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春俠
謝應(yīng)芳匡俗衛(wèi)道事跡與著述考
谷春俠
謝應(yīng)芳是元明之際的著名耆宿,文名頗盛,同時又以沉潛性理、匡俗衛(wèi)道揚名于世。明人王昂曾評價說:“其景賢譽髦有周公胡瑗之心,其衛(wèi)正辟邪有韓子歐公之力,其砥礪頑鈍、表正風俗有嚴陵隋光之操?!雹僖虼恕睹魇贰妨兄搿度辶謧鳌贰Vx應(yīng)芳的匡俗衛(wèi)道事跡很多,其《龜巢稿》中有諸多上書,如《上盛教諭論土地夫人書》、《上周參政正風俗書》等,請撤淫祀,禁僧人婚娶,《論吳人不當祀范蠡書》中更有發(fā)前人所未發(fā)的驚人之論。但影響較大的還是辨斥巫俗、重修宋名臣鄒浩墓與恢復(fù)墓田、重修晉名臣顧榮祠堂這三種事跡,與此對應(yīng)的著述有《辨惑編》、《思賢錄》和《懷古錄》。此外謝應(yīng)芳的衛(wèi)道之作還有明人葉夔選錄的《龜巢詩文稿》,未流傳下來的有“野史”。以上事跡和著述,除了《辨惑編》偶爾被提及外,基本無人關(guān)注,而對此之考述,勢必有利于對謝應(yīng)芳人生多面性的理解,從而管窺元明之際士人的整體生存狀態(tài)。
《辨惑編》是一部匯編性質(zhì)的著作,共有死生、疫癘、鬼神、祭祀、淫祀、妖怪、巫覡、卜筮、治喪、擇葬、相法、祿命、方位、時日、異端十五類,末附書及雜著八篇。每類前有按語,總論辨之緣由等。中引《論語》、《孟子》、《國語》、歐陽修、二程、朱熹等“古人事跡及先儒議論,一一條析而辨之”,②因名為《辨惑編》,以警醒沉迷愚妄之說的世人。
謝應(yīng)芳編纂《辨惑編》的動機有兩點:一是出于匡俗的愿望。受父師影響,謝應(yīng)芳對巫俗十分反感,自云:“予蚤歲見巫者為親戚祀神,吐鄙俚之詞,徼漫漶之福,輒羞赧去之。既長,即拒絕其人,雖見之亦不為禮?!雹垡虼瞬荒芫}默,“俚俗相煽,邪風盛行,不得不辨。知此或可少祛其惑?!雹芏窍M傲⒀浴币粤裘笫?。謝應(yīng)芳自早年屢屢干謁而進身無望,不得已專心著述,其《與陳德廣書》中有明確的表示:“某早歲失怙,衰绖中蒙豸官品題,光生腐草,俛焉就學,覬有少進。奈駑鈍,卒無所成,無補于世。于是掇拾古圣賢遺訓,綴《辨惑》一編?!雹?/p>
關(guān)于《辨惑編》的成書時間,吳則虞、包遵信《謝應(yīng)芳〈辨惑編〉的無神論思想》中說:“據(jù)書前俞希音(按,當作‘俞希魯’)序言推測,其編寫時間大約在元至正五六年左右?!雹蕖稓J定四庫全書總目》云“是編作于至正中”⑦??加嵯t敗侗婊缶幮颉罚饡r間為至正八年(1348年)二月,中又說此年春,謝應(yīng)芳到其家請序,并云“為是編有年矣”⑧。可見至正初《辨惑編》確已經(jīng)成形。又,《辨惑編序》卷首有至正十四年李桓序,《總目》所云當是據(jù)此而來。但實際上這都并不是定稿時間,此后還不斷修補過。
謝應(yīng)芳《與陳德廣書》中說:
今增前賢趙學士昞所著《葬圖》,其說本乎《周官》,義理昭著,良可為法。但欠知本官封謚,乃有缺文。欲得《元史》考究。三四年來,嘗于江陰、無錫、丹陽三縣學干借,俱云無之。干諸士夫相識者亦然。愚恐溘先朝露,貽笑后人,用敢再瀆望于宜興縣藏書之家,特為轉(zhuǎn)借趙公本傳一本。⑨
文中還提到陳德廣為武進丞時曾孱工刻《辨惑編》。按,陳德廣應(yīng)即《武進縣志》⑩所載陳泳,任縣丞時為洪武四年(1371年),知此文作于洪武四年后。這時距俞希魯作序已20多年,謝應(yīng)芳80歲左右了,還在增修。
《辨惑編》除余、李外,還有王余慶作序。謝應(yīng)芳有《王長史代祀天妃回偶留常州為予作辨惑編序驛亭飲別以詩謝之》詩,而袁凱恰有《和王叔善祀天妃有雪》詩(11),可知謝詩中祭祀天妃的王長史即王叔善。王叔善名余慶,是大儒許衡的門人,曾為平章巙巙館客,至正元年與危素同授經(jīng)筵檢討(12)。這次出使時間難以確考,但俞希魯《辨惑編序》中說謝自云“為是編有年矣,而未敢以示諸人也”,則王作序應(yīng)在余之后,但今傳本未見王序。
《辨惑編》曾多次刊刻。前文說過陳泳為武進丞時曾刻板。傅增湘《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卷七載有明萬歷二年益藩活字印本(13)。至清代,謝應(yīng)芳從孫謝蘭生先后刻過兩次,見光緒元年顧云曙《懷古錄》(14)跋:“厚庵(謝蘭生)前刊先生(謝應(yīng)芳)各集如《辨惑編》、《思賢錄》、《崇祀錄》、《龜巢詩文稿》及是錄之三卷,咸豐庚申板悉毀,底本俱存。今《辨惑編》已付梓,繼以是錄授云曙?!敝x蘭生曾刻過包括《辨惑編》在內(nèi)的謝應(yīng)芳的各種著作,而刻板毀于咸豐十年(1860年)。光緒元年謝蘭生再欲刻《懷古錄》時,《辨惑編》也又刻過一次。謝蘭生首刻《辨惑編》的具體時間也可推測出來,因為他刻謝應(yīng)芳詩文集《龜巢稿》時,朱緒曾為作《元謝文清公龜巢全集序》(15),所署時間為道光二十五年(1845年)正月,恰在咸豐之前,而顧云曙說謝蘭生刻過謝應(yīng)芳全集,所以首刻《辨惑編》也就在道光二十五年前后。
《辨惑編》在當時和后世都引起了很大反響。謝應(yīng)芳曾遭遇群起而攻之的慘局,其《贄見余用中先生求作辨惑編序啟》云:“嗟今陋俗,舍正路而弗由;集古遺言,回狂瀾于既倒??赡我积R而眾楚,猶如皆醉而獨醒。驚人之鳥一鳴,怪雪之犬群吠?!?16)《王元德別去數(shù)年重會呂城諸葛氏家寫蘭見贈且索詩送行時予辨惑編成或忌而謗之者因并及之》亦訴云:“十年歲月磨硯鐵,嬴得群厖爭吠雪。”(17)但他并不畏懼,因為當時也有很多文士支持他,如俞希魯在《辨惑編序》中給予充分肯定:“老佛之說盛,則雖髙明宏博之士猶或甘而溺之,以洛建諸儒力排痛詆,而狂瀾之倒亦不能盡障而回之也……嗚呼!何其惑之甚也!使其得是編而觀之,庶幾其少寤乎?孔子曰:‘知者不惑。’子蘭(謝應(yīng)芳字)其近之矣?!?18)余詮《龜巢稿序》云:“先生有《辨惑》四卷行于世,皆發(fā)先儒所未發(fā),其于后學豈小補哉!”(19)《辨惑編》在后世受到廣泛推崇。明曹安《讕言長語》云:“毗陵謝蘭取圣賢問答之語辟異端者為書,名曰《辨惑編》。經(jīng)書子史,先儒扶正抑邪之言備載,合而觀之,真可以正人心?!?20)明代曹端更是親身實踐,《明史》本傳載:“端初讀謝應(yīng)芳《辨惑編》,篤好之,一切浮屠、巫覡、風水、時日之說屏不用。上書邑宰,毀淫祠百余,為設(shè)里社、里谷壇,使民祈報。年荒勸振,存活甚眾。為霍州學正,修明圣學。諸生服從其教,郡人皆化之,恥爭訟?!?21)(而明人顧亮與謝應(yīng)芳有共鳴,亦著書詮說,并名之《辨惑續(xù)編》?!稓J定四庫全書總目》將《辨惑編》與宋代儲泳《袪疑說》相比較,贊云:“能因風俗而藥之,用以開導愚迷。其有益于勸戒,與泳書相等,而持論較泳尤正大。”(22)
鄒浩字志完,常州晉陵人,為宋名臣。哲、徽時兩任諫官,先后被權(quán)相章惇、蔡京所忌,因諫言哲宗廢后立妃事,兩謫嶺表。后來又為龍圖閣直學士,不久病逝。髙宗即位,復(fù)其待制,又贈寶文閣直學士,賜謚忠?!端假t錄》中《本路給巡省簿旨揮》載,鄒墓在“晉陵縣德澤鄉(xiāng)林莊”(23),自南宋至元泰定帝致和時期屢有祀典,然其后教官失職,祭田也被侵奪。謝應(yīng)芳為常州武進人,所以深感鄉(xiāng)賢墓祭之失于理不合,力倡此事。
從《思賢錄》中的詩文可以梳理出謝應(yīng)芳祭祀、重修鄒墓和恢復(fù)墓田的始末。至正九年(1349年)三月謝與常州府學教授盛昭率文士展墓,之后作《上鄭縣尹請復(fù)墓田啟》、《上趙總管啟》,請官府行祭禮。十一月作《呈學復(fù)墓狀》,上報鄒浩墓況。次年九月十三日謝與府學教授吳強等再次祭掃。十月初二日常州路總管府達魯花赤伯顏帖木兒與郡守野峻臺率僚屬前來致祭。此時鄒墓已重修,據(jù)《江南通志》所載托克托穆爾《復(fù)修鄒忠公墓詩序》,謝上書后,郡守即命“即歸墓田籍于學,至是具牲帛,親抵于郊以祭。為之伐穢榛,除茂草,立華表以聳瞻視,求斷碑而獲遺文?!?24)又命構(gòu)祭亭,樹松柏立石。又次年常州府下《重立巡省規(guī)格》:“今將原發(fā)下文簿參照巡省祠墓古碑規(guī)式,仰儒人謝應(yīng)芳、錢環(huán)等收掌,自至正十一年秋季為始,輪流每季親詣巡省祠墓?!?25)
《思賢錄》卷三載《祠堂上梁文》作于至正十一年(1351年)二月,干文傳《復(fù)墓田記》作于同年三月??芍x應(yīng)芳復(fù)墓后馬上請干文傳為記。干在文壇素有名望,時已以中書禮部尚書之職致仕,退居長洲甫里,謝欲借干之聲望發(fā)揚鄒浩之德,并警示世人勿再侵凌?!端假t錄》卷三《立碑祭文》載,立碑時為至正十一年五月十三日,由至正二年南榜狀元、太常博士陳祖仁書,都水庸田使司大使王恪篆額。至正十二年(1352年)四月,謝又作《上監(jiān)郡請設(shè)道鄉(xiāng)書院》,得到達魯花赤伯顏帖木兒的重視。五月伯顏帖木兒上書,但結(jié)果不明,大概秋日常州即陷入兵亂,官府無暇顧及此事了。
元末常州經(jīng)歷了長期戰(zhàn)亂,入明時鄒浩墓的狀況可想而知。謝應(yīng)芳在蘇州避亂十幾年后,重歸故里,于洪武四年(1371年)再次復(fù)鄒浩墓田,見其《跋脫時敬參政手書》:“昔者辛亥秋,公來毗陵,適予復(fù)忠公墓田,筑祠立碑,公為之大喜,嘗以吊祭之文示予而往焉?!?26)后來又有一系列的行動。據(jù)《思賢錄》卷五謝應(yīng)芳序、《展墓文》和《祭墓文》,知洪武十年(1377年)五月續(xù)修《毗陵志》之暇,謝與張端、惠連等致祭,后上白郡守張度。十月張度率群僚行祭奠,謝應(yīng)芳與子謝林亦在列。但謝有詩《某巢居病瘧有客自青門山來者語予曰賢太守過道鄉(xiāng)佳城以吊以酬且為之扶植仆碑添土舊封又將筑周垣而護之殘山剩水皆有德色某聞之喜不覺其疾頓愈起坐午窗老硯濡墨筆是詩以記盛事洪武十年歲在丁巳七月十日也》,似張度在七月致祭,且他并未參加。又,《墓表》載洪武十三年(1380年)冬張度立石,與詩所云洪武十年不合,未知孰是。
謝應(yīng)芳還曾與鄒浩后人商議祭祀之事,有《與鄉(xiāng)友鄒鈞顯論合祀忠公書》。又有《與賈教授書》,懇請賈教授“與周、儲兩助教議之,特賜修舉”(27)。據(jù)《武進縣志》卷六,洪武初周衡與儲可求為府學訓導,而府學教授有名賈瓚者。因《與賈教授書》中說??す俜缴形粗录类u浩墓,“蓋兵革之后,學校方興,前此或未之聞也”,可知約賈瓚等人祭祀事在洪武十年張度祭祀前。
謝應(yīng)芳《思賢錄》是為復(fù)鄒浩墓和祭祀事所編,跋文云“區(qū)區(qū)嘗為起廢,所司文移概有可考者,故輟集前后三百年祭告哀挽之辭及巡省碑志等作具載其中,使后有征焉?!?28)《思賢錄》的編纂也歷時30余載,正編至正十六年(1356年)前已成,因為謝有《楊鐵崖先生既為應(yīng)芳敘思賢錄又以應(yīng)芳上書丞相府不報作長詩贈行……》詩,而楊維禎《思賢錄序》所署日期為“至正十六年三月三日”(29)。入明后鄒墓重修、祭祀時文士所為詩文,謝應(yīng)芳又陸續(xù)編入,為續(xù)編,時間截止到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三月,正統(tǒng)之后為鄒浩后人鄒量所編。今流傳本《思賢錄》為謝蘭生所刻,分為忠公事跡、忠公祠墓、祠墓廢興、古今題詠四卷,附錄二卷為奠誄題詠。
鄒浩作為鄉(xiāng)賢聲名頗著,但《思賢錄》在明初的刊刻很費周折。謝應(yīng)芳在《思賢錄》跋文中說:“《思賢錄》四卷,應(yīng)芳匯次成帙者三十余年,每欲鏤板以永其傳未能也。”(30)謝曾作《呈府官求刊思賢錄》,但沒有回應(yīng),此書最終由眾友贊助而成。
洪武十一年(1378年)中秋,謝代江陰都事張端作《勸募刊思賢錄疏》,說張“比以楮板百片助之,其鋟刻之資,尚有望于好事君子”(31)。據(jù)謝《寄宜興教諭》詩序,直到四年后,“洪武壬戌(十五年),會昆山王仲昭,語及之,慨然有鏤板之意,后果如其言?!蓖踔僬衙嗣?,所出費用,謝詩有載:“乃將楮幣折青蚨,七萬五千錢數(shù)足?!?32)洪武十六年(1383年)十一月,謝應(yīng)芳命謝森持《思賢錄》一簿置于謝林靈前,其《祝亡子文》云:“今老父偶逢于知己,又為刻《思賢》之錄。此汝之所寫者,稍撙節(jié)其簡牘。工數(shù)月而就緒?!?33)可見洪武十六年冬,《思賢錄》終于刻成。又謝《與陳彥直書》載:“去冬見安道,蒙玉成《思賢錄》書板……今完矣,印去一部,以踐吾言?!?34)可知洪武十五年(1382年)冬,謝應(yīng)芳還受人書板。所謂“安道”者,蓋指費延年,因為謝有《曹文質(zhì)自金壇來云費延年教諭傳語……作詩代簡》,末句云:“雪舟未得見安道,乘興豈無詩往還?!?35)此外,謝《與馬公振諸故人書》云:“獲贊成《思賢錄》事,欣幸佩德,沒齒不忘?!?36)則馬麐也于《思賢錄》有功。
謝應(yīng)芳數(shù)十年來為《思賢錄》煞費苦心,就是希望鄒浩的祭典能長久延續(xù)下去,從《寄宜興教諭》詩序中可見其誠意:“蘭初意凡遇郡守及府教到任,各送一部,庶有所觀感,而不失其祭掃之禮焉。”(37)從實際行動看,謝應(yīng)芳果然不是虛浮邀名之徒,其《松庵圖詩序》載,洪武十七年(1384年)新郡守彭伯常到任,他就曾以鄒浩遺文奉上。又《賀府學教授到任書》云:“某不揣愚陋,嘗綴《思賢》、《辨惑》二編,茲用送達,或可為學校涓埃之助云?!?38)
顧榮為吳人,與陸機兄弟同入洛,號為“三俊”。晉元帝時期以平定陳敏之亂名聞天下。謝應(yīng)芳力復(fù)顧榮祠堂是在避兵長洲甫里時。其《吊顧將軍墓》詩序有云:“顧榮字彥先,晉散騎常侍、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謚元公。其勛業(yè)詳見《晉史》。予嘗慕其為人,今客吳門,適近其墓,在皇天蕩南。地方二三里,土人直以顧榮墓名之,予因往吊焉?!?39)據(jù)《懷古錄》卷二首頁謝應(yīng)芳題識,吊祭在至正二十四年(1364年),其時顧榮墓丘壟猶存,但失于修整,其祠堂被“無知小民,將本處廢廟中土地神像,移入本祠,使夫婦列坐,玉石混淆,惑亂觀聽”,為“正人心,勵風俗有補風化”(40),至正二十五年(1365年)三月謝應(yīng)芳作《呈縣請修顧元公祠墓文》上書長洲縣懇請修復(fù)祠堂,又有《謁周縣尹啟》請祭祀,獲得許可。據(jù)李繹《諸士友贈周縣尹詩序》(41),知長洲尹為周舜臣,字元凱,真定人,至正二十五年到任。
謝應(yīng)芳《干周侍御作顧元公祠堂碑書》云,其與周舜臣及其他文士先是謁墓,然后修祠堂,“邑人張實乃樂成賢令之志”,“月余畢功”(42),后來又再次祭奠立碑。今《懷古錄》中謝《莫春陪周明府過祠下立碑》詩后,有熊進德、謝林、吳吉、徐容、釋道間、王翥、顧敬、浦津、管壽昌的和詩,由此可知立碑時參與墓祭的眾文士。碑文及篆字為周伯琦所撰,周時為江南諸道行御史臺侍御史,其《晉顧元公祠堂碑》所署時間為至正二十五年十一月。因顧榮所在地如鳳形,俗稱鳳凰嶺,謝應(yīng)芳慮守墓者不謹,“業(yè)欲建鳳嶺精舍及筑田數(shù)十畝以供祭祀”,故作《建鳳嶺精舍疏》倡導募捐,從其后另一篇文中“今將筑精舍以植雙梧并欲置祀田以供蘋藻,非助我者孰能為之”之語看,此事最終成功了。
謝應(yīng)芳老耄之年對顧榮祠堂事仍放在心上。入明后,適逢朝廷主張風化,謝病中作《與孫彥民書》,極力請求孫氏代為上言:“舉忠如元公,真宜廟食,第恐里社之人不知東家丘之可敬,不為申報,良可惜也。望先生借重一言,詢之郡邑,必合乎祀典,載之有司,歲時之祭,將自茲始,庶不負朝家之美意……元公本傳就用緘去,拙詩奉懷,別楮呈似一笑?!?43)
洪武中謝應(yīng)芳到吳淞江知己熊進德家,聞顧榮祠堂又被亂神所侵,氣憤不已,勢欲除之而后快?!杜c熊元修書》云:“洪武初親睹詔條,斷除塑像。今彼無知民不以顧元公忠藎為忠,而以俗稱金家神之類,群然土偶,玉石混淆,非惟循蹈覆轍,有負前人,且違今代惟新之命。宜于里中及守祠者示以禮法,悉以屏除,設(shè)木主,題曰:‘晉散騎常侍顧元公之神’。庶得上遵國典,下息邪說,豈不韙歟。想先生以足疾所沮,忿然于懷,莫若告諸鱸鄉(xiāng)隱者等,一鼓作氣,仗大義而為之,不啻如摧枯拉朽耳。某寔以衰病不前,此舌尚存,豈容嘿嘿”(44)??梢娭x應(yīng)芳好古尊賢之心,不以老而少衰。
《懷古錄》是文士題詠的匯編,元末時謝應(yīng)芳曾請張士誠勢力的“第一文人”陳基作序。謝編集目的是“家傳人誦,益以知元公之賢而加其祠鄉(xiāng)之愛焉”,“此予所以博采名作以示將來。”(45)(卷三)因此《懷古錄》也在不斷萃集修訂。明初謝有《與孫彥民書》云:“伏覽題顧元公祠堂詩語,皆事寔,且以辨斥淫祀,表而出之,非茍作也。筆之懷古錄中,嘆賞未已?!?46)可見入明他仍然在邀請名士題品。
《懷古錄》今存光緒六年刻本,共三卷,卷一為史傳,卷二為復(fù)古始末,卷三題詠。卷三謝應(yīng)芳《莫春陪周明府過祠下立碑》組詩前有蘇大年、秦約、熊進德、徐環(huán)、管壽昌、杜夢文、曹亨、毛世延、華庸、戴昭、王翥、吳吉、殷奎、黃允中、謝林、楊在、王廓、張緯、周翥、呂禎、陸珠、張簡、徐奐、聶鏞、王行、席應(yīng)珍、邵禮、謝木、李守元、管嗣、張舉、馬麐32人35首詩。組詩后有周志仁、王富父、趙理、張春、周衍、袁舉、孫景義、陶唐邕、金直、董傳、顧敬、錢復(fù)、朱仁、潘昌、江以清、唐升、朱庶、陶大本、姚緯、包軺、王達、王彝、顧征、范之能、袁華、釋本中之作,另有“河南陳仁良貴”,按,當為陸仁,顧瑛所編《玉山名勝集》中常有署名“河南陸仁良貴”詩,而謝應(yīng)芳和陸仁交好。據(jù)謝應(yīng)芳《懷古錄》卷三首頁所云及《與孫彥民書》看來,組詩前諸詩為至正二十五年立碑前所作,而組詩后為事后陸續(xù)征得。
《懷古錄》在當時和后世也頗有影響,其原因有二:
其一、謝應(yīng)芳修祠時值亂世,情操更顯高尚。陳基《懷古錄序》云:“昔唐狄梁公持節(jié)江南,毀淫祠千二百……際此兵興,日不暇給,而儒者一言使晉名臣遺墓復(fù)完于千數(shù)百年后,是舉也,使狄公復(fù)生,亦將韙之矣?!?47)朱存理《樓居雜著》云:“況前葺墓之日至正兵亂之際,則謝公周令好義之心為何如耶?”
其二,《懷古錄》是有所寄托而編。至正二十五年群雄仍然爭斗不休,故謝應(yīng)芳在《懷古錄》卷一有感而發(fā):“應(yīng)芳嘗讀《晉史》,慕顧元公之為人,早負盛名,為世所重,遭天下亂,與時沉浮,然所守者不失其正,卒能立奇功、全大節(jié)、垂令名于無窮,可謂明智之士矣?;蛘咭圆荒茉缤俗h之,是大不然。張季鷹嘗曰:‘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難?!松w深相知之言也。使當時昧于理勢,微失進退之宜,則羝羊觸藩,徒膏斧锧,君子奚取焉。吁,今之時有能免禍立功,卓卓如顧公者曾不多見,此區(qū)區(qū)懷古之意也?!边@位白首老儒的浩嘆引起了后世的共鳴,如程敏政《書懷古錄后》云:“至正之亂不類永嘉,張士誠之叛不類陳敏,而士誠又非廣陵之產(chǎn)乎?當時三吳之士從士誠者,豈無元公其人,而無元公之舉。此子蘭之所為拳拳者,與夫懷古所以悼今之不逮也?!?48)
在《辨惑編》、《思賢錄》、《懷古錄》之外,謝應(yīng)芳還曾搜集義行作“野史”,但未見傳本,僅在文中有所載,其《與京口俞伯鎮(zhèn)書》云:“近聞丹徒令君死葬魚腹,蔚有政聲。區(qū)區(qū)恨不得其姓名事寔之詳,筆之野史,敢煩髙弟錄示可乎?”(49)《與張子才書》,說野居先生吳輒有義行,“余久欲效埜史,作小傳以勵薄俗,所謂糞土而出芝菌也。煩執(zhí)事以平昔所見所聞,枚舉錄示。更煩詢訪諸士夫,必廣有之?!?50)
又,明人葉夔曾選錄謝應(yīng)芳詩文置于《景賢錄》卷首,后人據(jù)此抄錄,成《龜巢詩文稿》二卷單行本。葉夔字司韶,也是武進人,成化中以歲貢生官汝陽州訓導,樂于弘揚鄉(xiāng)邦遺風,《景賢錄》外,還著有《毗陵忠義祠錄》。《龜巢詩文稿》抄本今尚存數(shù)種,以清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楊復(fù)吉抄本《龜巢詩文稿》為例,載葉夔題記云:“先生詩甚富,錄其一二以有關(guān)于風教也,其全集尚俟好古有力者刊而廣焉?!薄跋壬纳⒁娪谒撝呱醵啵窆娩洿藬?shù)首,以其辟邪衛(wèi)正得昌黎遺旨,故表見云?!笨芍~夔專選與教化有關(guān)的詩文。《龜巢詩文稿》卷一有《觀浴佛》、《屈原》、《曹娥碑》、《養(yǎng)竹成大林》等詩,卷二有《答陳先生禱疾書》、《與盛教授論土地夫人書》、《復(fù)與盛教授書》、《論吳人不當祀范蠡書》、《厲鬼辯》等文,共選詩25首,文9篇。
以上是對謝應(yīng)芳衛(wèi)道事跡及著作的考述。元明之際是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南士在元代被普遍遺棄在政治的邊緣,戰(zhàn)亂中飽受流離之苦,明初又經(jīng)歷了政治高壓,然而處在重重困境中的他們并未放棄尋找實現(xiàn)自我價值、追求生命不朽的方式。謝應(yīng)芳作為個案,恰好體現(xiàn)了這一時期士人的執(zhí)著。
①謝蘭生《龜巢先生崇祀錄·墓山記》卷三,國家圖書館編《中華歷史人物別傳集》第19冊,線裝書局2003年版。
②⑦(22)永瑢《欽定四庫全書總目》,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1223、1223、1223頁。
③④⑧謝應(yīng)芳《辨惑編》卷二、一、卷首、,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⑤⑨(16)(26)(27)(29)(31)(33)(34)(36)(38)(42)(43)(44)(46)(49)(50)李修生等《全元文》第43冊,鳳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74、74、83、206、53、449、426、320、68、62-63、78、28、37、61、37、42、76頁。
⑥南京大學歷史系元史研究室編《元史論集》,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
⑩潘恂等《武進縣志》卷六,《江蘇府州縣志》第4冊,故宮博物院編《故宮珍本叢刊》,海南出版社2001年版。
(11)袁凱《海叟集》卷三、卷首、卷首,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12)吳師道《禮部集》卷八有《聞危太樸王叔善除宣文閣檢討四首》,則王余慶授職與危素同時?!睹魇贰肪矶侔耸灞緜鬏d危素至正元年授經(jīng)筵檢討兼修三史,則王余慶也在至正元年上任。
(13)傅增湘《藏園群書經(jīng)眼錄》,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47頁。
(14)(40)(41)(45)(47)謝應(yīng)芳《懷古錄》卷首、二、二、三、卷首,光緒刊本。
(15)謝應(yīng)芳《龜巢稿》,道光刊本。
(17)(18)(19)(32)(35)(37)(39)謝應(yīng)芳《龜巢稿》卷二、卷首、卷首、七、八、七、十,四部叢刊三編本,上海書店1985年版。
(20)曹安《讕言長語》,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21)《明史》,中華書局2003年版,第7238頁。
(23)(25)(28)(30)謝應(yīng)芳、鄒量《思賢錄》卷三、三、四、四,四庫全書存目叢書本,齊魯書社1997年版。
(24)趙宏恩等《江南通志》卷三十九,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48)程敏政《篁墩文集》卷三十六,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1000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