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永強[寶雞文理學院中文系,陜西 寶雞 721013]
詞興于唐而盛于宋,乃至成為兩宋文學的代表。但詞的發(fā)展演進并非一帆風順,在經歷了晚唐五代的極大發(fā)展后,詞的創(chuàng)作在宋初卻陷入了低潮。根據唐圭璋所編《全宋詞》,在柳永之前的詞人有17人,詞作僅46首,宋初詞壇冷落蕭條的景象可見一斑。北宋前期詞人中創(chuàng)作較多的有四位,分別是柳永 (詞213首)、張先 (詞165首),晏殊 (詞136首),歐陽修 (240首),其中柳永、晏殊主要活動于真宗、仁宗朝,歐陽修、張先活動于仁宗至神宗朝,據此可以推知宋詞的興起大致是在真宗朝后期至仁宗一朝。以詞人而言,宋詞的興起應該從柳永算起,正如李清照所說:“逮至本朝,禮樂文武大備,又涵養(yǎng)百余年,始有柳屯田永者,變舊聲作新聲,出《樂章集》,大得聲稱于世?!雹?/p>
詞的創(chuàng)作在真仁之世的興盛除了詞體自身的發(fā)展演進外,還與當時的文化生態(tài)密切相關。真仁之世,經濟發(fā)展,城市繁榮,民間樂曲新聲興盛,宴飲享樂之風盛行,而詞體作為悅人耳目、娛賓遣興的工具,適應了當時社會的需要。詞體興盛的文化生態(tài)形成于和平穩(wěn)定的社會政治環(huán)境中,而真仁兩朝太平盛世的出現,則導源于“澶淵之盟”。宋翔鳳在《樂府余論》中指出:“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榭,競賭新聲。”②正是由于政治上的對外和解,促進了經濟的發(fā)展,物質的富足使得享樂之風日盛,士民愛好宴飲歌舞,俗曲新聲乘勢而興,從而促進了宋詞的興起。
1004年,北宋與遼國在澶州停戰(zhàn)和議,約定宋遼為兄弟之邦,雙方互不侵犯,史稱“澶淵之盟”。宰相王旦評價說:“國家納契丹和好已來,河朔生靈,方獲安堵,雖每歲賜遺,較于用兵之費,不及百分之一?!雹垭m然宋朝每年要向遼交納30萬“歲幣”,但由于停戰(zhàn),卻節(jié)省了大量的軍費支出,而且和平局面的出現,使得戰(zhàn)火紛飛的河北迅速恢復了生產。據《宋史·食貨志》,太宗至道二年 (996),全國耕地有3億多畝,到真宗天禧五年 (1021),增至5.2億多畝,就是一個明顯的例證。在農業(yè)生產發(fā)展的基礎上,宋代手工業(yè)也得到了全面發(fā)展,采煤、冶金、紡織、造船、造紙、印刷、陶瓷、火藥制造等行業(yè)都非常興盛。農業(yè)和手工業(yè)的巨大發(fā)展提供了大量的剩余產品,水陸交通的便利則為商品的貿易流通創(chuàng)造了條件,商品經濟的發(fā)達使得宋代城市迅速興盛起來。十萬戶以上的城市達四十多個,都城開封人口更是超過百萬。
宋代城市發(fā)展值得注意的一個現象是市民階層的興起與壯大。城市工商業(yè)的繁榮發(fā)展,吸引大量失地農民進入都市,以工商為業(yè)的百姓日益增多,為了便于管理,天禧三年 (1019)十二月,真宗“命都官員外郎苗稹與知河南府薛田同均定本府坊郭居民等”④?!俺鞘蟹还鶓舻膯为毩屑ǖ?,將它與鄉(xiāng)村戶區(qū)別開來……這標志了我國市民階層的興起?!雹菟未忻癯煞竹g雜,包括地主、房主、商人、手工業(yè)主、小商販、工匠等,商業(yè)的繁盛與財富的增加使他們的內心欲望膨脹起來,在交易買賣之余,他們聽歌看舞,狎妓賭博,花天酒地,賞景游玩,生活頗為奢華放縱?!俺鞘胁辉偈怯苫蕦m或其他一些行政權力中心加上城墻周圍的鄉(xiāng)村,相反,現在娛樂區(qū)成了社會生活的中心。”⑥
為了滿足城市居民娛樂消費的需要,歌樓妓館、茶坊酒肆、勾欄瓦肆遍布開封的大街小巷,在這些娛樂場所中,活動著大量歌妓,她們用自己的色貌和歌聲吸引顧客,因為是有償服務,所以曲詞內容必須適應市民大眾的審美需求,由于市民階層的整體文化水平不高,因而淺切通俗的柳永詞更能博得他們的欣賞?!痘ㄢ衷~選》云:“耆卿長于纖艷之詞,然多近俚俗,故市井之人悅之?!雹哂捎谑芯傩障猜犃~,故當時歌妓爭唱柳詞,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云:“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因此,柳永的俗艷詞風雖受到士大夫群體的廣泛批評,但在民間卻受到歡迎,以至于“凡有井水飲處,皆能歌柳詞”⑧。
要之,“澶淵之盟”締結后的和平局面促進了經濟的發(fā)展與城市的繁榮,工商業(yè)的發(fā)達、城市的繁榮又促進了市民階層的興起與壯大,這為宋詞的接受與傳播培養(yǎng)了廣泛的聽眾,宋詞的興起成了一種歷史的必然。
“澶淵之盟”的簽訂,標志著宋遼之間戰(zhàn)爭局面的結束,戰(zhàn)爭壓力的解除,使得狎妓游宴之風日盛。這一風氣的興起,是真宗有意提倡的結果。景德三年,真宗下詔:“以稼穡屢登,機務多暇,自今群臣不妨職事,并聽游宴,御史勿得糾察。”⑨詔令發(fā)布后,官員宴飲成風,以致多荒廢職事。作為君王,真宗為標榜太平盛世而提倡宴飲,但他對群臣耽于宴飲荒廢職事的做法卻大為不滿,故大中祥符二年真宗再次下詔:“禁中外群臣,非休暇無得群飲廢職?!雹狻秹粝P談》記載晏殊因為貧窮不能頻繁參與宴游,只好埋頭讀書,真宗認為他勤奮用功,故除東宮官。雖是一場誤會,但也可以看出當時士大夫宴飲之風極為流行。《揮麈錄》中也記載了真宗朝大臣張耆宴飲群僚夜以繼日的故事。仁宗即位后,宴飲風氣更盛。據《能改齋漫錄》卷十二記載:
杜祁公兩帥長安,其初多任清儉,宴飲簡薄,倡伎不許升廳,服飾粗質,褲至以布為之。及再至,事體皆變,筵會或至夜分,自索歌舞,或系紆裹肚勒帛。父老見公通變,皆曰:“杜侍郎入兩地去?!毙嗾僦旄霕忻?,遂為相焉。?
杜淹首次帥長安時宴飲簡薄,違逆世俗風尚,以其獨立之姿,做一直臣足矣,冀望兩府,誠為不能。其二入長安時歌舞奢侈,委順世俗人心,明理通變,以其大才,直入兩府可知矣。以此可知,宴飲之風已深入人心,即以杜淹之儉,亦不得不隨波逐流,歌舞尋歡。仁宗時宰相晏殊、名臣歐陽修等皆喜游宴。《避暑錄話》載:“晏元獻喜賓客,未嘗一日不宴飲?!?
宴飲必以女妓歌舞佐歡?!秹粝P談》云:“寇萊公好舞柘枝,會客必舞柘枝,每舞必盡日,時謂之柘枝顛。”?
又據《避暑錄話》記載:“蘇丞相頌嘗在公幕,見每有佳客必留……亦必以歌樂相佐,談笑雜至。數行之后,案上已燦然矣。稍闌即罷,遣聲伎曰:‘汝曹呈藝已畢,吾亦欲呈藝?!司吖P札相與賦詩,率以為常。”?則美酒佳肴外又得聲色之娛,無怪乎士人才子流連忘返,沉醉其中。
由《避暑錄話》所記還可看出,在欣賞女妓歌舞同時,晏殊與其友朋亦常在席間賦詩呈藝。又據《道山清話》所載:“晏元獻為京兆,辟張先為通判,新得一侍,公甚屬意。每張來,令侍兒歌子野詞。其后王夫人浸不容,出之。一日子野至,公與之飲,子野作詞令營妓歌之,末句云:‘望極藍橋,但暮云千里。幾重山,幾重水?!勚畱撊辉?‘人生行樂耳,何自苦如此?’亟命于宅庫支錢,復取前所出侍兒,夫人亦不得誰何也!”?綜合上述二則材料,則蘇頌與晏殊及其友朋僚屬在席間屬于主動呈藝,在形式上詩詞皆有。文士在歌宴酒席之上賦詞,自是游戲筆墨,何況當時詞是小道,不過“娛賓遣興,聊佐清歡”而已,故士子才人在創(chuàng)作時不必有詩文“言志”、“載道”的束縛,平日壓抑的情思可以縱情抒寫,“他們的不能訴之于詩古文的情緒,他們的不能拋卻了的幽懷愁緒,他們的不欲流露而又壓抑不住的戀感情思,總之,即他們的一切心情,凡不能寫在詩古文辭之上者無一不泄之于詞。”?詞為艷科的特質、歌宴酒席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使得詞人在創(chuàng)作時獲得了充分的自由,這使得當時詞人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具有了一種更為積極主動的心態(tài)。故陳師道《后山詩話》云:“張子野老于杭,多為官妓作詞。”?
要之,“澶淵之盟”后真宗為標榜盛世太平無事,勸臣下歌舞宴飲,于是游宴之風盛行。在歌宴酒席上,女妓聲樂必不可少,作為“娛賓遣興”的工具,詞遂勃然而興。
北宋初建,為了統(tǒng)一全國,太祖太宗南征北戰(zhàn),由于戰(zhàn)事頻繁,百姓唯求溫飽太平,故民間音樂不興。據《宋史·樂志》:“宋初循舊制,置教坊,凡四部……四方執(zhí)藝之精者皆在籍中?!?可知宮廷音樂在當時占據了主流。太宗精通音律,“前后親制大小曲及因舊曲創(chuàng)新聲者,總三百九十”?,“而《平晉普天樂》者,平河東回所制,《萬國朝天樂》者,又明年所制,每宴享常用之”?。另據《續(xù)湘山野錄》:“太宗嘗酷愛宮詞中十小調子……命近臣十人各探一調,撰一辭。蘇翰林易簡探得《越江吟》,曰:‘神仙神仙瑤池宴,片片碧桃,零落春風晚。翠云開處,隱隱金輿挽,玉鱗背冷清風遠?!?可知太宗即位后削平南唐北漢,除幽云外大致完成了國家統(tǒng)一,在群臣宴集之際喜用《平晉普天樂》與《萬國朝天樂》等樂曲來夸耀功業(yè),偶或命近臣填詞以增宴會氣氛。然《樂志》評價說:“帝勤求治道,未嘗自逸,故舉樂有度?!?“舉樂有度”說明太宗雖喜詞樂,但卻非??酥?,并未沉迷其中。由于長期以來教坊樂工論資排輩和表演模式的僵化,宮廷音樂在真宗即位后開始衰落。咸平四年時,教坊樂工“至有抱其器而不能振作者”。?
而在“澶淵之盟”后,音樂的主流由宮廷轉向了民間,前引宋翔鳳《樂府余論》云:“中原息兵,汴京繁庶,歌臺舞榭,競賭新聲?!庇捎谶吇枷⒘T兵歸農,經濟發(fā)展,城市繁榮,歌臺舞榭林立,奢侈享樂之風盛行,宮廷音樂的陳詞濫調已經不能適應士民享樂的需要,故“民間作新聲者甚眾”?,市井間的俗曲新聲開始蓬勃發(fā)展起來。到仁宗朝時,市井俗曲新聲已經完全占據了上風,就連仁宗皇帝亦沉迷其中,史載:“仁宗洞曉音律,每禁中度曲,以賜教坊,或命教坊使撰進,凡五十四曲,朝廷多用之。天圣中,帝嘗問輔臣以古今樂之異同,王曾對曰:‘古樂祀天地、宗廟、社稷、山川、鬼神,而聽者莫不和悅。今樂則不然,徒虞人耳目而蕩人心志。自昔人君流連荒亡者,莫不由此?!墼?‘朕于聲技固未嘗留意,內外宴游皆勉強耳?!?宰相王曾批評當時流行之樂曲只能起到悅人耳目、蕩人心志的娛樂效果,缺乏古樂那種令人和悅安適的教化功能,他進一步把人君迷戀俗樂上升到社稷存亡的高度,這也從反面說明了仁宗對俗曲新聲的喜好。
俗曲新聲的興盛在音樂上為宋詞的興起做好了準備。宋翔鳳《樂府余論》云:“耆卿失意無俚,流連坊曲,遂盡收俚俗語言,編入詞中,以便伎人傳習。一時動聽,散播四方。”柳永在科場失意后流連坊曲,受市井俗曲的影響,在與歌妓淺斟低唱之時創(chuàng)作了大量俗詞。由于柳詞辭淺情真,聲律和諧,故“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為辭,始行于世,于是聲傳一時” (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就連仁宗皇帝也大受其影響,陳師道《后山詩話》云“: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從俗,天下詠之,遂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從歌之再三?!?
要之,詞作為一種配樂演唱的文學體式,與音樂的發(fā)展密切相關。宋初的音樂在真宗朝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在“澶淵之盟”前大體以宮廷音樂為主,而“澶淵之盟”后民間音樂開始興盛并成為主流,柳永吸收民間音樂的精華,創(chuàng)調填詞,豐富了詞的調式,擴展了詞的含量,最終促成了宋詞的興起。
綜上所述“,澶淵之盟”的影響輻射到了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包括政治經濟、社會生活風尚、文化藝術等。城市的繁榮使市民階層興起并壯大起來,這為宋詞的接受與傳播培養(yǎng)了廣泛的聽眾,開拓了廣闊的娛樂消費市場;狎妓游宴的風氣、歌宴酒席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使詞人在創(chuàng)作時獲得了充分的自由,激發(fā)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熱情;市井俗曲新聲的興盛則在音樂上也為宋詞的興起做好了準備。
① 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后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254頁。
② 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499頁。
③⑨ 李濤:《續(xù)資治通鑒長編》 (第六冊),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578頁,第1429頁。
④ 徐松:《宋會要輯稿》,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6369頁。
⑤ 謝桃坊:《宋代瓦市伎藝與市民文學的興起》,見《社會科學研究》1991年3期,第86頁。
⑥ [美]費正清、賴肖爾:《中國:傳統(tǒng)與變革》,江蘇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42頁。
⑦ 黃 :《花庵詞選》,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93頁。
⑧ 葉夢得:《避暑錄話》,見張惠民:《宋代詞學資料匯編》,汕頭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43頁。
⑩????? 脫脫等:《宋史》,中華書局 1985 年版,第 140頁,第3347——3348頁,第3351頁,第3356頁,第2945頁,第3356——3357頁。
? 吳曾:《能改齋漫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359頁。
??? 丁傳靖:《宋人軼事匯編》,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92頁,第293頁,第289——290頁。
? 沈括:《夢溪筆談》,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79頁。
? 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474頁。
?? 何文煥:《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14頁,第311頁。
? 文瑩:《湘山野錄·續(xù)錄·玉壺清話》,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67——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