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文本對話式解讀的三種境界：以蘇軾《定風波》為例

⊙田恩銘 陳雪婧［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 黑龍江 大慶 163319］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说诙骋病！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①王氏斷章取義從三首詞作中尋章摘句以闡釋自身對為學過程的理解。這段話已經(jīng)成了“萬金油”，被多重解讀成不同視域的相關意義，并且愈加深入。筆者則以之來讀解文學文本教學的三種境界。

一

文學文本作為一種存在，往往會被超越性解讀，即溢出文本自身，進入知人論世或者以志逆意的層面。而文字本身才是第一義的?；谡Z言學意義上的文本解讀就變得至關重要了，這也是文學文本教學的根本所在。故而“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為第一種境界。初見文本，需單獨面對，尋繹文字表層上的知識和涵義，而且要有“望盡”之態(tài)度。文學文本就是一個點，從這個可確定的“點”出發(fā)，尋求可解釋性的解讀路向。

文學文本作為作家藝術靈性的發(fā)抒，往往與場域的事件發(fā)生關系，一個細節(jié)往往成就一篇名作。以蘇軾《定風波》來說，就是一次偶然出行的結果。用“小序”所述：“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蔽娜伺c常人之間的不同就在于對特殊語境的體驗，道中遇雨，常人皆避之，而文人以雨中漫步為人生之一大樂事?！抖L波》一詞寫于被貶黃州時期，首先值得注意的是解讀中“序”“詞”結合的“入場”對話，蘇詞往往形成“敘事+抒情”的言說方式。這首詞“序”中寫某一天途中遇雨時自己的行為表現(xiàn)。詞的內容是抒情主體的“雨中情”?？梢哉f是在一瞬間思考著一生。由于突如其來的一場雨，“雨具先去”使得“同行皆狼狽”，這就形成了解讀場域中的人物對話，同一境地、兩種選擇的比較成為解讀的一個議題。常人只把下雨看做生活中的不便之事，看到下雨常生的意識就是躲避。詞人就不同了，“余獨不覺”突出一種孤獨感，只有他沒有躲避；風雨如晦，只有“我”沒有躲避，“我”不怕。當然，我們不能忽略解讀文本的一個前提，詞人喝了酒，所以這種感情只是在這時才有的，還沒有達到“吾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的理性思考。解讀隨之進入敘事層面，看到同行者在雨中通身濕透、匆匆逃避的情形時，蘇軾一邊漫步雨中，一邊說話了：“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币馑际牵簞e在意雨聲，我們依然按照自己的腳步慢慢行走。我的“竹杖芒鞋”雖然簡單，在這時候卻也輕快。言外之意，你有再好的東西，一旦到了遭遇挫折的時候，也可能會成為負累。輕快地“吟嘯且徐行”，別有一番樂趣。“穿林打葉”之聲，可以充耳不聞。詞人“誰怕”之反詰與“一蓑煙雨任平生”之宣言，絕不是故作姿態(tài)，那是詞人奉行的人生準則?！抖L波》看起來寫的是詞人對待風雨的態(tài)度，實際上含有寓意，反映了詞人在仕途風雨中的坦然與放達。“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笨磥碓~人剛才寫到的那種感覺是喝醉了的感覺，但醉得清醒。在自自然然中“雨過天晴”了?！盎厥紫騺硎捝帲瑲w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被仡^看看從雨中走過的情形，看看自己走過的道路，走吧，這只是一個短暫的過程。這個短短的瞬間是詞人的精神之旅，他似乎找到繼續(xù)前進的精神動力。詞人的胸襟和氣度，豪爽開朗的性格躍然紙上。這樣，文本自身的意義在解讀中得以彰顯出來。

二

心理學意義上的文本解讀則重在知人論世，由所在文本出發(fā)，因文及人。作者的當下狀態(tài)往往是文本生成的主因，有了這個主因才會激發(fā)其創(chuàng)作靈感?！耙聨u寬終不悔”乃是創(chuàng)作之前的種種體驗，為“伊”所做的心理準備，一旦“人憔悴”面臨可供消解的機遇，則超越式文本橫空出世了。那么，文學文本的教學則從面對文本轉向面對作者了。此刻，“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則成為一種對話狀態(tài)，在傳播者、文本、受眾之間形成一個可供剖析的解讀“線”，尋繹隱映在“山”、“水”背后的作者身影。

《定風波》、黃州、蘇軾就成為三個關鍵詞。這三個關鍵詞成為一個意義生發(fā)的解讀鏈?！抖L波》是蘇軾詞作之一，黃州是詞作產(chǎn)生的地域空間，在這個地域空間中形成了蘇詞的一個密集分布地帶，《浪淘沙》《臨江仙》等諸多名作集于此時，還有展現(xiàn)蘇軾人生境界的前后《赤壁賦》，這就構成了一個文本生成場，在這個生成場中形成了傳播張力。此文、此地離不開此人，蘇軾才是核心關鍵詞。蘇軾在《自題金山畫像》說：“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痹S二年（1079），“烏臺詩案”發(fā)生，蘇軾因此被捕入獄，兩度想要自殺，遭受了人生的第一次大磨難。經(jīng)多方營救，才得出獄，被貶為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王兆鵬在《論東坡范式》一文中說：“這里所謂‘范式’是指‘抒情范式’，即此人在他的作品中所建立或遵從的一種審美規(guī)范、一種慣例性的藝術表現(xiàn)的范圍。它既包括作品本體上的形式法則，也包含創(chuàng)作主體把握、表現(xiàn)外在的現(xiàn)實世界與內在的心靈世界的方式?！雹谖谋窘庾x也要從“東坡范式”入手，針對詞人獨有范式之生成選擇解讀的關鍵詞，如詞人的知識視野、人生體驗、生存空間。對話式解讀要涉及到意象的運用、生活空間的納入、文體形式的自由等許多方面，而后突出蘇軾對詞體的革新意義，即在保留其抒情功能的前提下將社會功能納入進來。

美學意義上的文本解讀重在由個體的審美觀念升華到群體層面上來，透過“那個人”的藝術創(chuàng)造展現(xiàn)生命個體的超越境界。文學文本教學的終極目的也正在此，將文本的意義展示出來。這一層面的解讀則要忘記作者只剩文本，讓文本與受眾之間產(chǎn)生直接聯(lián)系，構成對話區(qū)間，文本也就從欣賞對象成為精神資源的一部分了。以小事件寫出大主題是蘇軾的特有能力。《定風波》上片敘事，下片寫意。與之類似的還有《臨江仙》，對話過程中要注意解讀出一個更具有整體感的作品主題和詞人形象。夜中狂飲之“醒復醉”與“歸來仿佛三更”，可以明顯看出詞人當前生活狀態(tài)。對自己的仕宦生涯失去信心，在酗酒沉醉中消磨時間?？墒钱斔麣w來時，卻遭遇了小小的挫折，“家童鼻息如雷鳴，敲門都不應”。這就又形成了兩種生命觀的對話，詞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偶然事件中沉下心來，“倚杖”江邊，進行“靜夜思”。至于詞人聽到了什么，在下片中和盤托出。自己的生命，卻無法由自己來主宰；在名利場中小心翼翼還是在劫難逃。到底哪里可以安頓自己呢？詞人內心里泛起波瀾，但是很快他就調整好心態(tài)，找到了答案。那就是“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選擇與自然為伴，像范蠡一樣，歸隱江湖，從而獲得精神上的自由。我們不妨進行引申性解讀，形成文本擴展。蘇軾遨游赤壁之時，面對“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發(fā)出“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的感嘆也正是同樣的選擇。透過水色山光，詞人沉浸于一個晶瑩剔透、靜穆安然的自然世界，從此處著眼的話，詞人被貶黃州時期尋找心靈安放地的潛在心態(tài)則一覽無余了。

“文學藝術家對社會生活的反映，是一種主體與客體雙向互動、對話和影響的過程，是一種充分顯示主題傾向和價值理想的對生活世界批判性認識的過程，其中還包含著文學藝術家對現(xiàn)實的超越性追求”③。從須臾之間感發(fā)永恒之意是《定風波》一詞的解讀鑰匙。處于不同的生存狀態(tài)面對同一語境就會展現(xiàn)各自的解讀趨向。同是遇雨，悲傷者尋其悲傷，歡樂者思其歡樂；悲觀者見其悲觀，樂觀者見其樂觀。蘇軾只有一個，而每個受眾則各有千秋?！吧健边€是“山”、“水”還是“水”，在復歸平靜之后進入了頓悟的境界。從一日到一生，時間變化中展示著理解人生的解讀意義。

總之，文本解讀要從語言層面的直感性體驗，進入到心理學意義的焦慮性體驗，最終回到美學意義上的超越性體驗上來。這樣才能形成以文本為中心的對話式解讀的最佳效果。

① 王國維.人間詞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6.

② 王兆鵬.唐宋詞史論[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139.

③ 劉鴻武．故鄉(xiāng)回歸之路——大學人文科學教程[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1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