，婦女工作已習以為常，雖然社會上出現(xiàn)了“職業(yè)女性”、“賢內(nèi)助”、“鐵娘子”、“大女人”、“小女人”、“女強人”等多種對女性社會角色的不同稱謂，但于家庭的維系和建設而言，夫妻齊心同責共同擔當才是關鍵。

中國的“男女平等”自提出至今已逾百年，歷經(jīng)風雨，卻也碩果累累，女性意識的覺醒與高揚、為爭取自由和平等而進行的努力始終未曾停歇。

然而，婦女地位的提高并不意味著兩性問題的解決，“男女平等”更是一個日久彌新的難題?！澳信降取钡闹細w是兩性的自由與和諧，我國婦女從千百年來受壓迫、受輕視的過去走到自立、自強、自主的現(xiàn)在，在中華民族特有的歷史、文化背景下，其間的坎坷與艱辛不言而喻。我國歷來有男性陽剛、女性陰柔的觀念，且無論從生理構造還是社會文化的塑造而言，男女本就有別?！澳信降取狈鞘菑娗髢尚缘牡韧?，而是要以制度的健全來保障兩性社會權益的共享，并且在意識上樹立平等觀念，相互尊重和理解，即兩性的和諧發(fā)展。隨著我國經(jīng)濟建設的推進和教育、保障制度的不斷完善，國民素質(zhì)正在提高，對兩性的認識也漸趨客觀和公正;重男輕女的現(xiàn)象日益減少，越來越多的女性接受了高等教育并參與到社會的各項事業(yè)中，對男性奮斗之不易也多了許多真切的體會;新型的男女同學關系、同事關系、夫妻關系、朋友關系也逐步確立和發(fā)展，兩性彼此互助，取長補短，共同撐起頭頂?shù)囊黄邓{天空;被稱為“新好男人”的隊伍正在壯大，他們理解女性、支持女性，有的還積極參與女性主義的運動和思考，并肩與女性開拓未來的人生新空間……在21世紀的當下及未來，兩性的和諧發(fā)展正等待著我們?yōu)橹^續(xù)上下而求索。

［1］林語堂．中國人［M］．沈益洪，郝志東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4．

［2］馮滬祥．兩性之哲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3］陳順馨．中國當代文學的敘事與性別［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

［4］(法)西蒙·德·波伏娃．第二性［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

［5］南帆．文學的緯度［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