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江凱
關于中國文學研究與中國當代文學
——德國漢學家顧彬教授訪談
■劉江凱
一
劉江凱(以下簡稱“L”):教授,您好。您因為批評中國當代文學而在中國迅速走紅,您也講過自己有學者、作家、翻譯家三重身份,有沒考慮過對中國當代小說的評論,其實是用學者的身份說出了作家的標準?
顧彬(以下簡稱“G”):是這樣,有些小說我作為作家會說沒有意思,但作為學者來說,可能還有意思。比方說上世紀五十年代,吳強寫的戰(zhàn)爭小說,作為一個讀者我看不下去。但是如果你想了解當時一批喜歡自大的領導干部思想的話,通過他們的小說你完全可以了解他們當時的思想。
L:您說的這種情況,按照中國學界來看的話,就是有些作品文學意義不強,但是文學史的意義很強。
G:對,有。比方說巴金的《家》,他的語言不好。但是從思想來看,這部小說是非常重要的。通過這部小說我們可以了解到今天的困難。因為《家》里的主人公用太簡單的方法相信未來,但是未來到了以后,他們的問題還沒有解決。當時他們都覺得對老人應該反抗,老人代表舊社會,年青人代表新社會。但年青人老了以后也不能再代表新的傾向,所以他們老了以后也會受到新的年青人的批判。今天特別是德國的社會,如果要了解的話,可以從《家》來看,因為現(xiàn)在,我們的社會承認的是年青人,年齡大的人都不算。另外,年青人想創(chuàng)造一個全新的社會,但是他們真的能做到嗎?反正他們在一九四九到一九七九年前后創(chuàng)造的世界太可怕。
L:我也看過另一個漢學家王德威的許多作品,您對他有什么評價嗎?
G:王德威的觀點不太絕對,他比較小心,我覺得還不夠。我為什么覺得美國漢學、王德威的作品有些問題?如果有理論的話,他們都用一批固定的作品、固定的人,比方說fredric jameson(杰姆遜)、Jacques Derrida(德里達)等,但他們不可能會用完全新的理論,如果你看我的作品的話,我的注釋可能都會用最新的理論。我不可能寫上杰姆遜、德里達他們,因為太多人已經(jīng)寫過他們,他們不能分析一個受到社會主義影響的社會,所以,對我來說,他們的理論不一定太合適來分析中國當代文學。王德威剛剛發(fā)表了一部文集,中文是“歷史怪物”,失望,完全失望。因為我們德國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發(fā)展了最基本的有關歷史的理論,他都不知道。所以我沒辦法通過他這本書更了解中國,或者德國。所以,他在這方面是很有代表性的。他們的理論是固定的,是狹隘的,他們不能夠用完全新的理論,他們好像怕用新的理論,因為別人還沒有用過。他們老用本雅明、本雅明的,無聊死了。但是本雅明不能夠給我們介紹一九四九年以后的世界。另外,這些過去的理論讓他們會使用得安全。
L:老師,按照您個人的觀點,如果讓您給中國當代作家大致排序的話,大概是如何的?
G:好像還是八九十年代的王蒙、九十年代的王安憶、蘇州寫美食家的陸文夫,這部小說不錯,但我不知道能否代表他。我原來也比較重視九十年代的王朔,但是我應該重新研究他的作品,他對我還是很重要,但已經(jīng)過了十多年了,我沒有再看他的作品。
L:那么李銳呢?
G:李銳我不太重視他的作品,覺得他的作品很有劇本的味道,另外覺得是一種圖畫式的小說,好像沒什么思想,他的小說情節(jié)太主張故事,故事時代已經(jīng)過去,如果還講故事,可以拍電影。
L:您同意我在文章中對您中國當代文學做出的總結嗎?如“翻譯大于研究,詩歌多于小說”、研究有私人交往的痕跡、缺少九十年代小說等?
G:從數(shù)量上講,詩歌翻譯多于小說是正常的,因為更快點。另外如果我不搞翻譯的話,可能就沒有人搞了。我犧牲了自己,也犧牲了自己的寫作。我每天早晨五點半到六點一刻才能寫作。但是翻譯的話,每天搞幾個小時。我培養(yǎng)了不少德國學生用最好的德文翻譯中國當代小說,比方說曼海姆(Marc Hermann),目前可能有六到十個人在翻譯小說。如果我也搞,區(qū)別不太大。但是翻譯詩歌的人少,而且翻譯詩歌的人不一定是詩人。上個星期介紹楊煉、北島的詩歌,他們對我的翻譯非常滿意,這個我不能多說,要不然不謙虛。反正我在德國不少大報紙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注意到翻譯成不少好的德文詩,所以我覺得應該繼續(xù)。如果我不翻譯的話,沒有人做。比方說歐陽江河的詩歌太復雜、太費力氣。王家新的詩歌雖然容易一些,但是因為他的中文很特別,找合適的德文不容易,如果找不到的話,他的德文詩沒什么味道。
L:您剛才提到歐陽江河的詩很復雜,主要表現(xiàn)在什么地方?
G:他的思想、詞匯、他用的語法,喜歡寫很長很長的詩行,所以有的時候不清楚(什么意思),問中國人也沒用,他們也不清楚。受私人影響有一點道理,可以這么說。但我不太同意一批無論是德國的還是中國學者的觀點:最好不要和作家交往。我覺得如果能的話,應該和作家交往。因為這樣作家可能開掘你的眼界和思路,通過和作家們的接觸,我經(jīng)常能了解到完全新的東西。比方說王家新,他的詩歌寫得比較簡單,通過對話,我才發(fā)現(xiàn),看起來他寫得很簡單,實際上從內(nèi)容來看他并不簡單。如果我沒有和他接觸的話,可能我沒辦法寫他。九十年代小說文學史里有一些。
L:您承認對中國當代文學仍然存在很多隔膜?
G:對。為什么呢?就是從德國來看,中國當代小說家大部分還是在用十九世紀的方法來寫小說。所以我老說莫言、格非、蘇童、余華他們都過時了。
L:那比如說“先鋒小說”呢?
G:他們那個時候模仿西方先鋒派,不能說他們那個時候太過時,可能過時了十年、二十年,不能說落后了一百年。
L:但先鋒寫作在中國持續(xù)時間其實很短,很快就回到了傳統(tǒng)的故事性寫作。
G:對,賣不出去是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不論是中國讀者,也可以說是德國讀者,不太喜歡看。在德國,很少會有人喜歡看先鋒小說,恐怕是這樣。
L:關于當代文學部分,有人根據(jù)注釋懷疑您閱讀的版本主要是德譯本或是英譯本,這個問題我們前面其實已經(jīng)聊到并澄清過了。
G:是。我的注釋不光說譯本,同時也說原文在什么地方發(fā)表,這些原文我都看過。但也可能不是從頭至尾地看,可能會對照地去看一部分。另外譯本應該看,有兩個原因:大部分的讀者不會中文,所以他們需要譯本,我應該知道譯本行不行。第二通過譯本我也可以了解作家,因為翻譯也是解釋,所以也可以通過譯本來更多地了解和理解這部小說。我也是翻譯家,每天搞翻譯,每天和中文版本有密切的關系。
L:關于余華的《兄弟》,您曾講過不喜歡。而《兄弟》在國內(nèi)外的評論明顯存在著有趣的分歧:國內(nèi)整體是上“惡評多于贊美”(但民間評論,主要指網(wǎng)絡讀者似乎和主流評論并不一致);國外(尤其是法國,據(jù)余華個人博客資料)則整體上是“肯定多于否定”。請您介紹一下德國對《兄弟》的評論大概是什么狀況?
G:我了解到在德國,好像沒有什么漢學家看過余華的《兄弟》,反正沒有一個漢學家跟我談過這部小說。在中國,有外國的漢學家們跟我談過《兄弟》,但是他們原來也都是從中國出去的。在德國,有評論,有意思的是,不是漢學家們的,是記者的,他們肯定有文學背景,學過日爾曼文學或者對中國文學感興趣。我還記得兩個書評,一個是《法蘭克福匯報》發(fā)表的,這個批評家的名字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但是她的水平不錯?!斗ㄌm克福匯報》書評的水平在德國是非常高的。她對這部小說的態(tài)度是給讀者報道這里邊有什么,她自己用一個外文的詞來描繪這部小說,英文是“Slapstick”(打鬧喜?。?,就是電影、電視節(jié)目經(jīng)常會看到有幾個人表現(xiàn)的比較笨,出現(xiàn)各種搞笑的情節(jié),讓觀眾大笑。我覺得這個觀點是有道理的,因為余華講故事的方法,非常簡單,甚至有點過分,就是你可以感覺到故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L:可以預測小說的情節(jié)?
G:對,所以我看這部小說感到無聊。另外,余華有才能,但是他不能控制他的才能。所以他老在重復自己。第三次或四次看到同樣的詞、觀點,我就沒興趣再讀下去。所以他需要一個很好的編輯,告訴他不應該寫四五百頁,他應該集中在兩百頁。再說法蘭克福的書評,基本上她沒有否定余華的這部小說,我作為讀者的感覺就是這是一部可以看的小說。我還看了德國另外一個非常重要報紙發(fā)表的書評,中文可能是《世界報》,批評家是德國一個非常有名的作家,他的名字叫漢斯·克福斯道夫·布赫(HansChristoph Buch)。他早就去過中國,我跟他還有另外一些德國作家代表團成員,1985年去過中國好多地方,北京、上海、廣州還有其他地方。但是他還沒有去中國以前,已經(jīng)對中國非常感興趣。他在1970年代初出了《魯迅作品選》,但是那個時候德國、也可以說德語國家沒有什么人對魯迅感興趣。他不會中文,所以他跟一個華僑從英文、意大利文來把魯迅的作品翻譯成德文,然后讓那個華僑查一下。他的這部書非常成功,也影響到我對中文的了解。兩年以前,是杭州,如果我記得對的話,他們希望我介紹一個德國作家在杭州呆半年,我介紹了他。大概是那個時候,他和余華見過面?布赫寫的這個書評,他歌頌這本書,他說這本書應該看,余華算一流的作家。其他的德國報紙可能發(fā)也發(fā)表過書評,但是我現(xiàn)在記不清了。有意思的是,這些書評好像沒有漢學家的書評,漢學家對中國當代文學基本上不感興趣。如果他的任務是介紹中國當代文學,可能是上課的時候,但并不一定要寫它。
L:老師,我想追問一個問題,您剛才提到這兩個書評似乎基本上持肯定意見,我想知道他們肯定這本書最主要的依據(jù)是什么?比如在法國,很多評論都突出了這部小說的“當代性”表現(xiàn),即這部作品對中國當代生活的表現(xiàn)力。
G:那個女作者,好像要說明通過這部小說,我們可以了解中國變化、發(fā)展等。那個布赫,他從另外一個角度,說通過這部小說,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有很好講故事的作家。
L:那么第一位似乎仍然把中國小說當成社會學材料,強調(diào)通過小說認識中國,好像和法國的評論角度差不多。
G:這是一個普遍的方式。
L:第二位則似乎更多地從文學本身出發(fā)來評論。
G:是的。我也有寫余華《兄弟》的評論,但是我會否定。
L:啊,那我很期待。我知道您持否定意見,所以這次特意選擇了陳思和、張清華和我自己持肯定意見的文章,想和您碰撞一下。據(jù)我個人的觀察,國內(nèi)主流批評多數(shù)局限于道德和美學技術主義的范疇,我并不認可這種論調(diào),覺得有點陳辭濫調(diào)。以陳思和為代表的“上海的聲音”出現(xiàn)后,主流批評界才出現(xiàn)了些逆轉的意思。國外的評論則非常強調(diào)《兄弟》的“當代性”——而這一點也是我很重視的。我想請教您對《兄弟》中的“當代性”有何評論?
G:我不同意《兄弟》有什么“當代性”的地方。余華是一個很有才能的作家,但我剛才說了,他不能控制他自己,他有一些主意、概念、或非常有意思的靈感等,但不是只用一次,而第二次、三次重復地使用。好像他不知道在語言中發(fā)現(xiàn)什么,所以,如果他只用一次,不錯。但是如果繼續(xù)用,就破壞了自己講故事的方式。特別是第二部分,什么都有,什么都寫,不論是中國社會發(fā)展還是什么變化,他都寫進去。但是一個作家的任務不是把所有的現(xiàn)象描寫在一部小說中,他應該集中在某一點上。給你一個很簡單的例子,一個奧地利小說家得了德國最高的文學獎,得了五萬歐元,才一百多頁。寫1900年一個詩人在十天內(nèi)想什么,說什么,語言非常美。但余華和其他中國作家一樣,他不寫十天,一天,他寫三四十年。這個作家只寫一個人,但是余華的小說里有好多人,比方說劉鎮(zhèn),還有什么詩人、鐵匠,太多了。另外,這里有太多想表達的題目,這些題目之間有什么關系,不太清楚。他老講故事,這些故事不一定是有機聯(lián)合起來的。我看這部小說的時候,我老覺得我好像看中國傳統(tǒng)小說,第一很長,第二主人公特別多,有好多好多故事,這些故事有什么關系,不太清楚。最重要是,現(xiàn)在德國作家比方說,他們都是從“內(nèi)”來寫主人公,但是《兄弟》主人公如果發(fā)生什么變化的話,基本上這個變化是從外來的。比方說李光頭最后的變化,原因是他的弟弟死了。如果他的兄弟沒死,他肯定還會繼續(xù)玩女人。但是如果說這部小說還有什么“現(xiàn)代性”的話……
L:當代性。
G:我明白,我的概念有些問題,因為我談的是現(xiàn)代性,你說的是當代性。但是這個問題我也可以回答。如果《兄弟》真的有當代性的話,那么應該說這部小說代表中國,代表中國的情況,代表中國的靈魂,代表中國人,無論是男女老少的變化。我不相信。所有的故事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特別是林紅,她最后變成一個“老鴇”(妓女的媽媽),這個我覺得開玩笑。我不相信在中國,一個非常純的女孩,對她的丈夫非常好,最后竟然因為丈夫不是男子漢,竟然和丈夫的兄弟玩,我不相信。
L:您覺得從邏輯上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是不能成立的?
G:《兄弟》從開頭到結尾都有邏輯問題,從我個人來看很多情節(jié)不合邏輯。
L:從我個人來看,有一些情節(jié)確實存在您說的這些問題,但我覺得很多的情節(jié)在中國確實不可思議地發(fā)生了。
G:是,一個人或者兩個人可能會這樣,但是這些故事可能在中國真的發(fā)生過,但是他們能代表中國嗎?他們只能代表作家或者他的幻想。我自己的意見是:過了二十年以后,沒有人再看這部小說。
L:好,那么關于“當代性”我們先討論在這兒,因為我覺得應該先對“當代性”做出清楚地界定才能更好地談它。我們來看下一個問題。我已經(jīng)提前發(fā)給您陳思和、張清華教授以及我本人對《兄弟》的研究文章,您閱讀了嗎?上次您重新肯定了王安憶的《長恨歌》,這次您對余華《兄弟》的評價會有所改變嗎?
G:抱歉,我還沒來得及讀。不過,我們可以試著談一下這個問題。老實說,《兄弟》看不下去,因為沒什么思想。開頭還可以,但因為他老在重復同樣的情節(jié),所有人都在談看屁股的故事。第一次還可以,多了就太無聊了,不想讀下去了。但是《長恨歌》不論是中文還是英文,我都很想看下去,很有藝術。也可能我是錯的,但這是我的感覺,我還沒有用學術的方法研究它,我只是說一下我的閱讀印象。
L:今天請您對我們?nèi)说难芯恳庖娞岢龇磁u,這樣雖然會限制討論范圍,卻也能更有針對性的討論問題。您既然沒有來得及看我們文章,我就連問邊簡單給您介紹和解釋我們的觀點吧,好在這些內(nèi)容您大概一聽就能明白。先從陳老師的文章開始吧?!段覍Α葱值堋档慕庾x》一文,主要用巴赫金的“狂歡”理論并結合了“民間”敘事的“隱形文本結構”,肯定了《兄弟》“拉伯雷”式的文學價值。請您談一下對這篇文章的看法,您認同陳老師的分析嗎?又有哪些不同意見?
G:巴赫金,這個我明白,還有一個是?啊,隱形文本結構,這個我也明白。拉伯雷?啊,是那個法國人,我明白。
L:陳老師應用巴赫金的理論和他自己的民間敘事模式來分析《兄弟》,他的文本分析和理論闡釋結合很好,還是很有理論說服力的。但因為您沒看他的原文,要不我再給您簡要陳述一下他文章的意思?
G:沒關系,這個我能講,我知道他文章的意思。我老在批判美國漢學,為什么呢?他們在討論中國當代文學的時候,不一定從原文看文學作品,他們基本上從理論,從外國人的理論來看中國當代文學,所以,他們的出發(fā)點差不多一模一樣,現(xiàn)在用巴赫金的理論來談中國當代文學,有幾十個人,煩死了!如果看第一個人用,還行,但是如果你看第二、第三個、第一百個用巴赫金的理論來談賈平凹、莫言、余華,我看不下去。第一,巴赫金的理論是很有問題的,不一定是對的。另外,我不知道巴赫金用過英語寫嗎?我的意思是美國漢學家和中國學者都一樣,他們從譯文,完全相信巴赫金的理論就是這樣,如果是從法文翻譯成英文,應用時應該先看法語有什么??傊?,巴赫金在德國沒有什么地位,因為他的理論是很有問題的,有的時候是對的,但不一定都是對的。所以,我對他很有看法,我肯定不用他的理論?,F(xiàn)在有一百個人、一千人用“狂歡”描寫中國文學,太無聊。第二個問題,這個拉伯雷,是法國很重要的一個作家,德國也有過這樣的作家。但是從德國或法國的文學史來看,他們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另外,我對作家的要求是什么?他不應該給我們看一個已經(jīng)看過的世界,他應該告訴我:為什么世界是這樣?為什么現(xiàn)在中國不少作家用“狂歡”的方式來寫?這樣他們可以避免我們問他:為什么世界會這樣?原因是什么?為什么文革的時候,會有人用最殘酷的方法來折磨別人?為什么文革結束后,劉鎮(zhèn)的人好像沒有一個人來反思當時的情況?他們還能一起活下去,一起吃飯、一塊高興等等,在德國,這是不可能的。如果一個作家讓過去、當代互相面對的話,這有問題,他不敢回顧,他不敢提出最重要的問題。當時的人,如果他們活下來的話,為什么他們不要負責當時的罪?
L:您這個問題,我覺得確實非常好。在《兄弟》中,他的上半部還是延續(xù)了余華前期的風格,但是在下半部,我也認為應該砍掉一半,有些情節(jié)也比較羅嗦(是,很羅嗦),語言也不是很精煉(沒錯)。還有一點,就是您說的那個問題,在下部里,劉鎮(zhèn)的人完全忘記了文革的創(chuàng)傷,他們一起狂歡,發(fā)財、選美。這其實并不是余華個人的問題,我覺得這是許多中國人的問題。我們對文革的反省,相對來說比較淡薄一些。
G:是,你說得很對。
L:我們來看下一個問題。陳老師的分析雖然很精彩,很到位,我覺得不如余華在隨筆中提出的“歪曲生活的小說”更有說服力。這是我對余華“隨筆寫作與小說創(chuàng)作”關系研究后得出的結論:我認為陳老師是批評家式的“外部”闡釋;而“歪曲生活的小說”則是作家對文學的一種近乎本能的“內(nèi)部”體驗。您讀了這一段研究意見后,不知有何評論?
G:我明白,我不同意這個觀點。為什么呢?我們從敘事學的角度來講,把小說里的聲音分成四種:第一是小說中主人公的聲音;第二是作家的聲音;第三是小說中敘述者的聲音;第四是原來寫小說作家的聲音。四個不同樣的聲音。如果有人覺得小說里的聲音是真正余華的聲音,我根本不同意。為什么呢?給你兩個例子,歌德和丁玲,我們上次談過,如果我們相信他們小說里的聲音就是他們的聲音,那么就不應該看。但是這些作家的聲音發(fā)生了變化。所以,將來,余華如果對《兄弟》發(fā)表看法,他和陳思和一樣,也是從外部來看的。還有一個現(xiàn)象,到了魯迅以后,中國小說界也有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現(xiàn)象,他可以胡說八道,所以我們怎么能知道小說里的聲音就真正代表作家?
L:張清華老師在《〈兄弟〉及余華小說中的敘事詩學問題》一文中,談到了“戲劇性”或戲劇性元素在小說敘事中的作用,并提出“戲劇性小說”的觀點。同樣也結合文本做了精彩的闡釋,我覺得也很有理論啟發(fā)性。您對他的這一觀點有何評論?
G:對,我明白他的意思。這個理論很精彩。
L:是嗎?您完全認同他的觀點?
G:是的,完全是對的。為什么呢?因為現(xiàn)在寫小說的中國作家,他們不是在寫小說,他們希望能把小說拍成電影。所以,余華有意識、無意識地跟隨莫言、李銳,跟好多其他作家一樣,寫可以拍戲的東西。所以,他的這個理論完全是對的。
L:但這里我需要解釋一下,張老師在這篇文章里并不是從影視改編的角度來談余華,而是從“戲劇性”的因素,比如情節(jié)的對稱性、人物性格的戲劇化等,肯定了這種因素在小說的價值,強調(diào)了“戲劇化長篇小說”的合法地位。
G:是,他說得完全對,所以很容易拍戲。但余華有一個地方,我很喜歡,就是他的人道主義關懷。無論我否定不否定《兄弟》,開始時真的有一些“人”,比如孩子如何照顧他的媽媽,這些讓我很感動。
L:最后,我個人對《兄弟》的研究意見是“有小瑕疵的時代大書”,曾先后寫過四篇文章。我認為《兄弟》在敘事對象上實現(xiàn)了由“歷史敘事”向“現(xiàn)實敘事”的轉變;敘事美學原則是“極力地壓縮小說和生活的審美距離”;《兄弟》的當代性、以及其中巨大的歷史信息和理論可能性都值得我們認真思考;并認為余華可能無意中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小說敘述形式——“歪曲生活的小說”;而這種形式中,可能蘊含著中國當代社會貢獻給世界的新理論因素——即和“真實”相對的“歪曲”理論。綜上所述,我對《兄弟》越來越傾向于肯定其價值。我也很想聽一聽您我文章的批評意見。
G:這里我們碰到一個哲學的問題。這個問題我們可以從中國的形象,近年來在德國受到媒體怎么反應來談一談。如果一個人說中國是這樣或者那樣,這只不過是一種觀點。無論他怎么說,都不能表現(xiàn)出中國的真實。所以一個小說家,他的小說也只能夠表現(xiàn)個人的看法,而不能說他表現(xiàn)了中國的客觀真實。你提出來的這個問題,從哲學來看是有問題的。因為沒有什么真實。現(xiàn)在從闡釋學來看,德國哲學家也包括波恩大學的,他們提出一個口號:最后的知識,我們得不到。所以,如果我把你的觀點看成一個可能性的觀點,應該知道你的觀點和事實是分開的。所以,我們在談的是怎么一起了解我們要談的對象,觀點是觀點,事實是事實。
L:您剛才提到的“觀點”與“事實”其實正是我一篇文章的題目——“文學的看法與事實”,這個題目源于余華提到的一位美國作家的話:“看法總會過時的,而事實永遠不會改變”。我在這篇文章里主要談了余華在隨筆寫作中透露出來的小說看法,如何表現(xiàn)在他后來的小說創(chuàng)作事實中,并由此引申出了我剛才談到的“歪曲生活的小說”及“歪曲”理論的思考。我的觀點其實也是分析了“看法”和“事實”的關系,正是因為我們無法抵達“真實”,但又不可能完全生活在“虛假”中,所以,“歪曲”其實才是我們生活的常態(tài),是介于“真實”和“虛假”之間的實在狀態(tài)。生活和文學中存在大量的“歪曲”,藝術的“歪曲”其實正好可以讓我們重新認識“真實”?!缎值堋分械脑S多現(xiàn)象如果用“歪曲”來理解,我覺得很合理。
G:好像我們在“歪曲”,好像余華在“歪曲”,但是他“歪曲”什么呢?他“歪曲”真實嗎?這些真實他仍然認識不到。
L:但我們可以通過“歪曲”的方式來接近真實,有這種可能。
G:我同意通過所謂的“歪曲”,我們可以離我們的對象接近一點,還是我們覺得我們可以這樣做,我同意。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德國波恩大學漢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