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落，抑或拯救？——談加繆《墮落》的思想意識

⊙陳曉軍［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 西安 712100］

作 者：陳曉軍，碩士，西北農(nóng)林科技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文學(xué)藝術(shù)系主任，主要研究方向為大學(xué)語文教學(xué)和文學(xué)。

《圣經(jīng)》上記載，當(dāng)初亞當(dāng)、夏娃本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在伊甸園中，無奈，他們不聽命于上帝，遂被逐出伊甸園而受難于人間?！妒ソ?jīng)》又言，上帝有憐憫之心，選派耶穌救贖人類，這是彌賽亞的先驅(qū)——施洗者約翰所見證的。

法蘭西最年輕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存在主義文學(xué)的主將阿爾貝·加繆的中篇小說《墮落》，無論從題目還是作品的主人公，無疑都會使讀者想到上述圣經(jīng)典故。面對作品，讀者又不禁思索：同為墮落，亞當(dāng)、夏娃的墮落與《墮落》中克拉芒斯的墮落有何本質(zhì)不同?作為彌賽亞的先驅(qū)，施洗者約翰與克拉芒斯又有何區(qū)別?作為一個存在主義者，加繆在《墮落》中表達(dá)了何種思想意識?

時代英雄：若望·巴蒂斯特·克拉芒斯

這部作品采用了現(xiàn)代小說中內(nèi)在式焦點敘述，實則是主人公的個人獨自，或者說是孤獨的對話。小說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jié)，只是一個自稱若望·巴蒂斯特·克拉芒斯的律師與被稱作“親愛的先生”或“我的親愛的同胞”的人之間進(jìn)行的談話，地點先從阿姆斯特丹的一家名叫“墨西哥城”的酒吧到一條駛向一座陰沉小島的船上，再到他發(fā)燒臥病的房間。講述者即主人公沒有任何頭緒和規(guī)則，只是隨意地在“聊”他所謂的“經(jīng)歷”。如眾多平庸之律師，他為任何不涉及自己利益的罪犯辯護(hù)，目前，正擔(dān)任一名詐騙犯的律師，其本人也在行騙與欺詐，但聲稱“專門承攬所謂高尚的訴訟，為寡婦和孤兒辯護(hù)”①。究其原因，則在于這種職業(yè)的特殊性——“法官——懺悔者”?；酵侥┤諔曰谝郧箪`魂救贖，克拉芒斯作為懺悔者，則“高踞于法官之上，來審判他們”②，作為法官，則“高踞于被告之上，迫使他們認(rèn)罪”③。這也是克拉芒斯一切思想與行為的招牌，也是其性格與身份二重性的根源。

莫爾索（加繆《局外人》中主人公）以極度冷漠來反抗荒謬的世界，內(nèi)心卻蘊蓄著對生活的愛，面臨死亡，他體驗到了生之美好；里約大夫（加繆《鼠疫》中主人公）面對著鼠疫的災(zāi)難，絕望中也有對生活的渴望；而克拉芒斯面對相似的生存環(huán)境，與其說具有唐璜之血脈，不如說是魯迅筆下阿Q的嫡傳，體現(xiàn)著“精神謀殺者”的思想傾向。

很顯然，克拉芒斯的獨白極似基督教末日審判時的懺悔，但是，他的“懺悔”無絲毫贖罪意識?？死⑺沟膲櫬洳煌趤啴?dāng)、夏娃的墮落，“亞當(dāng)、夏娃的無知是一種無罪狀態(tài)”④，而“克拉芒斯的無知是對自己的罪惡不了解”⑤；亞當(dāng)、夏娃由于不屈于權(quán)威和盲目崇拜才從伊甸園“墮落”到苦難世間，而克拉芒斯的墮落是他意識不到自己有罪，是他“有這么一種理性認(rèn)識：什么能夠把惡從善中區(qū)別開來”⑥，但又一直把惡錯當(dāng)做善。因此，這是一種精神上無法拯救的墮落?！八那熬笆菬o止境地墮落，他的新勞役不再是把巖石推上山，而是永遠(yuǎn)地感受墮入深淵?！雹?/p>

正如加繆所說，“這本書，我本想把它叫做《當(dāng)代英雄》”⑧，克拉芒斯之所以成為那個時代的英雄，則源于作者在現(xiàn)實與神話之間找到了一個極度相似而本質(zhì)上又截然相反的基督教原型。

彌賽亞的先行者與空虛的預(yù)言家

施洗者約翰在基督教中是彌賽亞的先驅(qū)，拯救人心，迎接基督降臨。他宣告罪必獲得赦免，并替人施洗，以洗禮代表悔改?！秹櫬洹返闹魅斯悦鼮槭┫凑呒s翰，作者意在使二者形成一種平行對照。如文中有“向我的大衣提供毛的駱駝肯定是長了疥”⑨。而與之相應(yīng)，《圣經(jīng)》中“這約翰身穿駱駝毛的衣服，腰束皮帶”⑩，同樣，“我感到自己是王子，或者是燃燒的荊棘……眾人之中，唯獨我被選定去獲得這漫長而穩(wěn)定的成功”?，對應(yīng)“有一個人，是從神那里差來的，名叫約翰，這人來要作見證，就是為光作見證，叫眾人因他可信”?。

克拉芒斯即為施洗者約翰，從名字、外貌、身份來看，二者無任何不同。除此，作者更多是在二者的反照中突出克拉芒斯的性格，如同電影藝術(shù)中的背景或繪畫中的明暗手法，以期達(dá)到反襯的效果。因此，當(dāng)施洗者約翰的意象與克拉芒斯的形象疊加時，克拉芒斯從思想到行為又完全脫離于施洗者約翰，處于游離狀態(tài)。施洗者約翰教導(dǎo)眾人：“有兩件衣裳的，有食物的……不要以強暴待人，也不要訛詐人?！?克拉芒斯則說：“您擁有財產(chǎn)嗎?您與窮人分享嗎?……我曾經(jīng)富有過，不，我從未與人分享過?！?《圣經(jīng)》記載“他在主面前將要為大，淡酒濃酒都不喝……他必有以利亞的心志能力，行在主的前面，叫為父的心轉(zhuǎn)向兒女，叫悖逆的人轉(zhuǎn)向義人的智慧”?，而《墮落》中則有“我們可以從容不迫，把尊敬穿插在雞尾酒和可笑的情婦之間……這是我，平庸時代的空虛的預(yù)言家，沒有使命的以利亞……”?

彌賽亞的先驅(qū)——施洗者約翰宣講福音，教人悔改，救贖眾人，克拉芒斯則以惡為善，助紂為虐，導(dǎo)人誤入歧途；施洗者約翰刻苦樸素，憐憫百姓，克拉芒斯縱情酒色，損人愛己，“無論如何，說我從未愛過人是不對的，至少在我一生中有一種偉大的愛情，其對象一直是我本人”?，“為了我生活幸福，我選出的人就該不幸?！?，此正為其生活之座右銘；施洗者約翰為耶穌作見證，預(yù)言彌賽亞降臨，提供贖罪的機會與再生的希望，克拉芒斯作為“空虛的預(yù)言家”“錯誤的預(yù)言家”“沒有彌賽亞的以利亞”，帶來的則只有罪孽、卑鄙與絕望，他宣講“讓我們放心吧!現(xiàn)在太晚了，將永遠(yuǎn)是太晚了”?。如同施洗者約翰對耶穌的見證，克拉芒斯作為先行者，不是為了上帝與贖罪，而是為了自己與墮落，才慶幸“我趕到了”。對照之下，尤為重要的是從克拉芒斯那宣講福音般的獨白中，可窺見其荒謬可笑的本質(zhì)。因此，“基督教方面的思考提供了一種既判定他的語言也判定他的道德的標(biāo)準(zhǔn)”?。

克拉芒斯的言行若出自冥冥眾生之口尚不足為奇，而對于一個基督徒、一個自稱為彌賽亞的先行者來說，便不能不令人震驚了。由此可看出，加繆是運用基督教意象的逆向進(jìn)行反諷，作品中其他意象亦然。如降臨在耶穌肩上的鴿子在《圣經(jīng)》中象征著希望與福音，小說中先后出現(xiàn)共計四次，而每次不是天色暗下來，就是找不到一個腦袋可以落腳，最后一次似乎決定下來了，主人公卻向讀者表明這一切都太晚了?；浇讨兴鳛槭嵵?，不管是伊甸園之水還是約旦河之水，都孕育著再生與靈性，而在《墮落》中，要么“臭水縱橫”，要么“氣息發(fā)霉”，阿姆斯特丹的“同心的運河”則成了“地獄之圈”的同義語。基督教的圣潔意象在小說中的逆向運用，其目的“在于建立一個評價克拉芒斯的標(biāo)準(zhǔn)”[21]，也就是說打破所有的規(guī)則，試圖尋找一種新的價值觀念。

絕望與反叛

正如羅歇·格勒尼埃在寫加繆的評傳時所說“他的全部作品都是生活的見證”。許多追隨加繆思想的讀者試圖從《局外人》《鼠疫》和《墮落》中找出完整的加繆。

不管加繆是否承認(rèn)自己是存在主義者，我們?nèi)圆豢煞裾J(rèn)他思想與作品中的存在主義因素。《局外人》從敘述者的聲音到作品所描述的故事情節(jié)都處于冷漠與荒誕之中。正是在這種冷漠與荒誕，主人公或者說加繆本人以絕對的清醒追求絕對的自由，這正是存在主義思想的核心。同樣，《鼠疫》也體現(xiàn)了類似觀點，世界是荒誕的，人會面臨一切諸如鼠疫這樣的偶然性。但在《墮落》中，荒誕感消失了，偶然性也不復(fù)存在了，加繆開始更多地關(guān)注人的原罪與靈魂救贖?？死⑺乖谒说淖⒁曄率怯凶锏?，而“他人就是地獄”，為了達(dá)到自在的存在與絕對的自由，就必須無視他人的存在，追求個人利益，而這，正是存在主義者所奉行的。所以，克拉芒斯意識不到自己的罪惡，對他人無動于衷，對己自欺，也就不可能完成靈魂救贖的使命。但是，作為存在主義者（我們姑且這樣認(rèn)為），加繆并不像薩特那樣要消除荒謬，而是認(rèn)為人應(yīng)該帶著荒謬去生活，去窮盡今天的一切。人的全部希望就在腳下，就在今天，這種態(tài)度導(dǎo)致加繆最終追求古希臘哲人寧靜、和諧與大自然相融合的田園生活。早期的加繆，作為一個清醒的存在主義者敢于正視人生之荒謬，并以極度的冷漠與之對抗。而從阿爾及利亞來到歐洲之后，在目睹了腐化與死亡，他不再以清醒的反抗者自居，而開始反思在正視靈魂的墮落之后，人何去何從?因此，“《局外人》及作品中的主人公——接近于簡單的、肉體的、純樸的生活的主人公同年輕的阿爾及利亞人加繆對生活的看法是一致的，而《墮落》和克拉芒斯則表達(dá)了一位已歐化的加繆的醒悟”[22]。

毋庸置疑，克拉芒斯不是加繆?？死⑺棺约簤櫬涞綗o可拯救的地步，也引導(dǎo)人們走向地獄。作為耶穌的見證人，他既不要求人們悔改，也不宣告天國的來臨，他把自己當(dāng)成了上帝，然而上帝已經(jīng)死了。上帝死了，人類怎么辦?加繆通過克拉芒斯關(guān)于末日審判的錯誤預(yù)言，意在使讀者思考，使讀者意識到目前的生存環(huán)境并尋找反叛這種生存環(huán)境的出路。

不可忽略小說有關(guān)希臘的精彩描繪

“在那兒應(yīng)該有顆純潔的心……在那里，朋友雙雙在街上散步，手拉著手。是的，女人待在家里，人們看見一些人，成熟、可敬，留著小胡子，步履莊嚴(yán)地在人行道上走著，拉著朋友的手……我們講究儀態(tài)，然而污垢掩飾著我們。我們到希臘的島上之前，應(yīng)該好好洗一洗。那兒的空氣是貞潔的，大海和娛樂是明朗的。”[23]

這是克拉芒斯所向往的，也是地中海之子加繆所向往的，是加繆心中的伊甸園?？死⑺怪夭≈袑澴酉陆禃r的幻想，盡管只是幻想而已，但說明了墮落到地獄之門的克拉芒斯內(nèi)心仍有著對未來的向往，雖然他慶幸這太晚了，而這種慶幸從骨子里說屬于苦澀的無奈。因此，小說中若隱若現(xiàn)的幾處亮點流露出作者孤獨中對生活的熱愛，是絕望中蘊含著無限之希望，正如作者所說“沒有生活之絕望就不會有對生活的愛?！盵24]

每個基督徒都期待末日審判的來臨，企盼施洗者約翰的撫摸，渴望天國的歡樂與幸福。然而，克拉芒斯卻不能把人引向伊甸園，這對于基督徒來說是極大的褻瀆。面對克拉芒斯的墮落，抑或更加絕望與無助，抑或從絕望中反叛進(jìn)而復(fù)活，這并非是二難選擇，只取決于個人而已。誠然，《墮落》比《局外人》《鼠疫》更加絕望（精神上的絕望），但是對于追求絕對自由的加繆而言，并沒有因此放棄探索：何處是家園?人類如何拯救?加繆試圖告訴我們：“上帝已經(jīng)死了，應(yīng)當(dāng)由人的力量來改造和組織世界，永恒的原則支配著我們的行為：真理、正義、理性，這就是我們的神。”[25]

《墮落》中主人公克拉芒斯的性格核心是基督教意象在作品中的反映，小說所塑造的這個新時代的先知、當(dāng)代英雄形象具有丑陋與骯臟的本質(zhì)，并有對眾人宣揚其荒淫糜亂生活態(tài)度而謀殺大眾之企圖。撥開這層面紗，又可看到作者加繆在冷漠與苦澀中迸發(fā)的無限熱情與希望。于是，我們說《墮落》是作者于絕望中對世界的最后宣言——人，不能墮落!人們渴望著最低點的上升?！秹櫬洹分谐錆M罪惡與絕望，但孕育著力量與希望，這是“弓在緊張狀態(tài)的頂點馬上將直射出最沉重而又最自由的一箭”[26]，此正是小說的真正意圖所在。

①②③⑨??????[23] 加繆：《加繆中短篇小說集》，郭宏安譯，外國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102頁，第106頁，第106頁，第97頁，第109頁，第97頁，第162頁，第126頁，第132頁，第87頁，第150頁。

⑦⑧[22] 法羅歇·格勒尼埃：《陽光與陰影——阿爾貝·加繆傳》，顧嘉琛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7年版，第213頁，第214頁，第211頁。

④⑤⑥?[21] R·Batel.Biblical Zmages in Literature.New York：1975，103.103.103.112.116.

⑩??? 《圣經(jīng)》簡譯本，中國基教協(xié)會1998年版，《馬太福音》第三章第四節(jié)，《約翰福音》第一章第六節(jié)，《路迦福音》第三章第十一節(jié)至十四節(jié)，《路迦福音》第一章第十五節(jié)至十七節(jié)。

[24][25][26] 《置身于苦難與陽光之間——加繆散文集》，杜小真、顧嘉琛譯，上海：生活·讀者·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年版，第43頁，第224頁，第1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