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麗[江西教育學院中文系, 南昌 330029]
禪解魯迅《希望》
⊙陳 麗[江西教育學院中文系, 南昌 330029]
魯迅在文章《希望》之中細致地描繪了“我”從積極奮進到消極厭世再到重新奮起的心理變化過程,在對人生困境的徹悟之中引領著青年們擺脫消沉情緒。文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人生智慧使得該文的思想內(nèi)蘊和我國的禪宗文化有了明顯的相通之處。
魯迅 《希望》 禪宗文化
魯迅曾解釋過創(chuàng)作《希望》的原因:“因為驚異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雹僭谖闹校斞赶壬]有通過理性分析或是大聲疾呼來達到這個實用性目的,而是描繪了“我”從積極奮進到消極厭世再到重新奮起的心理變化過程,在對人生困境的徹悟之中引領著青年們真正地擺脫消沉情緒,勇敢面對人生。而在其中所體現(xiàn)出來的人生智慧又使得這篇文章的思想內(nèi)蘊和我國的禪宗文化有了相通之處。
以下就結(jié)合全文對“我”的心理軌跡進行細致解讀。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
開篇描寫“我”的內(nèi)心狀態(tài),連用三個“沒有”,此時“我”無所思、無所念、無所懼、無所喜,沒有任何情緒的變化,平靜如水而又了無生機,故而是“寂寞”卻又“平安”的。心靈陷于沉滯和落寞之中,由此,“我”產(chǎn)生了一種蒼老感。
我大概老了。我的頭發(fā)已經(jīng)蒼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也顫抖著,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靈的手一定也顫抖著,頭發(fā)也一定蒼白了。
在這一小節(jié)當中,細呈了蒼老的各種表現(xiàn),首先是身體上蒼白的頭發(fā)、顫抖的手,接著則是魂靈的?!拔摇睆膬?nèi)到外都已衰老,徹底地進入遲暮之年。到這兒,我們就可以發(fā)現(xiàn),魯迅先生在全文開篇的前兩節(jié)著力描繪了“我”的“寂寞”、“平安”和“蒼老”之感,渲染出了一種濃重的頹廢情緒,其中彌漫著對自我的否定和失望。這,無疑是一位內(nèi)心枯寂的消沉者形象。換言之,當時“消沉”的青年們都可以從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而在下一節(jié),魯迅先生對“我”進行了回溯式的寫法,描寫“我”的過去,追憶“我”青春消逝、放棄自我的過程:
然而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血和鐵,火焰和毒,恢復和報仇。而忽而這些都空虛了,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陸續(xù)地耗盡了我的青春。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猶如一個老者在一聲嘆息之后打開了他回憶的門,打開了曾經(jīng)青春的歲月。在許多年以前,“我”曾經(jīng)熱血沸騰,充滿了戰(zhàn)斗的豪情?!把丸F,火焰和毒,恢復和報仇”分別指代著熱情和仇恨,創(chuàng)造和攻擊,堅定的戰(zhàn)斗目標?!拔摇边@個時候無疑是一位激進的勇于反抗、勇于追求的斗士。
然而這些卻都在挫敗中“空虛”了,“我”停止了抗爭、放棄了所有的行動,而只是在“希望”當中編織著美好的圖景,以此作為支撐來抗拒“空虛中的暗夜”、抗拒生命的虛無感。哪怕是明知虛無并不會就此消失,明知這“希望”只不過是一面自我安慰、自我隔絕的盾牌,“我”也還是依然在這種縹緲的幻想中消耗著自己的歲月,在自我逃避、自我欺騙中耗盡了青春和斗志。此時的“我”無疑是一個在現(xiàn)實行動中失敗,而躲進了“希望”之中的妥協(xié)者。
這種妥協(xié)方式可以說是人的一種下意識的本能,努力了、失敗了,而又無力面對,甚至連自己無力面對的這一事實都沒有辦法接受,所以只能求助于“希望”,在憧憬當中繼續(xù)著自己的生活。如此,生命看起來又有了支撐,不過可惜的是,人也就在幻想當中失去了真正的自我意志和他所度過的每一個“當下”時刻。
我早先豈不知我的青春已經(jīng)逝去了?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墜的蝴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芒,愛的翔舞……。雖然是悲涼漂渺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青春。
在“我”自知青春已逝、對自我失望之后,“我”把希望放在了他人和外物之上,以“身外的青春”作為安慰和自我放棄的借口,以為“我”雖然停滯不前了,但是毀滅與創(chuàng)造卻依然在青春的他人身上不停地上演。這個時候的“我”可以說是一個推卸自我責任的軟弱者,以“身外的青春”的存在、他人的戰(zhàn)斗來說服自己安于沉淪之中。不過,從中我們還可以看到另一個信息,“我”雖然放棄了自己、放棄了現(xiàn)實、放棄了戰(zhàn)斗,但卻需要找到借口為自己的行為進行合理化,這就透露出了“我”對于自己的放棄行為并不是完全心安理得的,這種深層的矛盾狀態(tài)也就為“我”以后的改變奠定了一個心理基礎。
然而現(xiàn)在何以如此寂寞?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在這一小節(jié)當中,敘述時間重新回到了“現(xiàn)在”?!拔摇庇伞艾F(xiàn)在”的“寂寞”懷疑起了“身外的青春”的存在,因為若是它們真的存在的話,“我”應該感受到的是安寧、放心,而不應是如此的寂寞、無所依傍!
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聽到Peto·fi Sándor(19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么?是娼妓:
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
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
你的青春——她就棄掉你。
這偉大的抒情詩人,匈牙利的愛國者,為了祖國而死在可薩克兵的矛尖上,已經(jīng)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詩至今沒有死。
但是,可慘的人生!桀驁英勇如Peto·fi,也終于對了暗夜止步,回顧著茫茫的東方了。他說: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在對身外青春的懷疑之中,“我”只得“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也就是要剝除包括“希望”在內(nèi)的外在物,嘗試著以自我本體面對人生的空虛和荒蕪。這個時候,“我”聽到的是裴多菲的“希望”之歌,把希望和沒有情義的“娼妓”相比擬,就對希望進行了否定和消解。并且“希望”是虛妄的,而因希望破滅而生的絕望也同樣是“虛妄”的,那么人也就沒有必要為這兩者所苦、所困。很明顯,這個時候的“我”正在苦苦掙扎于對“希望”的懷疑及其所預料到的即將接踵而至的“絕望”之中,但“我”是聰明的,找到了“虛妄”,以此連接起了“希望”和“絕望”,并借此來化解由這兩者所帶來的痛苦:
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虛妄”中,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滅,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
用“偷生”及“不明不暗”修飾“虛妄”,可知此時“我”內(nèi)心的痛苦和無奈,也更清楚地顯現(xiàn)“我”對“虛妄”的信仰是無奈的,對“我”而言,這只不過是用以化解“絕望”、“希望”之苦的一種手段,充其量也只是又一種的自欺方式而已。并且要讓自己安于這種狀態(tài)的話,“我”還是要尋求并確證身外青春的存在,唯有相信他人依然有青春,依然在努力,“我”才能安于自己的遲暮、安于自我沉淪的生存境況。若非如此,“我”可能連衰老的生命都無法繼續(xù)。在這里,所出現(xiàn)的就是一個欲罷不能的放棄者形象,“我”還是需要在看到“希望”之后才能全身而退,正是這種微弱的堅持再一次為“我”以后的改變提供了動力。
然而現(xiàn)在沒有星和月光,沒有僵墜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芒,愛的翔舞。然而青年們很平安。
當“我”真正開始向外尋求的時候,不但沒有找到一直認為存在的“身外的青春”,并且還發(fā)現(xiàn),青年們也是沒有愛憎、沒有哀樂,也沒有顏色和聲音,已然和“我”同樣的蒼老。
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
到了這一節(jié),所有的希望都破滅了,“我”由此進入到真正完全無所依的狀態(tài),抉擇的時刻來臨了。雖然“身外的青春”已經(jīng)消滅,但“我”并不想就此凋零,而是選擇了盡我所能、拼盡全力,主動和“空虛中的暗夜”肉薄,哪怕自己已經(jīng)垂垂老矣?!拔摇痹诮^望之中成為了一名決絕的勇士。
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現(xiàn)在沒有星,沒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芒和愛的翔舞;青年們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
然而,當“我”真的奮起抗擊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原來一直懼怕、苦苦逃避的“暗夜”并不存在,生命的虛無感同樣是虛妄的,同樣只是一種臆想。于是,“我”終于頓悟了: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這句話的再次出現(xiàn)和上文第一次出現(xiàn)就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在“我”重新奮起抗擊、發(fā)現(xiàn)“暗夜”其實也是一種幻影之后,虛妄就不再是“不明不暗”的,不再是一種無奈的托辭和化解方式,而是對希望、絕望之本質(zhì)的深刻描繪。絕望,希望,都只是源自于人的內(nèi)心,由心而生也就都是虛妄的。如此,人就不會因目標而欣喜,也不會因失敗而頹廢,他所要面對的只是切切實實的“現(xiàn)在”。可以想見,有了如此徹悟之后,一直對抗爭和社會無法徹底放棄的“我”會選擇用切實的行動來書寫“我”的“現(xiàn)在”,掙脫了“希望”和“絕望”的束縛,“我”將內(nèi)心坦蕩、從容地投身于每一個反抗的過程之中。文章最后所出現(xiàn)的正是這樣一位在徹悟中無所畏懼的戰(zhàn)斗者,無論面對的將會是怎樣的挫折和困難,他的斗志都將不會有半點減弱!
到了這里,我們可以想到魯迅先生所提出來的“韌性戰(zhàn)斗精神”。面對一時難以改變的社會現(xiàn)實和復雜的社會斗爭,對希望和絕望如此通透的理解,也許才可以使人真正沒有雜念地專注于“現(xiàn)在”時刻,在內(nèi)心樹立起“緩而韌”的斗爭方式。
正是這種對人性的深刻洞察使得魯迅先生不僅是一位無所畏懼的戰(zhàn)士,更是一個深沉睿智的智者,而這種人生智慧的光芒也使得在《希望》之中出現(xiàn)了一定的禪宗意味。
我國禪宗文化淵源于印度佛教,是佛教中國化的產(chǎn)物。在其自成特色的本土化過程中,受到了我國傳統(tǒng)儒家、道家,特別是老莊文化的影響。禪宗文化深受般若學假有性空觀的影響,將“空”預設為絕對理念,作為萬物的本源。六祖慧能云:“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澗,草木叢林,惡人善人,惡法善法,天堂地獄,一切大海,須彌諸山,總在空中?!雹谌f事萬物性空,則人不必執(zhí)著也無可執(zhí)著。在“空”中,萬物均無自我實體性,也就不存在任何的分別。所謂沒有分別,意指它們只是一種“緣起”,對人而言具有同一的心理重量。如此,則人面對紛繁的世界就不會生分別之心,亦不會起執(zhí)著之念,生命在隨緣任運中重又回到純凈自在狀態(tài),“饑來吃飯,困來即眠”,切切實實地真正活在每一個當下時刻。在禪宗文化之中實則蘊含著一種消解思維,以萬事萬物的空性言說不必執(zhí)著從而終結(jié)人的種種執(zhí)著之苦,通過消解問題本身來解決問題。
禪宗文化并非是自欺欺人的“阿Q哲學”,它實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智慧,啟示著人們在一念之間超脫人生痛苦,在平常生活中實現(xiàn)精神上的超越,令生命真正地“活在當下”。
并且,禪宗追求自我心靈的透徹和個人生活的審美化,但更加推崇悲智雙運的人格境界?!八^悲,就是慈悲為懷;所謂智,就是靈知之心,就是對人生無常、萬事皆空的洞明與徹悟。既不回避現(xiàn)實,又要超脫現(xiàn)實;既要體會人生的滋味,又要勘破世間的幻象?!雹?/p>
下面,我們就可以結(jié)合禪宗文化意蘊再次重新梳理一下《希望》之中“我”的心靈軌跡?!拔摇北臼莻€滿懷希望和斗志的反抗者,但是復雜的、難以改變的社會現(xiàn)實令“我”備受挫敗之苦,全文就是在這一“苦”當中開始的?!拔摇睂ψ晕覙O度失望,轉(zhuǎn)而把改造和前進的希望放在了他人身上。但在日益頹廢、消沉的情緒之中,“我”也不由得懷疑起了他人的生存狀態(tài)。令人不堪的是,當“我”真的向外尋求、進行確證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這一“希望”根本就不存在。在這個時候,本就頹廢的“我”完全有可能走向徹底的自我放棄和自我毀滅。但令人慶幸的是,內(nèi)心殘存的不甘令“我”選擇了直面慘淡的現(xiàn)實,沒想到這樣一來,卻令生命隨之進入了一個嶄新的天地。在正面面對之后,“我”發(fā)現(xiàn)一直苦苦逃避、苦苦抗拒的“空虛中的暗夜”竟也不存在,生命的虛無感同樣亦是虛妄的。其實,此時此刻,“我”所領悟到的實是虛無之“空”。很明顯,“我”是一步步地在“空”我、“空”他、“空”諸萬物。
如此,“我”終于頓悟:“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苯^望和希望都是虛妄,本性同樣為“空”。如此,“我”也就沒有必要為希望而歡欣鼓舞,也無需再為逃避絕望而停滯不前,更沒必要把自己困在希望和絕望之中,困在生命的虛無感之中。如此,生命得以進入到清澈、澄明之境,切實地“活在現(xiàn)在”。
可以很清晰地發(fā)現(xiàn),在《希望》的行文線索中存在著禪宗式的消解思維,以消解絕望和希望本身的存在來化解它們給人所帶來的困惑、痛苦,以消解生命虛無本身來抗拒它為人設下的枯寂之井,而消解的中介物質(zhì)“虛妄”究其實質(zhì)而言亦為“空”,這就化解了對任何情緒的執(zhí)著。并且,“我”在徹悟之中沒有走向一條純粹的自我個體化的修身養(yǎng)性,而是返身入塵,選擇了直面悲慘的黑暗現(xiàn)實,內(nèi)心坦蕩、從容地進行戰(zhàn)斗,這也正是上文說到的禪宗所推崇的“悲智雙運”的人格境界。
這種戰(zhàn)斗和生存方式正是魯迅先生對青年人的期許,而從中后人也更透視出了魯迅先生永不放棄的一生。
① 魯迅:《魯迅全集》(四),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356頁。
② 袁賓:《中國禪宗語錄大觀》,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
③ 譚桂林:《20世紀中國文學與佛學》,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13頁。
作 者:陳麗,碩士,江西教育學院中文系講師,研究方向:文藝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