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麗艷 孟繁華
小說三家論
■吳麗艷 孟繁華
東君的小說創(chuàng)作起始于新世紀,他的第一篇小說《人·狗·貓》就發(fā)表在2000年2期的《大家》上。如此看來,東君的創(chuàng)作生涯已整整十年。十年對一個作家來說不算長,但十年的時間卻可以看出一個作家的端倪——他是否有可能從事這個行當,或者說他是否“當行”。如果十年還沒有悟出一些道理或門道,那么這個人大概就可以做別的事情去了。但是,東君的十年創(chuàng)作卻不比尋常,他起點高,小說一出手就發(fā)表在名刊上,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不多,但影響甚大。特別是在作家圈內,東君聲譽日隆,是時常聽到的名字和討論的對象。當我有機會閱讀了東君重要的中、短篇小說以后,給我印象深刻的是,東君的小說境界高遠,神情優(yōu)雅,敘事從容,修辭恬淡。他的小說端莊,但不是中規(guī)中矩;他的小說風雅,但沒有文人的迂腐造作。他的小說有東、西文化的來路,但更有他個人的去處。他處理的人與事不那么激烈、憂憤,但他有是非,有鮮明的批判性。但更有一種隱秘的、盡在不言中的虛無感。這些特點決定了東君小說的獨特性,也是他近年來受到越來越多關注的重要原因。
東君出道是時的小說,有明顯的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的痕跡,比如《人·狗·貓》,比如《荒誕人》,這些作品明顯地受到薩特、加繆以及卡夫卡等人的影響。對生活和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荒誕性的揭示,是這些作品的主旨。這個路數(shù)是許多青年作家介入小說創(chuàng)作的普遍路數(shù)。一方面是西方作家的強大的影響力,一方面是我們對生活的普遍感受。東君有一個訪談的題目就是《生活比小說更荒誕》,這個感受從本質上說是沒有錯的。但是小說家不是呈現(xiàn)荒誕的比賽,誰寫得更荒誕誰就走得更遠。小說更重要的可能還是寫出生活中別人沒有發(fā)現(xiàn)的那部分。東君意識到了這一點,他開始離開了單純“追求”荒誕性的立場。但是,我一直認為,是否經過現(xiàn)代派文學的訓練是非常不同的,雖然中國當代的現(xiàn)代派創(chuàng)作沒有留下太多的經典作品,但是,作為文學史經典他們是永遠留了下來。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現(xiàn)代派的文學洗禮,中國文學在藝術是否會達到今天的高度,是完全可以懷疑的。
90年代以后的中國文學,帶著西方文學的影響和記憶開始了整體性的“后退”,這個“后退”就是向傳統(tǒng)文學和文化尋找資源,開始了又一輪的探索。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探索是在總體性瓦解之后的探索,因此它有更多的個人性。東君的創(chuàng)作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的。十年來東君寫過短篇、中篇和長篇不同的文體。2008年長篇小說《樹巢》發(fā)表后,評論界好評如潮。這是一部家族小說,同時也是一部超越家族小說的作品。它的基本元素是本土或地域性的,但它的形式和表達卻是多種文化元素融會的結果。最重要的是東君的家族小說打破了“史傳傳統(tǒng)”的結構,沒有將家族盛衰消長與國家民族命運簡單地縫合在一起。而是在極具東方情調的日常生活中,特別是不可思議的虛構和想象中,展現(xiàn)出了一個歷史時段特殊的生活樣態(tài)。它非常具體,又是似而非的逼真?;蛘哒f,東君本質地把握和理解了中國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
東君被談論最多的可能是中篇小說。比如《阿拙仙傳》、《黑白業(yè)》、《子虛先生在烏有鄉(xiāng)》等。這些中篇小說應該說當下最好的中篇小說的一部,它們曾獲得各種獎項、選入不同的選本已經證實了小說的價值。因此,我想集中討論東君的幾部重要的短篇小說。東君的短篇小說寫得非常有特點并且好看。他在借鑒西方現(xiàn)代小說技巧技法的同時,對明請白話小說甚至元雜劇的神韻和中國古代文人趣味都深感興趣甚至迷戀,對文人生活、邊緣性、自足性或對中國古代美學中文人“清”的自我要求等都熟悉或認同。古代文人階層是一個非常特殊的階層,他們迷戀琴棋書畫,縱酒好色,在邊緣處清談,視功名如浮云等。藝術趣味對頹廢、傷別、風花雪夜等情有獨鐘。同時處世清高,同功名利祿分子絕對劃清界限。東君對古代文人的這些內心要求和表現(xiàn)形式了如指掌。比如他寫洪素手彈琴、寫白大生沒落文人的癡情、寫“梅竹雙清閣”的蘇教授、寫一個拳師的內心境界,都有六朝高士的趣味和氣質。
白大生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書桌上有一個白瓷碗,里面盛著清水,不是用來喝,也不是用來洗筆硯。這一缽清水,關乎心境。心煩意躁的時候,他常常會注視著它,讓心底里的雜質慢慢地沉淀下去。心閑氣定之后,他拿起了筆,蕩去滯墨,在一張白紙上畫了幾竿竹子,一下子就感覺兩肋生風,心境也清爽了許多?!讹L月談》
顧先生先教徐三白的,不是彈琴,而是斫琴。一開始,顧先生也沒有正式教他斫琴的原理,只是讓他每天去山里聽流水潺潺的聲音。徐三白枕著石頭,聽細水長流,不覺間又醉了。徐三白從山上下來,顧先生對他說,琴和水在本質是一樣的。一張好的琴放在那里,你感覺它是流動的。琴有九德,跟水有很大的關系。你把水的道理琢磨透了,才可以斫琴?!堵牶樗厥謴椙佟?/p>
池塘里邊的活水,常年流轉不息。一些水生植物自生自滅,只有菖莆是拳師親手種植的,并得到了他的精心呵護。水波清淺、明凈,可以看見植物纏繞石罅的根莖。有幾株長在露出水面的石頭上。凡是石頭上生出的草,大都需要附點土,但菖莆是例外的。它受不了一丁點污泥。拳師小心翼翼地刮掉石面的泥土,把石頭沉入淺水。這菖莆,是水與石和合而生?!度瓗熤馈纷鳛閭鹘y(tǒng)美學趣味的“清”,本義就是水清,與澄互訓。《詩經》中的清主要形容人嫻淑的品貌,如《鄭風·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楊婉兮;在《論語》和《楚辭》中是形容人峻潔品德,如《離騷》:伏清白以死直兮。但作為美學在后世產生影響的還是老子的說法: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第三十九章)
大成若缺,其用不敝。大盈若沖,其用不窮。大之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躁勝寒,靜勝熱,清凈為天下正。(第四十五章)
三國魏玄學家王弼注《老子》說:“靜則全物之真,躁則犯物之性。故為清凈,乃得如上諸大也?!蔽簳x以后,作為士大夫的美學趣味,日漸成為文人自覺意識和存心體會。東君對清的理解和意屬在他的作品中就這樣經常有所表現(xiàn)。也就是這樣一個“清”字,使東君的小說有一股超拔脫俗之氣。但更重要的是,東君要寫的是這“清”的背后的故事,是“清”的形式掩蓋下的內容。于是,東君的小說就有意思了。“清”是東君的堅持而不是小說人物的內心世界和行為方式。無論是《風月談》中的白大生、《聽洪素手彈琴》中的徐三白還是《拳師之死》中的拳師,他們最后的命運怎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面對世俗世界的氣節(jié)、行為和操守。東君對這些人物的塑造的動機,背后顯然隱含了他個人的趣味和追求。他寫的是小說,但他歌詠的卻是“言志”詩篇。
當然,東君畢竟是當代作家而不是舊時士大夫。因此,他對那些貌似清高實為名利之徒的人也竭盡了諷喻能事。比如《風月談》結尾處寫了這樣一段文字:
白大生湊集的八百兩紋銀本想是為素女贖身的,現(xiàn)在沒用得上,就想到了出詩集。這一次,他倒是在自己的詩集上署了真名,似乎要憑這樣一部書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白大生其人。書由鄭氏文淵閣刻印,里面自繪的插圖采用不多見的套印法刻印,紙張是那種昂貴的永豐棉紙。這本書定價五兩八錢,比李杜詩選還要高出二兩三錢。白大生的詩集流傳到家鄉(xiāng),人們才曉得,白大生在京城里混出名堂來了。同行中有人表示鄙夷,說一條狗拉到京城溜一圈,回來后興許也會成為一條名狗。也有人不這么看,他們以為白大生現(xiàn)在理應同賈寶春先生平起平坐了。鄉(xiāng)里的秀才常常寫信給他,請他為自己即將印行的書寫一篇序或什么的。也有個窮親戚,聽說白大生與宮里的太監(jiān)相熟,就托他到宮里疏通疏通,讓他的小兒子去皇宮當太監(jiān),好歹也可以混碗飯吃。
這哪里是寫什么古代文人白大生??!
東君的小說寫的似乎都當下沒有多大關系的故事,或者說是無關宏旨漫不經心的故事。但是,就在這些看似不經意的、曖昧模糊的故事中,表達了他對世俗世界無邊欲望滾滾紅塵的批判。他的批判不是審判,而是在不急不躁的講述中,將人物外部面相和內心世界逐一托出,在對比中表達了清濁與善惡。比如《拳師之死》中的“雪滿頭”、拳師女人、小胳膊男人;《蘇靜安教授晚年談話錄》中的的“夫人”、保姆等。這些人或是粗俗不堪的武林惡人,或是為家族仇怨“臥心藏膽”以求一逞的女人,或是欲望無邊見利忘義的“家人”,這些并不見得都是面目可憎的人,但他們的陰暗陰險卻在機關算盡中表達得淋漓盡致,他們的出發(fā)點是仇怨和欲望。東君在小說中不是要化結這些,而是呈現(xiàn)了這種文化心理的后果,是以“清”的美學理想關照當下紅塵滾滾的世俗萬象。在人心不古的時代,表達了東君對古風的想往和迷戀。如是看來,東君是站在“清”的一邊看濁和惡,或者說,沒有濁和惡就沒有清當然也就沒有文學。因此,東君著意的還是對紅塵的冷眼與批判。
當然,東君的短篇小說也有問題。他小說的優(yōu)點是敘事緊湊不拖沓,內容復雜而豐富。但問題同樣出在這里,他的短篇小說大多是中篇的結構,內容過于復雜。內容一復雜,敘事就不大注意張馳節(jié)奏,過于密實。就像一張國畫,閑筆留白不夠,因寫得太滿余音韻味就差了些。他走的是周作人、沈從文、廢名、孫犁、汪曾祺的路數(shù),但是,當我們讀過沈從文《學吹蕭的二哥》、《蕭蕭》;讀過廢名的《桃園》、《菱蕩》;汪曾祺的《橋邊小說三篇》或《大淖紀事》等作品之后,總會覺得東君與他們相比缺了點什么。缺什么呢?缺的就是東君正在追求和希望得到的東西,他向往的高遠、淡泊的意境,仙風道骨乃至六朝高士的趣味風采,在在緊鑼密鼓的敘事中是不能如意完成的,敘事的緊張是內心緊張的外在反映,他的敘事節(jié)奏不能有效地掌控,不能隨心所欲的松弛,恰恰是內心繃得太緊的緣故。沈從文、廢名、汪曾祺的時代生活也未必不復雜,看看他們的命運就知道。但他們知道刪繁就簡,知道表達的要義,所以話才沒有那么密。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東君要成為他們那樣的作家,還有一段漫長的道路要走。
多年來,我一直關注當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寫了很多評論文章。但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所知甚少,越來越不敢輕易地以“斷語”的方式對當下創(chuàng)作做出評價。這也是我說過的“猶疑不決的批評”的原因之一。但更深層的原因是,我沒有可能整體地把握當下的創(chuàng)作,總有一些優(yōu)秀的作家不在我們的視野之中。因此,我的評論事實上也總是在自我否定之中,因為我又看到了以前沒有看到的好作家。這種困惑是宿命式的。就像作家又看到了更好的小說一樣,體驗到了更深刻的感受一樣。因此,不確定性是我們從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宿命。當然這也是中國現(xiàn)代性在我們身上的反映。
小說家勞馬在大學任職,他是一位校領導,但他首先是一位文學教授、博士生導師。這樣的身份又寫小說,勞馬就非同一般了。我們可以在有這樣身份的人身上看到性情,看到他在關心什么,看到他站在哪里看社會又看到了什么,他是什么態(tài)度。勞馬已經出版了三部小說集,除《傻笑》是中篇結集外,勞馬多寫短篇、特別是微型小說。這里集中發(fā)表的八個小說,也是微型小說。勞馬的小說寫得是人間萬象,是官場、機關、交際場合和日常生活中的各色人等。小人物是勞馬觀察和書寫的對象,而他小說反映和折射的則是一個大社會。因此,勞馬的小說大體屬于社會批判小說。但勞馬的批判又不是金剛怒目、怒火中燒、月黑殺人風高放火式的仇恨。他的批判都是尋常人普通事,他是用諷喻、調侃、漫畫式的筆調書寫他的人物,因此他的小說有人間輕喜劇的味道。從這個角度上也可以看到勞馬善意的人生態(tài)度和他的小說立場。
勞馬筆下的人物我們并不陌生。比如地產公司聯(lián)絡主管白麗、生意人老鬼、公務員小張、班干部王廣田、鄉(xiāng)長老曹、科級干部老趙、處級干部老史、司級干部老莊等。這些人物就這樣構成了勞馬的“社會”,對他們的書寫,也就是勞馬對社會的面面觀。有趣的是,勞馬的小說是圍繞著當今社會的“中心”——官場展開的。他從小公務員一直寫到司局長。兩個與官場無關的生意人白麗和老鬼,他們的性格塑造也是在官場和世俗生活中得以完成的。這個場景是世風最典型的場景。一個庸俗不堪的交際花,在交際場合的資本就是自吹自擂的“旺友旺夫”,那些不斷附和的“麻友”是何等人物不言自明。小說幾乎是對白構成,不但處長、博士科學家都在證實“白姐”的神奇,“反正凡是與白美女見過面的人,事后要么升了職,要么賺了錢,要么分了房,要么出了國,個個都沾了光。就連老趙的小孩也說白姨救了他的命,有一只吃飯讓魚刺卡住了嗓子,正好碰上白姨到家里串門,他一看見美女姨姨不知怎么著,這魚刺就下去了?!边@是“白姐”神奇功效的基礎,它助長了“白姐”“旺友旺夫”的自我膨脹。但是,就在一次送醉酒“白姐”的路上,“我”出了車禍。在醫(yī)院面對重傷的“我”,“白姐”仍然夸耀說:“你說你多幸運,要不是我在你身邊,你早就給軋成肉餡了。那輛車都撞報廢了,你還能活著,簡直是奇跡!而且,撞你的是一輛新款寶馬,多有檔次!我這個人就是旺友,總會給周圍的人帶來運氣,這回你信了吧?”已經重度腦震蕩的我居然覺得她說得“有一定道理”就在當事人康復出院后,“我瘸著腿一步一拐地走在路上時,又不時地懷疑白麗女士的說法——我因跟她在一起而發(fā)生了車禍,撞成了終生殘疾,這怎么會是一種幸運呢?可是話又說回來了,若那天不是她在身邊,我會不會一下子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呢?”這當然是一個反諷。一個經常處在幻覺中的人,也會使正常人產生幻覺。這個小說貌似簡單,但就是這個簡單的故事,卻讓人唏噓不已——那是我們經常見到的熟悉的人物。
當下生活中頗流行“潛”什么——潛規(guī)則、潛話語……《潛臺詞》是“潛”生活的一部分,“潛臺詞是一種表達藝術,在某些特定場合和特定人群中普遍流行。它指的是不明說的言外之意。俗話講‘敲鑼聽聲,說話聽音’,就是讓你去用心體會弦外之聲,話外之音?!崩瞎硎茄芯俊皾撆_詞”的,因頗有心得而深得上司欣賞和信任。但“潛臺詞”的學問因人而異深不可測。他從領導的“你這條領帶挺漂亮”開始,先送領帶,然后是襯衣,然后是西裝皮鞋。但領導的一句“這種衣服我平時也沒機會穿”,將他送的東西全部否定了同時也暗示了老鬼新的行動。他迅速組織了“企業(yè)家考察團”陪同處長赴歐洲各國考察,并要鼓勵兒子到德國留學。老鬼一口答應處長兒子留學的事情包在自己身上,老鬼的“大項目”也終于塵埃落定。勞馬發(fā)現(xiàn)的是,權錢交易也是一門藝術。
《腦袋》、《重要情況》、《老史》、《佩服》、《初一的早晨》,都是寫官場的。官場小說從九十年代末期至今長盛不衰,其中的隱秘并不復雜。官場腐敗既是一個現(xiàn)象,也是一種奇觀。作為現(xiàn)象對其批判是政治正確;作為奇觀又滿足了讀者窺視欲望,潛在的市場有可以預期的剩余價值。這兩個因素是官場小說前赴后繼的重要原因。但是,這么多年的官場小說在美學意義上與清末民初的“譴責小說”相比,除了時代背景的差別外,究竟提供了那些新的審美元素,我是懷疑的。那里除了勾心斗角、貪污腐敗、權錢交易、情婦情夫就很少再看見什么了的官場,一定是想象的“官場”。但在勞馬的小說中,我們看的是另一個官場。這是一個與日常生活有關的官場,是一個情理之中的官場。官員并不是每一個都居心叵測青面獠牙,都在等待送禮美女上床。就像《潛臺詞》一樣,交易是一門藝術,它是在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的。比如《腦袋》,局長生病了大家都要到醫(yī)院看看。這原本也是人之常情,領導也是人,也要交往或關心。如果有人不去看也很正常,就像我們也不是誰生病了都要往醫(yī)院跑一樣。但當下生活中好象不是這樣,局長生病了下屬沒去看,不僅老婆著急,就連打掃廁所的保潔員都著急。這就不正常了。有趣的是,局長連這個下屬姓王還是姓張都不清楚。更糟糕的好似,局長得的不是闌尾炎而是癌癥。不久人世的局長不僅再沒人去探視了,而且準備接替局長的副局長正在調查曾探視局長的名單。世道人心在一個細節(jié)里將炎涼寫盡,人際關系的全部學問如千年古潭深不見底。但不知所措的不僅是下屬,《重要情況》中的趙科長,如何當上科長的我們不得而知,但他東拉西扯的本事足以讓再有修養(yǎng)的人忍無可忍。他的所謂“重要情況”無非是告知處長:新上任的廳長是他舅舅。這個令人啼笑皆非“的重要情況”,將趙科長內心的致命庸俗躍然紙上。與趙科長略有不同的是《老史》中的老史,這是一個不顯山露水的人物,他得到了體制所有的好處,可以分到最大面積的房子,后來又升任了副廳級。這個人物最大的特點就在于他的精明,他把體制的問題和可能得到的好處都看清楚了。因此,他不必請客送禮,不必阿諛奉承也不必低三下四就把事情都辦了。老史是好人嗎?老史怎么會是一個好人呢。這種人的可怕就在于他把所有的事情都看清楚了,然后又掌握了權力。老史與老趙是一種人的兩種表現(xiàn),他們的話語方式不同,但背后的目的沒有區(qū)別。如果對這種人物沒有長期的觀察想寫出來幾乎是不可能的?!杜宸分械摹扒f領導”是一個典型的“喜劇”人物,講話時嘴角有兩堆白沫卷起,這個細節(jié)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京劇中的“丑角”。更具諷刺意味哦的是,他居然能夠將秘書作為備份的另外兩份講話稿一起讀下來,一樣的稿子他讀了三遍還渾然不覺,只是抱怨秘書將稿子寫長了。對這樣的領導除了“佩服”還能說什么呢。《初一的早晨》是一個過于離譜的早晨。大年初一鄉(xiāng)長帶了一干人馬給村民趙三柱一家拜年,鄉(xiāng)長不是每年都來這個村民家拜年,今年的拜年只因趙家出了“中央領導”。趙家二兒子不過是一個在國家機關工作、工齡不滿四年的青年。春節(jié)返鄉(xiāng)探親在鄉(xiāng)長看來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他“敲鑼打鼓”三百九叩,第二天縣領導還要請吃飯,只是他們請的不是村民趙三柱,那些煞有介事背后的訴求昭然若揭。
如果說勞馬寫得那些官場場景帶有輕喜劇意味的話,那么《班干部》就顯得有些悲涼了。一個幾十年不見面的初中老同學千里迢迢、帶著兩箱咸鴨蛋來找“我”,不是為了敘舊,不是為了少年時代的友誼,只是為了證明他初中時當過“班長”然后填進“干部履歷表”里。一個即將退休的人,一個是否當過“班長”同學都是似而非的人,執(zhí)意證實曾經的歷史本身就是一個笑話。但在王廣田看來,“他這樣做不為了提拔,也長不漲工資,只是為了榮譽?!边@個不可思議的“榮譽觀”透露的是當今社會的“價值觀”:“班長”也是“干部”。它深入人心可追溯到初中階段。過去是“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但必須是“學而優(yōu)則仕”。這個傳統(tǒng)在今天確實被夸張地光大了。對社會、對個人,具有支配力量的價值觀才是“核心價值觀”,如果“官本位”的價值觀有如此的支配力量,它對于社會和未來意味著什么呢?勞馬的擔憂當然不是杞人憂天。
對世風描摹目光的老辣,在貌似輕松中的深刻,在并不復雜也無一驚一咋的風浪中表現(xiàn)官場的生活,是勞馬的工力。勞馬的工力就是四兩撥千斤,就是從容淡定中望穿秋水。這就是綿里藏針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在人物塑造上,勞馬是白描的筆法,寥寥數(shù)語、幾句對話一氣呵成,性格面孔和盤托出躍然紙上。這種工夫現(xiàn)在的小說家已很少顧及,更多的是鐘情于更復雜、更有“技術含量”的手法,看起來技術成熟了,小說也復雜了,但是就是看不見人物。小說如果寫不出讓人記得的人物,大概就有問題。多年來,我們總是說如何受到俄蘇文學的影響,但那是整體文學方向、文學觀念的影響。在寫人物方面我們大概接受得還很有限。在俄蘇作家那里,比如契珂夫的《小公務員之死》中小文官的卑微、柯切托夫的《葉爾紹夫兄弟》中阿爾連采夫的陰謀家嘴臉等,都因寫得生動而令人過目不忘。這些經驗在當下的小說中已經很少看到,但恰恰是這些細部的描寫、刻畫,幫助小說完成了人物的塑造。我們當然不能說勞馬已經達到了這樣的藝術高度,但他的人物塑造顯然有效地汲取了這些經典作品的藝術經驗,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更重要的是,勞馬的小說在輕喜劇般的戲謔中,隱含了他深切的隱憂。他對官場日常生活場景的捕捉和提煉,表達了他鮮明的批判立場。在那里,沒有路線斗爭,沒有方向錯誤。但是,就在那習以為常的日常狀態(tài)中,我們看到了一種真正的危機或危險:這就是沒有敬業(yè)、沒有責任,人浮于事心不在焉得過且過,官員只有“身份”要求。如果這種“身份”建立的只是等級社會而不是責任,它對整個社會的影響可想而知。當然,勞馬的風格選擇似乎也讓我感覺到,為了文學,他犧牲了尖銳;為了善意,他選擇了輕喜劇。但是,他書寫的生活已經令人驚心動魄,那里隱含的驚濤駭浪足以攝取人心。
《不二》在風格上有詼諧、戲謔的元素,因此非常好看。但這只是外部的修辭裝飾,它內部更為堂皇的是思想和藝術力量?,F(xiàn)在有力量的作品不多,特別是能夠切開生活光鮮的表皮,將生活深處的病象打撈出來的作品更是鳳毛麟角。在這個意義上說,《不二》是一部我們期待已久的小說。作家余一鳴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小說從五年前紅衛(wèi)的“二嫂”孫霞的生日寫起。那個場景是世俗生活中常見的場景,在這個場景中,小說的人物紅衛(wèi)、東牛、當歸、秋生、紅霞等粉墨登場集聚一堂。這是一個常見的俗艷聚會。但這個聚會卻為后來發(fā)生的所有事情埋下了伏筆。特別是東牛與紅霞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聚會的談話有三個關鍵詞:一個是“二嫂”、一個是“研究生”、一個是“師兄”。“二嫂”就是“二奶”,但“這詞不中聽,不如二嫂的稱呼來得親切而私密”;“研究生”就是不斷變換的“二奶”,就像研究生老生畢業(yè)新生入學一樣;“師兄”是東牛弟兄們按年齡排的序。這種既私秘又公開的世俗生活非常高雅地“知識分子化”了。按說也有道理,他們的生活方式和趣味理應出自一個“師門”,這個“師門”就是“官場”、“商場”和“情場”共同塑造的社會風氣和趣味。但那時的東牛事出有因確實沒有“二嫂”。也正是因為東牛沒有才成全了后來他與孫霞的一段情緣。當時東牛發(fā)現(xiàn)這個孫霞并不年輕,起碼三十歲了。但他同時還發(fā)現(xiàn):
……這個叫孫霞的女人如果是固城人,一定不是莊稼地里長大的女人??此请p拿筷子的手,嬌小細致,骨節(jié)緊湊玲瓏,指尖捏著筷子夾菜時,那握成的拳頭似乎是一只精靈的小獸,骨節(jié)如峰,肉窩似泊,青筋若脈,一張一弛如奔跑的獵豹律動。倘若發(fā)育時節(jié)在地里抓過鋤頭桿鐵鍬柄,這手定然是要茁壯長開的,比如老六秋生帶的那個女子,盡管看上去是花苞一般的年紀,打扮得也新潮前衛(wèi),但只要看她那雙小蒲扇一樣的大手,你就知道這女子小時候是苦大仇深的柴火妞。
這就是余一鳴的厲害。這個細節(jié)一方面?zhèn)鬟_了小說人物東牛目光聚集在了什么地方,而且如此細致入微,東牛的內心世界就被捅了一個窟窿;一方面作家繼承又改寫了明清白話小說專注女人三寸金蓮的俗套。小說在諸多細節(jié)上都有精彩之處。
但《不二》并非是一部“炫技”之作。作家是要通過這些人等揭示社會深處和人性深處難以醫(yī)治的病象。但我發(fā)現(xiàn),這些人雖然在情場上頻頻得手,但他們內心的焦慮并沒有得到緩解。小說中有這樣一些句子:
“像紅衛(wèi)一樣,秋生這五六年身邊不乏研究生,秋生卻沒有找到他要的愛情”;
當東牛的姐夫都在欺騙他時候,“東牛對著屋頂問,老天啊,這世界我還能相信誰?”
紅衛(wèi)到歡場尋刺激時只要姓孫的,第一次沒有人姓孫,第二次有多人姓孫。紅衛(wèi)也明白了:“她們只姓一個‘錢’字”;
他們在人性深處的潰敗,也導致了內心和精神的潰敗。唯一給人以些許希望的是大師兄東牛。作家?guī)缀跻獙⑽覍蜷喿x的歧途,我一直以為這是一個絕處逢生的人物,是一個絕望處閃爍著光的人物。按說東牛確實沒那么壞,他和大他三歲的妻子生活成那個樣子,但并沒有在外招“研究生”。他和孫霞的情感也不能說沒有感人之處。孫霞曾評價東牛說:“有的男人只知道給女人脫衣服,可有的男人懂得給女人穿衣服。”“哥,我沒看錯人,你人在花花世界,心眼兒沒壞?!本褪沁@樣一些情節(jié)將我們導向了歧途,但緊要處東牛露出了“不二”的嘴臉。
孫霞是小說中非常重要的人物。男人的世界她一眼望穿,她也曾利用自己對男人的了解利用男人。但她內心深處仍有一個飄渺的烏托邦,有一個幻想的“桃花園”。雖然所指不明,但也畢竟給人以微茫的光。這是一個明事理知情義的女人,似乎是一個現(xiàn)代的杜十娘或柳如是者流。她與東牛恰好構成了對比關系:最初給人的印象是,東牛有來自鄉(xiāng)土的正派,無論對“師弟”還是對女性,既俠義又自重;孫霞初出頭角時則是一個風月場上的老手,見過世面游刃有余。但孫霞在內心深處她應該比所有的男人都干凈得多。為了東牛她不惜委身于銀行行長。孫霞和行長上樓后又下來取包時:
孫霞說,你現(xiàn)在決定還來得及,我還上不上樓?
東牛說,上。
孫霞甩手一耳光打上他的臉,東牛并不躲讓,說,打夠了上去不遲。孫霞一字一句說,東牛,想不到我在你眼中還是一個賤貨,你終于還是把我賣了。
這個情節(jié)最后將東牛和孫霞隔為兩個世界,人性在關節(jié)時分高下立判。因此,如果釋義《不二》的話,這個“不二”是男人世界的“不二”,東牛不是“堅貞不二”,而是沒有區(qū)別,都一樣的不二。這時我們才看到余一鳴洞穿世事的目光和沒有遲疑的決絕。有直面生活的勇氣和誠懇,面對人性深處的潰敗、社會精神和道德底線的洞穿,余一鳴“不二”的批判或棒喝,如驚雷裂天響遏行云。
(作者單位:沈陽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