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陳才智
本期開設(shè)新欄目“走讀大地”,雖是以“走”為起始,但倘若沒有“讀”的積累與積累之后的沉淀,這“走”恐怕就與“游玩”無異。所以,古人推重“游學”,所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也。而之于今人今世,“游學”這種注重親身體驗和精神踐履的方式,又被賦予了怎樣的新的內(nèi)容呢?其中意趣,想讀者自會從一次次的閱讀體悟中知曉。
——編者
近來二毛頻生,于“夜深忽夢少年事”七字頗有感觸。聽說此行會路過九江,心為之一動——因為琵琶亭,因為《琵琶行》,因為白樂天。然而行程手冊上沒有。一絲寂寞,暗暗升起,又淡淡伏下。一路奔波,終于到了九江,就像要拜謁久仰的尊長,重逢久別的朋友,近之情欲切。或許需要先平靜一下,于是被拉到長江迎風曬涼。好在是,好在是真正的長江,就是兒時聽到的歌“你從雪山走來,你向東海奔去……”的那個長江,也是詩仙筆下“大江茫茫去不還”的那個長江,因此浩長的江堤也阻擋不了親近你的愿望。走啊走,走啊走,終于在幾里地之外,和你迎面相撞。那絲寂寞,稍稍舒暢。
樂天曾謫此江邊,站在黃昏的江岸,想象自己就是樂天,低吟著“主人下馬客在船”,暗誦著“低眉信手續(xù)續(xù)彈”。大概有人不甘寂寞,提議增加一個景點,一個小說虛構(gòu)之所成為首選。那絲寂寞,又回到心邊,暗自為偉大的白樂天抱怨。琵琶亭,因你而建;九江城,因你更顯。我今游歷至江邊,難道只能“擦肩而過空嗟嘆”了嗎?人生行止莫非天?不。事在人為移江山。于是,與同樣身在潯陽樓、心系琵琶亭的同伴打了一個時間差,驅(qū)車,驅(qū)穿越時空之車,由宋(更準確地說是明)返唐,來到相隔數(shù)里之外的琵琶亭。
一千一百九十五年前的公元816年,在一個深秋的傍晚,一帆客船,停泊在潯陽江岸,船篷里透出燈光,微弱而慘淡。寒蟬凄切,漁舟唱晚,岸邊的楓樹上紅葉絢爛,與水中蘆荻一起,點綴著秋色,映襯著離帆。這時,被貶為江州司馬的樂天,送客來到江邊。主客登船飲酒,酒過三巡,珍重的話,恰好已經(jīng)說完;但離別的悲嘆,似乎還壓在心間。推窗望去,水波微瀾,寒江茫茫,一輪明月浸在江間。忽然,從水上傳來動人的琵琶聲,詩人和他的朋友都聽得入迷了。順著聲音找去,原來是一位獨守空船的婦人,在用琵琶排遣自己的寂寞和哀愁。于是,詩人移船相近,邀請她過來相見,并且撥亮燈火,重新安排了酒宴。這婦人帶幾分羞怯,推辭著,遷延著,“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后面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這里就半遮面吧,不說了。
但有人說,琵琶亭始建于唐代??峙挛幢?,因為目前還沒有證據(jù)。輿地書志中,南宋祝穆《方輿勝覽》較早記載說:“(琵琶亭)在西門之外,其下臨大江。”①據(jù)筆者考察,實際上最遲在北宋就有了紀念性的琵琶亭。有詩為證,北宋仁宗朝宰相、江西人夏竦(985—1051)《江州琵琶亭》云:“年光過眼如車轂,職事羈人似馬銜。若遇琵琶應大笑,何須涕泣滿青衫!”②盡管其詩并不認同白樂天的涕泣多情,但夏竦身份高,自然影響大。與之同時的四川人梅摯(995—1059)就似乎此喁彼于地認可了這一基調(diào)——“陶令歸來為逸賦,樂天謫宦起悲歌。有弦應被無弦笑,何況臨弦泣更多!”③從那時起,直到清代,琵琶亭就沒有享受過一絲寂寞。歷代文人墨客,凡過此地者,鮮有不留下詩文的。
據(jù)筆者《白居易資料新編》,以琵琶亭為詩題的古詩大約有四十多首,加上涉及琵琶亭者,大概有六十余首。這些詩作的情感傾向,可以約略分為三類。第一類,超然物外,寄托今昔之慨。這是福建人吳處厚(1053年進士)定下的調(diào)兒,其《題九江琵琶亭》云:“夜泊潯陽宿酒樓,琵琶亭畔荻花秋。云沉鳥沒事已往,月白風清江自流?!雹芰x烏人喻良能(1120—1190稍后)亦云:“琵琶人去幾經(jīng)秋,司馬青衫亦故丘。唯有當時亭下水,無情依舊更東流?!雹轃o錫人錢子義(1375前后)寓情于景:“艤棹空江萬感生,荻花楓葉起秋聲。琵琶亭上娟娟月,曾照孤舟此夜明?!雹藿魅怂硒Q珂(?—1791)則借景抒情:“布帆無恙且遲遲,送客聊吟白傅詩。月夜有人曾問渡,風流恨我不同時。江心鋪練平無跡,柳岸藏星悄未知。一領(lǐng)青衫共淪落,后之來者又伊誰?”⑦
第二類,繼承始作俑者夏子喬的基調(diào),微諷樂天未能忘情仕宦。如南宋江湖詩人戴復古(1168—1250?)的《琵琶行》云:“潯陽江頭秋月明,黃蘆葉底秋風聲。銀龍行酒送歸客,丈夫不為兒女情。隔船琵琶自愁思,何預江州司馬事。為渠感激作歌行,一寫六百六十字。白樂天,白樂天,平生多為達者語,到此胡為不釋然。弗堪謫宦便歸去,廬山政接柴桑路。不尋黃菊伴淵明,忍泣青衫對商婦。”⑧四川人魏了翁(1178—1237)還調(diào)侃說:“樂天未信果知天,枉為琵琶弦系舡。須識屈信常事耳,暑寒代序月移躔?!雹?/p>
第三類,對樂天報以同情之理解。這一基調(diào)是另一位江西人歐陽修(1007—1072)奠定的。宋仁宗景祐二年(1035),歐陽修以“越職言事”被貶為夷陵(今湖北宜昌)縣令,途經(jīng)長江,登琵琶亭,寫道:“樂天曾謫此江邊,已嘆天涯涕泫然。今日始知予罪大,夷陵此去更三千。”⑩“九江煙水一登臨,風月清含古恨深。濕盡青衫司馬淚,琵琶還似雍門琴?!?“雍門琴”用雍門子周以善琴見孟嘗君的典故,借指哀傷的曲調(diào)。大概是因為同病相憐吧,所以備感凄涼。女詩人葉桂女也有相似的感慨——“樂天當日最多情,淚滴青衫酒重傾。明月滿船無處問,不聞商女琵琶聲?!?江西人劉敞(1019—1068)云:“江頭明月琵琶亭,一曲悲歌萬古情。欲識當時斷腸處,只應江水是遺聲?!?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1054—1114)詩學白樂天,更有切身體會,其《題江州琵琶亭》云:“危亭古榜名琵琶,尚有楓葉連荻花。嗚呼司馬則已矣,行人往來皆嘆嗟。司馬風流映千古,當日琵琶傳樂府。江山寂寞三百年,潯陽風月知誰主。我今單舸泛江潭,往來略已遍東南。可憐千里傷心目,不待琵琶淚滿衫?!?張孝祥(1132—1170)亦云:“江州司馬舊知音,流落江湖感更深。萬里故人明月夜,琵琶不作亦沾襟?!?宋元之際博陵人崔吉父《題琵琶亭》則云:“移船商婦顏空老,送客監(jiān)州鬢已華。命薄才高共流落,沾衣應不為琵琶?!?陳造(1133—1203)還稱贊說:“一詩說盡兩心事,遺音翻入歌舞筵。此翁詩名自千古,誦詩亦嘆琵琶女。”?南宋四川進士郭明復,更進而贊許樂天左遷司馬卻恬然自安、放懷適意的情懷,其《琵琶亭》詩云:“香山居士頭欲白,秋風吹作湓城客。眼看世事等虛空,云夢胸中無一物。舉觴獨醉天為家,詩成萬象遭梳爬。不管時人皆欲殺,夜深江上聽琵琶。賈胡老婦兒女語,淚濕青衫如著雨。此公豈作少狂夢?與世浮沉聊爾汝。我來后公三百年,潯陽至今無管弦(《琵琶行》有“潯陽小處無音樂”之句——筆者注)。長安不見遺音寂,依舊匡廬翠掃天?!?
有趣的是,幾百年后,海寧人查慎行(1650—1728)又唱起郭明復的對臺戲,其《琵琶亭次宋郭明復舊韻》云:“春江帶城沙嘴白,弓勢彎環(huán)抱新月。我來縱棹半日游,敗意眼前無一物。吟詩直入老僧家,小技忽癢難搔爬。分明有句和不得,古調(diào)豈葉箏琵琶。先生不作誰與語,白日茫茫變風雨。男兒失路雖可憐,何至紅顏相爾汝!與公相去又千年,依舊荒城無管弦。掃空題壁孤亭在,笑指門前浪拍天?!?查慎行有《白香山詩評》,可見他對香山詩是下過揣摩之功的。趙翼(1727—1814)《甌北詩話》評價查慎行說:“要其功力之深,則香山、放翁后一人而已?;蛑^古來作詩之多,莫有如香山、放翁者。初白詩之多,亦略相等。”?其“平生所作,不下萬首”?,后經(jīng)他刪定為四千六百余篇。看來,香山不僅是他的學習榜樣,也是他內(nèi)心想要超越的對象。
豈止查慎行,僅僅是欲以同題或同體來超越香山《琵琶行》者,就有白玉蟾(1194—?)、方回(1227—1307)、吳偉業(yè)(1609—1672)、李蘭(1692—1736)、曹秀先(1708—1784)。這里單表最后這位新建(今江西南昌)人曹冰持。他路過潯陽,尋訪琵琶亭,看到有亭巋然,但不聞琵琶之聲,想起白司馬歌詠,彼時情景,宛然在目。于是引其詞而長之,命曰《衍琵琶行》,將香山《琵琶行》的每一句衍為四句,依次而下,逐句擴寫,把88句616言的《琵琶行》,衍化成352句2464言的巨篇。這里淺嘗開篇和結(jié)尾吧:“潯陽江頭夜送客,吳楚中間開水驛。兒童報道司馬來,名曰居易姓曰白。楓葉荻花秋瑟瑟,一派秋聲吹觱篥。江上凄清總可哀,況是相逢驪唱日……座中泣下誰最多,樂極悲來泣當歌。懷土思鄉(xiāng)全不耐,鏡中發(fā)白影婆娑。江州司馬青衫濕,半世豪雄付歌什。酒闌歸散客亦行,商婦回向客船泣?!彪m若蜜中羼水,倒也頗為壯觀。其門人楊復吉《衍琵琶行跋》云:“潯陽江頭,商婦琵琶。自有白傅一詩,遂成雙絕;今更得地山夫子引而申之,千秋韻事,鼎足而三矣?!?不吝回護其師,情有可原,但在詩史上,《衍琵琶行》實在是默默無聞。歷史無言,卻述說一切;流水不語,但淘盡塵沙。
人世滄桑,琵琶亭屢經(jīng)興廢,多次移址。明萬歷年間,兵巡道葛寅亮曾建琵琶亭于潯陽城東老鸛塘,不久即廢毀。清雍正七年(1729)兵巡道副使劉均又復建于湓浦口故址,后亦毀。乾隆四年(1739),九江關(guān)督唐英新修琵琶亭。這位唐英(1682—1756)是沈陽人,字俊公,自號蝸寄老人、陶成居士,生于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五月初五,卒于乾隆二十一年(1756)七月二十九日,適與白樂天同壽。素仰白樂天,稱其“文章風儒是吾師”,“寓私淑于瓣香”。此番司榷江州,駐節(jié)亭側(cè),多次游覽其地,不忍古跡荒落,掏自己的腰包,作文化建設(shè),于琵琶亭更創(chuàng)小樓三楹,以供登眺,“留先賢之遺韻,供后賢之游觀”。乾隆八年主樓修成,唐英撰《春游琵琶新亭唱和序》云:“琵琶亭,唐白香山遺跡也。在九江榷署之左,相距不里許。歷久傾圮,間有古今題詠碑揭,半淪沒于寒煙蔓草中,孤亭攲仄,旦晚莫支。余司榷江州,數(shù)至其地,不忍古跡荒落,因捐俸,新其亭,更創(chuàng)小樓三楹以供登眺。以冬春雨雪,未遽竣工。癸亥二月九日,始得明霽,而樓宇適成,爰偕同事諸君子,泛舟一游,憑欄遠矚,興會勃然,率成里語二章,諸君屬和?!鼻榫w顯然已經(jīng)超然于前代琵琶亭詩的悲歡,色調(diào)顯得輕松明朗,其詩曰:“欲開塵眼每登樓,此日登臨興更幽。遠水浮來舟似履,孤亭閑立客如鷗。偶捐匕箸留風雅,喜附人文作勝游。卻笑當年白太傅,琵琶聲里泣深秋。”乾隆十一年,經(jīng)過“量節(jié)匕箸,經(jīng)營修葺”的琵琶亭建筑全部完工,亭臺樓閣,一應俱全?!皵?shù)年來,始得新其亭,培其臺,筑以堤,構(gòu)以樓、檻、廊、廡”,唐英又撰《重建琵琶亭自記》,并手書《琵琶行》,勒諸石,左建樓,手書“到此忘機”、“江天遺韻”,“忘機閣”及“殘月曉風”、“大江東去”,榜于亭。陸以湉(1801—1865)《冷廬雜識》卷三記載,壁刊白傅遺像,是南熏殿本。嘉慶中,歙人方體所摹。登樓四望,前臨大江,后對廬山,左則古木千重,右則人煙萬井。樓下回廊旋繞,境極幽曠。唐英題琵琶亭院白太傅祠聯(lián)云:“楓葉四弦秋,棖觸天涯遷謫恨;潯陽千尺水,勾留江上別離情?!?題琵琶亭旁的聽雨軒聯(lián)云:“青衫濕盡非因淚,紅豆拋殘別有情?!痹娋湓疲骸敖窆派檀嗌賸D,更誰重此聽琵琶?”皆頗寓感慨。
這位風雅的九江關(guān)督還在琵琶亭壁間懸置詩板,上格橫書“風雅長留”四字,下畫朱絲作格,備置紙墨筆硯,以待騷客題詠,清代袁枚(1716—1798)《隨園詩話》卷三載:“客過有題詩者,命關(guān)吏開列姓名以進。公讀其詩,分高下,以酬贈之。建白太傅祠,肖己像于旁。甲辰(即清高宗乾隆四十九年,公元1784年——筆者注)冬,余過九江,則太傅祠改做戲臺,唐公像亦不見?!痹丁杜猛さ跆莆伡娜妒埂吩姼锌f:“懶征商稅愛征詩,滿庭鋪遍砑光紙。一紙詩投兩手迎,敲殘銅缽幾多聲。姓名分向牙牌記,賓主重申縞纻情。酒賦琴歌聽不足,風警晨烏夜秉燭,才子高擎鸚鵡標,侍兒爭進防風粥。賤子當年系短橈,也曾援筆賦鷦鷯。東方獸錦筵前奪,平一宮花鬢上標。身世悠悠五十載,黃壚白社人誰在。侍史屏風草盡生,碧紗籠壁風吹壞。非關(guān)臺榭有凋荒,可奈騷壇少主張。峴首碑移羊叔子,鹿門亭毀孟襄陽。落日憑欄一白頭,獲花風里再來游。關(guān)心別有山陽恨,不聽琵琶淚亦流?!碧朴⑺骷娋庉嫗椤遁嬁膛猛ぴ姟芬痪硭膬?,內(nèi)含自己所繪《琵琶亭圖》及所撰《重建琵琶亭自記》。
此后,榷使姜開陽也曾在芒黃荻白、竹綠楓紅的潯陽江畔建有琵琶亭。乾隆五十四年(1789)四月十四日,錢泳(1759—1844)停橈這座琵琶亭下,“時江波漾月,柳影翻風,南望廬山,青蒼不斷。江上時有小舟載婦人彈琵琶,真江行絕景也。友人周竹珊詩云:‘琵琶一樣聽來慣,聽到潯陽便有情?!?琵琶一樣聽來慣,聽到潯陽便有情。說得真好。錢泳有幸。逮至咸豐三年(1853),一場兵火,琵琶亭蕩然無存。清末有人曾在遺址上別建“宣化宮”,將“古琵琶亭”石匾嵌在宮門上,“文化大革命”間又遭搗毀?,F(xiàn)在的琵琶亭建于1987年,1989年7月正式對外開放。占地面積三千三百多平方米,位于九江長江大橋東側(cè),坐北朝南,面臨長江,背倚琵琶湖,是一座仿唐建筑風格的園林,整個庭院采取中軸線對稱布局,亭臺廊樓,依地勢而建,有平地,有高坡,分主亭、左碑廊、右碑廊三部分。站在朱門翹檐的琵琶亭門口仰望,上方是蕭嫻女士八十八歲時所題“琵琶亭”金字匾額,兩旁掛著啟功先生撰寫的楹聯(lián):“紅袖夜船孤,蝦蟆陵邊,往事悲歡商婦淚;青衫秋浦別,琵琶筵上,一時棖觸謫臣心?!薄皸栍|”二字,不知是否受到沈陽人唐英“棖觸天涯遷謫恨”的啟發(fā)。
緩了一下神,步入門樓,亭外濱江路車水馬龍,亭內(nèi)青瓦翠樹,游人寥寥,幽靜安閑。走進亭園的那一刻,時光仿佛停止了流動。亭外的喧囂,好似上面那些前賢們的種種感慨,與亭內(nèi)此刻眼前的幽靜安閑,截然形成反襯。迎面映入眼簾的照壁上是毛澤東墨跡《琵琶行》巨幅貼金大理石碑刻。其手書原作現(xiàn)藏廬山。話說1959年7月,主席在廬山會見前妻賀子珍,江青聽說也要前來,主席便匆忙送賀子珍下山。深夜,主席想起白樂天當年送客湓浦口,而他送賀子珍下廬山,其情其景其境,使他頗有感觸,夜不能寐,乃默誦《琵琶行》,揮毫題寫在印著“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委員會”字頭的十六開紅色豎格信紙上。因為有些句子與白詩原句略有不同,所以本無題識和落款,大概又有所顧慮,于是扔進紙簍。多虧愛好主席書法的秘書田家英發(fā)現(xiàn),立即收起,這才有如今這面琵琶亭詩壁。主席讀《注釋唐詩三百首》時,還曾在《琵琶行》天頭批道:“江州司馬,青衫淚濕,同在天涯。作者與琵琶演奏者有平等心情。白詩高處在此,不在他處,其然豈其然乎?”?無錫人周鎬(1755—1823)曾說:“天涯自古多淪落,幾輩相逢得細論。”這和宋人洪邁《容齋隨筆》“樂天之意,直欲攄寫天涯淪落之恨爾”?的意見一脈相承,而《容齋隨筆》正是主席晚年喜讀的古籍之一。
繞過照壁,是一條稍寬的石板路,路不長。路中央,庭院正中,豎立著高三米左右的白居易漢白玉立像。只見樂天頭戴峨冠,身著長衫,倒背雙手,面朝東南,俊雅飄逸,清新不凡。頷下長須似乎被江風輕輕吹起,眼中神情好像還沉浸在琵琶聲里。庭院內(nèi)小徑蜿蜓,花木扶疏?;赝毡诒趁妫恕鞍拙右住杜眯小吩娨鈭D”大型瓷磚壁畫。與之對應,琵琶亭臺基正面鑲嵌有大型“潯陽宴別”瓷壁畫,喧鬧豪華的歌宴場面,既非歷史寫實,亦與眼下的清寂形成反襯。白居易雕像后建有一小池,池內(nèi)有石。雕像兩旁辟有小園,種有翠竹和松柏等常青樹,為亭園增添了幾許秀色。
登石階,拾級而上,就是高十余米的主建筑琵琶亭,它坐落在七米高的花崗巖石基上,四周環(huán)以白石欄桿;八角重檐,攢尖頂,朱柱碧瓦,古樸莊重,造型簡潔,分上下兩層。二層金字匾額“琵琶亭”是劉海粟所書。底層楹柱則懸掛有沙孟海書聯(lián):“一彈流水一彈月,半入江天半入云?!贝寺?lián)原為清代董云巖集唐代盧仝《風中琴》和杜甫《贈花卿》詩句而成,下聯(lián)原句為“半入江風半入云”。?亭里面供奉著觀音大士,不免不倫不類。時近黃昏,又值淡季,亭院內(nèi)除了寂靜還是寂靜。
亭的兩邊建有碑廊,與亭樓相接。下得亭來,瀏覽東西兩側(cè)的碑廊。東碑廊是歷代詩人題詠琵琶亭的詩詞及捐款功德碑,西碑廊打頭的則是壁嵌淺刻白居易曳笻行吟圖,題款是“九江博物館陳尚秋繪”,實際上是摹南宋祥興元年(1278)無學翁(即無學祖元)題贊的白居易曳笻行吟圖(傳趙子昂筆),其余是當代書法家題寫的白樂天江州詩作。有篆有隸有楷有行有草,或灑脫或凝重或飄逸或樸拙,東西碑廊,大小不等的碑刻一共六十二塊。那些曾經(jīng)飄落在石碑上的雨滴,早已追著歷史的風煙消逝無痕了,而歷代白樂天的追慕者在潯陽江畔有過的失落與同感,卻依然在江邊的秋風中輕輕嗚咽著。
與西碑廊相連,還有一片竹林,雖不大,但風韻頗佳,還有石徑石雕點綴其間。站在林內(nèi),透過竹枝,順著夕陽,撫摩無聲的石碑,靜思此地這樂天人生軌跡的轉(zhuǎn)彎點,又遙想起伊水河畔、龍門石窟對面的香山寺的香火之盛、白園里的喧鬧,眼下的琵琶亭不免倍有寂寥之感。不過,轉(zhuǎn)念一想,寂寥也好。詩人不幸詩壇幸,人至寂寞詩便工?!杜眯小凡痪褪且皇讛d寫寂寞的詩嗎?沒有天涯淪落的那種寂寞,就沒有《琵琶行》;沒有胡兒能唱的琵琶篇,文章已滿行人耳的白樂天,也就不是完整的廣大教化主了。詩人,唯有戰(zhàn)勝寂寞,品味寂寞,享受寂寞,才能成為偉大的詩人。
①《四庫全書》本《方輿勝覽》卷二十二“江州·亭軒·琵琶亭”條。
②《四庫全書》本《文莊集》卷三十六。原編者注:“此詩原本缺,今從《中山詩話》采入。”《四庫全書》本《兩宋名賢小集》卷二十二題為《題江州琵琶亭》,詩句略異:“流光過眼如車轂,薄宦拘人似馬銜。若遇琵琶應大笑,何須掩淚濕青衫!”
③《琵琶亭》,《四庫全書》本《御選宋詩》卷六十四;《宋詩紀事》卷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07頁。始見于[宋]劉攽《中山詩話》,《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97頁。
④《青箱雜記》卷八。此詩作者或作宋敏求,又作王安國,恐非。詳見拙編《白居易資料新編》此條按語。
⑤《琵琶亭》,《四庫全書》本《香山集》卷十三。
⑦《月夜泛舟琵琶亭次王夢樓太史壁間韻》,《晚晴簃詩匯》卷一○五。
⑧《四庫全書》本《石屏詩集》卷一。
⑨《艤舟琵琶亭次福士張元龍以詩代柬韻二首》其二,《四庫全書》本《鶴山集》卷十。
⑩《琵琶亭》,《四部叢刊》本《文忠集》卷五十六。
?《琵琶亭上作》,《四部叢刊》本《文忠集》卷五十五。
? 劉攽《中山詩話》引,《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97頁?!端卧娂o事》卷八十七題為“琵琶亭”,《御選宋詩》卷七十五題為“題琵琶亭”。《中山詩話》于“葉氏女”注云:“名桂女,字月流?!辈宦?,《詩話總龜前集》卷十五《留題門》上引《古今詩話》作“更聞”。
?《琵琶亭》,《四庫全書》本《公是集》卷二十八。
白麗筠輕輕地笑起來,在我的額頭上點了一指頭,說,你這膽小鬼!他不會妨礙我們的。這是我的房子,你要看看產(chǎn)權(quán)證嗎?
?《四庫全書》本《柯山集》卷十一。
?《琵琶亭二首》其一,《四庫全書》本《于湖集》卷十一。
? [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三十“江南西路·江州”。
?《琵琶亭》,《四庫全書》本《江湖長翁集》卷八。
?《宋詩紀事》卷五十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346頁。
?《四庫全書》本《敬業(yè)堂詩集》卷十四。
?《甌北詩話》卷十,霍松林、胡主佑校點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46頁。
? 許汝霖:《敬業(yè)堂詩集序》。
?《昭代叢書》戊集續(xù)編;《香艷叢書》第二集。
? 棖觸,這里是感觸的意思。李商隱《戲題樞言草閣三十二韻》曾云:“君時臥棖觸,勸客白玉杯?!睂O光憲《虞美人》亦云:“不堪棖觸別離愁,淚還流?!壁w翼《青山莊歌》亦云:“我聞此語心棖觸,信有興衰如轉(zhuǎn)轂。”
?《履園叢話》卷十八。
?《晚年毛澤東》,春秋出版社1989年版,第369頁。
?《容齋五筆》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887頁。
? [清]梁章鉅:《楹聯(lián)三話》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