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寄”給周作人的最后一本書

⊙張 華［北京電子科技職業(yè)學院基礎部， 北京 100016］

⊙張永輝［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 北京 100024］

作 者：張華，文學碩士，北京電子科技職業(yè)學院基礎部講師，主要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張永輝，文學博士，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副教授，主要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藝術學。

1924年6月11日下午，魯迅“往八道灣宅取書及什器，比進西廂，啟孟及其妻突出罵詈毆打，又以電話招重久及張鳳舉、徐耀辰來……”這是魯迅日記中所記。我們再看1925年11月3日的日記：“晴，風。上午往女師校十七周年紀念會。晚訪張鳳舉，見贈造象題記殘字拓片一枚，云出大同云岡石窟之露天佛以西第八窟中?！币簿褪窃谶@一天，魯迅創(chuàng)造小說《弟兄》。

從以上兩則日記可以看出，張鳳舉是兩兄弟失和后最嚴重沖突的見證人之一。從上面第二則日記可以推測：魯迅寫《弟兄》的時間，可能是當天的下午，或者晚上拜訪張鳳舉之后。這里邊也有兩種可能：第一，魯迅當天下午寫完或未寫完《弟兄》后，萌生拜訪張鳳舉的念頭；第二，魯迅晚上拜訪張鳳舉后，產(chǎn)生創(chuàng)造動機而寫《弟兄》。按魯迅常常深夜寫作的習慣，第二種情況可能性較大。

研究者們對兩兄弟失和的原因，也做了大量考證。通過郁達夫、許壽裳、川島、魯瑞、朱安、俞芳、周建人、許廣平、魯迅等人提供的信息，與周作人提供的相關信息加以對照比較，除極少數(shù)論者無視事實、盲目推理，認為魯迅與羽太信子有私情外，絕大多數(shù)論者認為，失和的主要責任在羽太信子，魯迅是受害者。研究者們得出這樣的結論：羽太信子奢侈浪費，花錢大手大腳。衣食用品、兒童玩具、買藥求醫(yī)等，無不唯日貨是從。所雇車夫廚師等各類仆人將近十人，以致周建人感嘆，祖父周福清做京官時也沒有這么大排場。周氏兄弟雖掙錢較多，但也禁不住這樣折騰，家庭經(jīng)濟常常入不敷出。魯迅常常借貸度日，甚至有時買不起香煙。魯迅是從苦日子中熬過來的，珍惜物力，勤儉謀生，已經(jīng)形成習慣。眼看著自己辛辛苦苦鑄就的家業(yè)，就這樣一天一天地被糟踏下去，有時忍不住對羽太信子提出批評，由此招致弟媳的怨恨。加之羽太信子患有歇斯底里病，內(nèi)外原因推波助瀾，使她污蔑魯迅對她不敬。而昏聵的周作人為一己之私而犧牲大哥，為自己小家的和睦平靜而犧牲大家庭?！兜苄帧分械木父εc沛君并沒有失和，我們可以看到作為兄長的沛君在竭力抑制自己的私心，以維護大家庭的安寧與和平，這與現(xiàn)實中的魯迅是互相對應的。但是，《弟兄》中也有一對失和的兄弟，即秦益堂家的老三和老五為錢打得不可開交，魯迅是借此表明兩兄弟失和的真正原因——錢財；而八道灣的“財務大臣”是羽太信子，魯迅只是賺錢交錢而已。

若從1923年7月19日兄弟失和算起，到1925年11月3日魯迅寫《弟兄》，已過去兩年三個多月。期間魯迅經(jīng)過了痛苦的心理掙扎。但是，魯迅在1925年10月已經(jīng)確立了與許廣平的愛情關系；我們可以設想，魯迅傷痕累累、粗糙冷冽的心靈，經(jīng)過愛情的雨露滋潤，已經(jīng)溫暖許多。如果與《風箏》對比，就更加明顯?！讹L箏》寫于1925年春節(jié)，在回憶與三弟的弟兄關系中也融入了與二弟關系的反思：“無怨的恕，說謊罷了?！逼渲械脑购拗槭怯?qū)之而不去的。而《弟兄》中的反省則冷靜許多，而且滿懷深情地回憶友愛弟弟的情形。除此之外，魯迅在本篇中還“寄”給了弟弟一本書，請看文中這一部分：

伙計送藥進來了，還拿著一包書。

“什么？”靖甫睜開了眼睛，問。

“藥?！彼矎你兄杏X醒，回答說。

“不，那一包?！?/p>

“先不管它。吃藥罷?！彼o靖甫服了藥，這才拿起那包書來看，道，“索士寄來的。一定是你向他去借的那一本：《Sesame and Lilies》?！?/p>

靖甫伸手要過書去，但只將書面一看，書脊上的金字一摩，便放在枕邊，默默地合上眼睛了。過了一會，高興地低聲說：

傳統(tǒng)的勵志教育主要傾向于話語教育，但在全球經(jīng)濟一體化的今天，話語教育存在一定的滯后性，經(jīng)常出現(xiàn)失語、話語失效等現(xiàn)象。傳統(tǒng)的勵志話語教育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與思維日益發(fā)散的青年大學生多少有些不合拍。因此，思想政治教育工作者應逐漸將話語教育盡可能轉(zhuǎn)向以環(huán)境涵育為主的教育模式，讓學生通過深厚文化的熏陶與感染磨練出自己獨特的人格魅力。

“等我好起來，譯一點寄到文化書館去賣幾個錢，不知道他們可要……?！?/p>

這里的《Sesame and Lilies》，是英國政論家和藝術批評家羅斯金（J.Ruskin，1819—1900）的演講論文集，譯名為《芝麻與百合》，副題是“追求生活的藝術”。1925年初，《京報副刊》發(fā)表征集“青年必讀書、青年愛讀書”的啟事，翻譯家潘家洵推薦的十本書中就包含《芝麻與百合》。魯迅也參與此活動，并提出少看或不看中國書的觀點，也因此引發(fā)討論。據(jù)此背景，我們可以推知魯迅對羅斯金的這本書應該是有所了解的。也不知羅斯金的愛情不幸是否為魯迅所知并引起共鳴。這里的“索士”是魯迅曾經(jīng)用過的筆名。因此，可以把這本書看做魯迅“寄”給周作人的“最后一本書”。雖然我們并沒有考證過魯迅寄給過周作人多少本書，和現(xiàn)實意義上的寄的最后一本書是什么，但應該關心的是，魯迅“寄”給周作人的這“最后一本書”，是隨手寫出的，還是別有隱意？魯迅不曾做過任何說明，研究者們也沒有做過任何考證，那么，我們?nèi)绾闻袛嗨悄姆N情況呢？

如果是隨手寫出的一個書名，那么，這本書的內(nèi)容應該與他們兄弟關系沒有什么牽扯；如果魯迅別有隱意，那么，兩者就應有一定關聯(lián)。我們找到了這種關聯(lián)點，就可以說明魯迅在此有所寄托。當然，隨手寫出卻在事實上產(chǎn)生明顯相關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但那是巧合，巧合在一定范圍內(nèi)可不深究，所以姑且不論。

由此基礎出發(fā)，我們首先看一下《芝麻與百合》的內(nèi)容。本書由作者序和三個演講構成。演講之一：“國王金庫里的芝麻”。主要談的是“人生苦短，安靜的時刻更少，因此我們不應該浪費時光讀一些毫無價值的書籍。在文明國家，有價值的書應該價格公道，印制精良，人人都買得到……我強烈建議每一位年輕人，剛開始養(yǎng)家的時候，一定要拼命省錢，盡早購買一系列有用、數(shù)量有限但是卻不斷增長——盡管很慢——的書籍，以備終身受用”①。無論從哪個角度，我們大概不會認為這是魯迅在勸周作人要買好書吧。

再看演講之二：“王后花園里的百合”。這一講主要談婦女教育問題，即怎樣培養(yǎng)優(yōu)秀的女人素養(yǎng)，像王后一樣的女人。從身體塑造到學習知識，從接觸大自然到文學藝術熏陶，再到女人同情心和善心的培養(yǎng)，其中有些部分是我們應該特別注意的，因為我們可以從中看到魯迅對弟弟、弟媳強烈的勸誡意味。作者在第二個演講中引用了一些詩句，并表示：希望所有年輕英國女子都能牢記它們：

啊，揮霍浪費的女人！

她給甜美的自己定價，

明知她不能討價還價——

她把天堂如此賤賣！

把無價的禮物免費送出，

糟踏了面包，潑灑了美酒。

倘若節(jié)儉使用它們，

本可以使野獸變成人，使人變成神?、?/p>

如果說，詩句中的“揮霍浪費”、“節(jié)儉”，是比喻意義上的，它的指稱對象是女人的愛情——但這已使我們聯(lián)想到眾多研究者對羽太信子奢侈浪費的指責，當然這與周作人喜好物質(zhì)享受的特點正好“珠聯(lián)璧合”——那么，作者在序言中概括第二次演講的主要內(nèi)容時，所引用的一位法國婦女致英國婦女的信，就明白無誤地顯示出魯迅對周作人夫婦的勸誡之意。這封并不長的信是圍繞下述句子和段落而展開的：

我要說的是法國社會及其近年來在奢侈、開銷、服飾和享樂方面養(yǎng)成的種種浪費習慣在家庭毀滅、苦難和丟臉等實際危機中所占的份額，所占的令人傷心的大份額。……

對很多法國婦女來說，奢侈浪費的日子和大手大腳的習慣已經(jīng)到頭，過去的輝煌留下的賬單如果說沒讓錢包吃緊的話，則成了良心上的沉重負擔，因此肯定感到非常凄苦。……

服飾一年更比一年奢侈，娛樂一年更比一年昂貴，各種開銷一年更比一年可觀?！?/p>

對于每一個想攀比甚至超過別人的人來說，入不敷出成為了習慣——幾乎離不開。③

這里的“奢侈”、“享受”、“浪費”、“入不敷出”等等，若加之于羽太信子，根據(jù)相關人士的看法，恐怕是不會冤枉她的。羽太信子出生、成長于東京的貧民家庭，按常理，應該養(yǎng)成節(jié)儉習慣才是。但是，先前是為東京的中國留學生做飯的小廚娘，日后變成了北京的月進五六百元的“闊太太”和“家庭財務大臣”；先前是城市底層默默無聞的女文盲，日后變成了名聞遐邇的學者夫人；地位的巨變導致心態(tài)的巨變，而心態(tài)的巨變卻沒有得到優(yōu)秀素養(yǎng)的鼎力相助。如果羽太信子知書達理，品性高潔，大概會以平常心處之，可是現(xiàn)實昭示的卻不是如此。況且，羽太信子的自我意識，又從當時的中國是弱國而日本是強國的感受中汲取了能量（夫婦沖突時拽著周作人去日本大使館即是顯例）；唯利是圖，唯權是騖，弱而依附，強而驕橫，歷來是“非文明化”的人和“未充分文明化”的人以及世俗社會的第一選擇。強烈的自卑感與變態(tài)的自我膨脹，使羽太信子用擺闊氣、奢侈浪費來維持高人一等的自尊，用大把大把地花錢充塞心中的空洞，用頤指氣使、吆三喝六來滿足自己做了主子的虛榮心，這與當代社會的文盲暴發(fā)戶的心態(tài)似有相通之處。另一方面，與這種知識水平極低和變態(tài)心理相稱的是極差的道德感，以致她以怨報德，把一盆曖昧的臟水潑向魯迅。

《芝麻與百合》中的第三個演講是：生活之謎及其藝術。這一講的精華可以用最后一句話概括：“最偉大的存在就是善心?！雹芤赃@一句話贈之周作人夫婦恐怕也是合適的。兄弟失和最大的原因就是“善心”的缺乏。魯迅從來沒有認為人性本善，在留日時期他已經(jīng)從理論上認識到人性是善惡并存的，五四時期他又從自我體驗和“自我解剖”中反省到這一點。魯迅的選擇一如沛君的選擇：以“公益心”對抗“私利心”，以善抗惡，在善與惡的交叉平衡中維護人性的尊嚴與美。

魯迅所說的忽而傾向個人主義，忽而傾向人道主義，是在物欲橫流、私心膨脹的社會里，在為己和為人之間所做的心理掙扎。但一當涉及現(xiàn)實，他不由的就完全轉(zhuǎn)向了人道主義；所以，他不由的發(fā)出感嘆：自己出語苛刻而待人厚道。他說，當自己受到別人傷害時，會像野獸一樣鉆入深山密林，默默地舔舐自己的傷口，等到傷好了，仍舊回來為人做事。在對待失和之后的弟弟，他也依然如此。情感上的重創(chuàng)導致無法消除的怨恨甚至產(chǎn)生報復心理，但經(jīng)過兩年多的沉淀與反省，他看到人性中的善與惡、公與私，他看到人性的弱點與抵抗?？梢哉f，魯迅對周作人在情感上依然有怨，這恐怕是永遠的怨，因此從情感角度而言，魯迅是不會寬恕周作人的；但是，從理性自省的角度，《弟兄》顯示出魯迅對人性的冷靜解剖，同時即蘊含著超越怨恨之情的寬恕胸懷，這是哲學意義上的寬恕，這是把自己連同周作人和一切人都放在人性的審判臺上，一面歷數(shù)其罪惡，一面辯解其清白；一面頌揚；一面批判；一面是條分縷析人性的結構，一面是明了結構之后的掙扎與選擇。

情感上的熱烈與怨恨，理性上的冷靜與寬恕，無可寬恕的姿態(tài)與有所可恕的背景，矛盾雙方像鹽融于水一樣，在無形的寂靜中纏絞撕扯?？删磁宓氖囚斞傅男撵`不懼真實的矛盾，不慕虛偽的和諧，在兩軍對壘、鏖戰(zhàn)正酣的酷烈中，生長出為兄之道與人性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