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國軍 李厚瓊[內江師范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四川 內江 641112]
王直方 (1069——1109),字立之,號歸叟,汴京 (今河南開封市)人。與蘇軾、黃庭堅、陳師道等友善,為江西詩社中人。著有《歸叟集》《歸叟詩話》。詩話原為六卷,早佚,今存節(jié)本及輯佚本,以郭紹虞《宋詩話輯佚》本最為詳備。盡管有人認為王直方識見狹隘,其詩話所論多為前人所道,記事、考據失實處不少,《苕溪漁隱叢話》《石林詩話》《能改齋漫錄》等書曾評其失誤。但其詩話中多涉蘇軾、黃庭堅論詩之內容,對我們了解蘇、黃的詩歌主張不無益處。
《王直方詩話》云:“山谷論詩文不可鑿空強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意乃成章耳?!雹俅硕挝淖钟袃煞矫鎯热葜档弥匾?。一是山谷認為詩文不可鑿空強作,須待境而生;二是詩文創(chuàng)作中“立意”之重要性。
首先,山谷特別強調“境”的生成,他主張“待境而生”,即要求創(chuàng)作者之“思”與現(xiàn)實生活融合。山谷此論或許受王昌齡影響,舊題王昌齡《詩格》卷上《論文意》曾曰:“夫作文章,但多立意。令左穿右穴,苦心竭智,必須忘身,不可拘束。思若不來,即須放情卻寬之,令境生。然后以境照之,思則便來,來即作文。如其境思不來,不可作也?!雹谝只蛏焦扰c王昌齡是“英雄所見略同”,但山谷要求創(chuàng)作者之“思”與現(xiàn)實生活的融合狀態(tài)即王昌齡所說的詩歌“三境”——物境、情境與意境是沒有問題的。在山谷看來,“境”不生而“鑿空強作”則不“工”。“工”為“精巧”之意,“不工”即“不精巧”、“拙劣”。
關于如何“待境”,山谷曾有論述:“因按所聞,動靜念之,觸事輒有得意處,乃為問學之功?!雹凵焦日J為對“所聞”須“動靜念之”,然后“觸事輒有得意處”??梢钥闯錾焦鹊摹按扯辈皇窍麡O等待,而是充分調動創(chuàng)作主體的“意”后達到的主、客觀融合的產物。山谷揭示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規(guī)律。
其次,山谷主張在寫作之前“立意”,若是長篇,則須“曲折三致意”?!叭辈⒎谴_指,極言多次。學界曾經認為此主張充分顯示出江西詩派重法度的傾向,但筆者以為山谷這一主張是非常正確的,因為詩文創(chuàng)作只有確立了主旨才算抓住了關鍵。正如杜牧所言:“凡為文以意為主,以氣為輔,以詞采章句為兵衛(wèi)?!雹茉诙拍量磥?,文氣必須圍繞文意而生發(fā)。換言之,文意先立而后文氣方能氤氳。山谷所論與杜牧異曲同工,相較而言山谷更強調立意的慎重,杜牧則從意、氣、詞采、章句等多層面觀照為文之要領。盡管黃庭堅的詩歌中很多未達到他所提倡的境界,但不能否認他的主張 橥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
《王直方詩話》還曾引用山谷語:
山谷云:“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強諫爭于延,怨忿詬于道,怒鄰罵座之為也。其人忠信篤敬,抱道而居,與時乖違,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聞,情之所不能堪,因發(fā)為呻吟調笑之聲。胸次釋然,而聞者亦有所勸勉。此律呂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詩之美也。其發(fā)于訕謗侵凌引頸以承戈,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謂詩之過,乃失詩之旨,非詩之過也?!雹?/p>
王直方所引的這段話表現(xiàn)了山谷重要的詩學主張。王氏為山谷所倡導的“詩之旨”張目,代表了江西詩派的重要傾向。江西詩派尊杜,而杜甫正是“忠信篤敬”之人,故王氏所引山谷之詩論足可代表江西詩派主張。山谷這段詩論是符合儒家“溫柔敦厚”詩教的。從這段話也可以看出,倡儒家詩教是江西詩論的重要內容,因為山谷認為“怒鄰罵座”是有失詩之旨的,并非無關宏旨。在過去的研究中,很多人認為江西詩派重在字字有來歷、出處,重在師法,其實江西詩派并非只注重詩歌外在形式,而是非常重視詩歌內在的“意”的。
《王直方詩話》中不乏直接贊賞東坡詩論的內容,其曰:
文忠公《般車圖詩》云:“古畫畫意不畫形,梅詩詠物無隱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睎|坡作《韓干畫馬圖詩》云:“韓生畫馬真是馬,蘇子作詩如見畫。世無伯樂亦無韓,此詩此畫誰當看?!庇衷啤?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君看賦詩者,定知非詩人。詩畫本一律,天工與清新。”又云“:少陵翰墨無形畫,韓干丹青不語詩。此畫此詩今已矣,人間駑驥謾爭馳。”余每誦數(shù)過,殆欲常以為法。⑥
東坡論畫與詩的詩句非常有名,他接觸到了“形”與“神”的問題?!锻踔狈皆娫挕烦浞挚隙|坡的觀點,表現(xiàn)了鮮明的文藝主張。東坡認為杜甫的詩歌是“無形畫”,這抓住了杜詩的精髓。杜詩就像一幅幅畫卷,生動地展現(xiàn)了時代風貌,少陵以形寫神,深得東坡嘆服。當然,杜詩具有那么感人的力量,同時也與杜甫濃郁的愛國憂民情緒有關。這一點黃庭堅充分意識到了,他曾說:
黃庭堅意識到了老杜文章純正不斜是他“擅一家”的重要原因。如果說山谷佩服杜甫不僅是因為杜詩法度堪師,更是因為少陵忠義可敬的話,那么東坡褒揚少陵則主要因為杜詩的藝術美——以形寫神。
《王直方詩話》還通過記載東坡評價陶淵明詩歌贊賞東坡:
東坡曰,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讀有奇趣。如曰:“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又曰“:藹藹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犬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辈鸥咭膺h,造語精到如此。⑧
王直方作為江西詩派中人,對東坡評淵明詩歌“有奇趣”非常欣賞本是情理中事,借東坡評淵明“才高意遠,造語精到”亦江西詩派論詩家數(shù),充分顯示出王氏為江西詩派張目的良苦用心。王直方信手拈來、頭頭是道,我們亦可看出江西詩派尚“奇”逞“才”深入人心之一斑。
《王直方詩話》云:
山谷與余詩云:“百葉湘桃苦惱人”,又云:“欲作短歌憑阿素,丁寧夸與落花風?!逼浜蟾摹翱鄲馈弊鳌坝|撥”,改“歌”作“章”,改“丁寧”作“緩歌”。余以為詩不厭多改。⑨
此條以具體例子說明修改潤色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作用。在古代詩論中,有兩種尖銳對立的意見:一種認為詩貴自然,不能雕琢;一種認為須雕琢,貴多改。如:“詩不假修飾,任其丑樸,但風韻正,天真全,即名上等。予曰:不然,無鹽闕容而有德,曷若文王太姒有容而有德乎?又云:不要苦思,苦思則喪自然之質。此亦不然。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⑩顯然,皎然是提倡修飾苦思的,又如:
王荊公絕句云:“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吳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去“到”字,注曰“不好”,改為“過”,復圈去而改為“入”,旋改為“滿”,凡如是者十許字,始定為“綠”。?
洪邁的意思也是贊成反復修改的。明代都穆舉了好幾個例子說明詩須苦吟、多改:
世人作詩以敏捷為奇,以連篇累冊為富,非知詩者也。老杜云:“語不驚人死不休?!鄙w詩須苦吟,則語方妙,不特杜為然也。賈閬仙云:“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泵蠔|野云:“夜吟曉不休,苦吟鬼神愁。”盧延遜云:“險覓天應悶,狂搜海亦枯?!倍跑鼹Q云:“生應無輟日,死是不吟時。”予由是知詩之不工,以不用心之故,蓋未有苦吟而無好詩者。?
都穆認為:“詩之不工,以不用心之故。”強調用心琢磨對于詩之工整的重要性。當然,工整并非等于自然,故反對雕琢者如葉夢得理直氣壯地說:“‘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蓝嗖唤獯苏Z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借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詩家妙處,當須以此為根本,而思苦言難者,往往不悟?!?葉夢得認為“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不假繩削”之妙語。嚴羽以為“悟有淺深,有分限”?。如果能不假繩削而得妙語,那當然是任何詩人都高興的。問題是,極大多數(shù)妙語是辛苦思索、琢磨而出的,正所謂“蚌病成珠”!因此,否定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修改、琢磨并不具有切實的指導意義,倒是《王直方詩話》中的“作詩貴雕琢,又畏有斧鑿痕”具有實際意義。明代王世貞曾說:“淵明托旨沖澹,其造語有極工者,用大入思來,琢之使無痕跡耳,后人苦一切深沉,取其形似,謂為自然,謬以千里?!?王世貞認為淵明做到了雕琢而不留痕跡,而后人“取其形似”,故達不到真正的“自然”效果。王世貞比《王直方詩話》說得更明白的是“托旨沖澹”,這是淵明達到“自然”效果的前提。詩人只有在思想境界上狠下工夫,才能寫出自然的詩句。如果只求字句之表面功夫,那么詩句難傳久遠。宋蔡啟曰:“詩語大忌用工太過,蓋煉句勝則意必不足。語工而意不足,則格力必弱,此自然之理也?!?“用工太過”,就難免有斧鑿痕。這與《王直方詩話》是統(tǒng)一的。宋張表臣曾曰:
篇章以含蓄天成為上,破碎雕鎪為下。如楊大年西昆體,非不佳也,而弄斤操斧太甚,所謂七日而混沌死也。以平夷恬淡為上,怪險蹶趨為下。如李長吉錦囊句,非不奇也,而牛鬼蛇神太甚,所謂施諸廊廟則駭矣。?
張表臣認為西昆體“非不佳”,只是“弄斤操斧太甚”。這是公允之論。實際上,“雕琢”是個中性詞。但諸多詩論家賦予它以貶義。《王直方詩話》還“雕琢”以本來面目,它不反對雕琢,而反對有斧鑿痕。只有在某詩篇有雕琢之痕時,才可以對其大加伐撻。張表臣在“雕鎪”之前加了一個詞“破碎”,說明他是深諳個中真義的。《王直方詩話》在對待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修改潤飾的作用上具有較辯證的認識,對于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總之,《王直方詩話》尊崇黃庭堅、稱賞蘇東坡,表現(xiàn)出明顯的江西詩派思想傾向,對我們研究蘇軾及江西詩派有重要價值;王直方對詩歌創(chuàng)作過程中修改潤飾的作用具有較辯證的認識,對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的指導意義。
① 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頁。
② 張伯偉:《全唐五代詩格匯考》,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62頁。
③ 《山谷別集》卷一《論作詩文》,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④《答莊充書》,《樊月文集》卷13,《四部叢刊初編》本。
⑤ 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版,第100頁。
⑥ 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1——42頁。
⑦ 黃庭堅:《次韻伯氏寄贈蓋郎中喜學老杜之詩》,《山谷外集》卷14,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⑧ 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03——104頁。
⑨ 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50頁。
⑩ 皎然:《詩式·取境》,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1頁。
? 洪邁:《容齋隨筆五集》,《容齋續(xù)筆》卷8,《四部叢刊》本。
? 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349頁。
? 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26頁。
? 郭紹虞:《滄浪詩話校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2頁。
? 丁福保輯:《歷代詩話續(xù)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94頁。
? 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85頁。
? 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4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