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陰冷的傳統(tǒng)桎梏下透出人性的溫柔：對沈從文《蕭蕭》人物形象的多重解讀

王麗鵑

沈從文的湘西系列，向世人描繪了一個充滿人性美的世外桃源，令人向往。但也揭示了一些有悖于人性的惡俗和惡習，暴露了這個偏遠地區(qū)的落后和不文明。人本身在享受自然的同時，也有著許多囿于自然和傳統(tǒng)的無奈。他的短篇小說《蕭蕭》，講述了一個有悖于常理人情的故事，最終卻有著一個寬容的結局，透出人性美的亮光。這是《蕭蕭》的出人意料之處，也是沈從文“人性”宣言的又一次真情告白。沈從文說：“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那么，沈從文為什么會讓蕭蕭這樣一個行為嚴重悖于傳統(tǒng)禮教和當?shù)仫L俗的女子有著一個完滿的結局呢？我們試從對蕭蕭這個人物形象的多重解讀中尋找答案。

一、蕭蕭形象的典型代表性

蕭蕭的形象在沈從文的湘西系列中具有典型代表性。沈從文在他的湘西系列中，塑造了一個具有典型代表性的湘西小女子群象，如《邊城》中的翠翠、《三三》中的三三、《長河》中的夭夭等，她們是一個個花季少女，純潔、善良、姣美，惹人愛憐，她們有著自然的天性和純美愛情的熱烈向往。與翠翠、三三、夭夭不同的是，蕭蕭有著更為獨特的人生命運。蕭蕭是個孤兒，她沒有享受到父母的愛，也不像翠翠一樣，有爺爺?shù)暮亲o。蕭蕭從小是在伯父種田的莊子上長大的，她12歲就嫁給了一個不到3歲的小男孩做童養(yǎng)媳。所以，蕭蕭的出嫁并沒有讓蕭蕭感覺多么傷心，她只是從這家轉到了另一個家。蕭蕭是懵懂無知的，但就在她懵懂無知之中，她人生的命運已經(jīng)被人安排好了。這就是千百年來勞動婦女共同的命運：出嫁——生子，完成“承宗接祖”的使命。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她又是湘西一般女子命運的典型代表，走著一般女子共同的人生道路。

蕭蕭出嫁了，但由于“小丈夫”年齡太小，蕭蕭成了小丈夫的保姆。一般的童養(yǎng)媳生活會很悲慘，經(jīng)常要遭受惡婆婆的打罵，但蕭蕭在夫家的命運要好得多。她叫小丈夫為“弟弟”，她來到夫家以后，代替婆婆做了許多事情，例如：帶這個3歲的小丈夫，上山砍柴、采菌子，喂豬等，蕭蕭由于自身的本真和勤勞，也得到了婆婆一家的認可。因此，蕭蕭雖然是作為一個童養(yǎng)媳來到夫家的，但她在夫家也得到了健康自由的成長。蕭蕭雖然年齡不大，但她卻是那樣本分地做著一個女人所做的一切事情，而且做得自然做得成功。就在這樣的年復一年的辛苦勞作中，蕭蕭作為一個少女的身體和心理都逐漸地發(fā)育成熟。如果不是后來所發(fā)生的事情，蕭蕭本可以自然而然順理成章地像一般的童養(yǎng)媳那樣，到了一定年齡，圓房、生子、成為一個真正的媳婦。但是，由于蕭蕭和小丈夫的年齡相差太大了，已是青春期的蕭蕭亭亭玉立，自然成長的蕭蕭無意吸引了異性的注意，家里的長工花狗對蕭蕭有了非分之想，就這樣，在花狗的一次次挑逗勾引下，依然懵懂無知的蕭蕭失了身。做了錯事又害怕承擔責任的花狗一走了之，留下蕭蕭獨自承擔不幸。蕭蕭雖然是在茫然無知中犯下了錯誤，但這樣的錯誤在當時罪不容恕，屬于彌天大錯。于是蕭蕭的錯誤在家里掀起了軒然大波。是“沉潭”還是“發(fā)賣”？人們在決定對蕭蕭的處罰。但不管什么樣的處罰，在當時看來都不為過。但“伯父不忍把蕭蕭沉潭”，蕭蕭只有等待嫁作二路親了。蕭蕭無力左右自己的命運，“蕭蕭拉著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地哭。伯父搖了一會頭，一句話不說，仍然走了?！边@就是蕭蕭形象的典型代表性。蕭蕭的命運與許多舊中國的勞動婦女一樣，短暫的少女生活結束，就早早地成為了夫家的人，一輩子操勞，傳宗接代。作者在敘述這個故事的時候，筆調(diào)是平緩的，好像作者只是不動感情地娓娓述說，就這樣，一個女人的一生就像這平淡的述說一樣平淡地結束了，沒有波瀾，沒有色彩，平淡地開始，平靜地結束。

二、蕭蕭形象的鮮明獨特性

細讀《蕭蕭》，會發(fā)現(xiàn)在蕭蕭的身上有許多與眾不同的閃光點，這是蕭蕭形象極富個性化的表現(xiàn)，也使蕭蕭形象具有了鮮明的獨特性。

1.蕭蕭的性格是堅強而堅韌的。蕭蕭對自己的命運總是坦然地接受和勇敢地承受。蕭蕭剛剛12歲就要嫁給一個3歲的小丈夫，蕭蕭就要離開自己所寄養(yǎng)的伯父家而到一個陌生的家去了。那個陌生的家到底怎樣呢？蕭蕭去了之后會不會挨打呢？盡管前途未卜，但此時的蕭蕭并沒有像別的女孩一樣哭哭啼啼，而是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小說寫道：“也有做媳婦不哭的人，蕭蕭做媳婦就不哭。這小女子沒有母親，從小寄養(yǎng)在伯父種田的莊子上……到那一天，這女人還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從中可見蕭蕭的樂觀和堅強。在被花狗引誘懷孕以后，蕭蕭堅強而堅韌的性格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ü犯易霾桓耶?，做了錯事一走了之，把“野合”懷孕的大錯的責任留給蕭蕭獨自承擔。蕭蕭在這時表現(xiàn)出的勇氣讓人佩服。她先是找花狗積極想辦法解決問題，想到城里去，想到用藥來解決。當那個“無主意”又無責任心的花狗溜了以后，蕭蕭想到以死來解決，她去廟里吃香灰，到溪里喝冷水，但她畢竟年紀太小，“舍不得死”，“她還很高興活下去，愿意活下去”，她還想到逃走，她“收拾一點東西預備跟了女學生走的那條路上城。但沒有動身，就被家里人發(fā)覺了?！笔捠挼挠掠诔袚?，顯示了蕭蕭剛強的一面，尤其是蕭蕭想逃走，這的確是一個解決問題的好辦法，也是一個根本的辦法。它至少說明，婦女在面臨自己命運選擇的時候，最好的選擇是能夠改變自己的現(xiàn)狀更好地更為獨立地活下去，而不應采取消極的忍受和盲目地以死抗爭。

2.蕭蕭的思想是向往開放的。這是蕭蕭形象引人注目的一個亮點，也是蕭蕭的可愛之處。而翠翠、三三、夭夭等其他湘西女子，她們卻從未想到過要走出自己生活的家鄉(xiāng)，去尋找一個更為廣闊的生活世界改變自己的命運。翠翠愛儺送，但當儺送因誤會而離家出走，翠翠所能選擇的不是主動地出去尋找，而是守著一個渺茫的希望遙遙無期地等待：“那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必藏搽m然找了個學生對象六喜，但只是遵從了家長的意愿，兩人甚至從未見面，也不曾有過什么約定，將來怎樣很難預測。三三的未來更為渺茫，她只是得到了白臉男人的夸獎，只是母親想讓她嫁個城里人的一相情愿。蕭蕭的思想?yún)s與她們不同，她向往新生活，不屈從于命運的安排。特別是對人們普遍不能理解的“女學生”問題上，蕭蕭與別人態(tài)度不同。由于當?shù)厝藢ε畬W生不能理解，女學生的裝扮和行為在老百姓看來滑稽可笑，因而女學生也成了當?shù)厝顺靶Φ膶ο蟆Ｊ捠掚m然對女學生也不甚了解，但她心里卻有一種隱隱的渴望，對女學生有一種好奇的崇拜。所以，當爺爺他們拿女學生來取笑蕭蕭的時候，蕭蕭卻是很勇敢地說“做就做，我不怕”，從此對女學生懷著一種好奇的關注。“心中卻忽然有了一種模模糊糊的愿望，以為倘若她也是個女學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說的女學生一個樣子去做那些事？”并且對祖父說“祖爹，明天有女學生過路，你喊我，我要看看。”“蕭蕭從此以后心中有個‘女學生’。做夢也便常常夢到女學生，且夢到同這些人并排走路。”蕭蕭由對女學生的一無所知，到充滿神奇的朦朧向往，蕭蕭雖然還沒有真正見到女學生，但她的思想已經(jīng)受到女學生的影響而走向開放，這是她同時代的其他鄉(xiāng)下女孩所無可比擬和無法企及的。及至最后，蕭蕭遇到麻煩的時候想到跟女學生遠走高飛來擺脫困境。沈從文在閉塞的鄉(xiāng)間塑造蕭蕭這個具有朦朧開放意識的人物形象，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獨特性。

3.蕭蕭的形象充溢著生命活力。這種生命的活力源于蕭蕭所生活的湘西世界“人與自然”的合二為一。吳立昌在《沈從文——建筑人性神廟》中說：“蕭蕭雖充溢著生命力卻還比較懵懂。”這句話可以做顛倒性的解讀：蕭蕭雖比較懵懂卻充溢著生命力。蕭蕭也做夢，“做著這種年齡人所做的夢”，稀奇古怪，幼稚而單純，不是少男少女們所做的那種青春萌動的夢。蕭蕭是無憂的，單純而又好玩。在晚上丈夫哭鬧，蕭蕭起來哄丈夫睡覺，沒有表現(xiàn)出心情煩躁，相反是很正常也很樂意地做這些事?！疤炝亮耍m不做夢，卻可以無意中閉眼開眼，看一陣在面前空中變幻無端的黃邊紫心葵花，那是一種真正的享受?！笔捠拰ψ雠畬W生，心中也有一種朦朧的期待。當聽祖父說“蕭蕭你也把辮子剪去好自由”時，蕭蕭“雖不把祖父笑話認真”，可是，“她到水邊去，必用手捏著辮子梢梢，設想沒有辮子的那種神氣，那點趣味?！笔捠捤龅倪@一切，都是極其自然和率真的，蕭蕭就是一個自然狀態(tài)之下的最具生命活力的自然人。沈從文在對湘西自然風物的深情描繪中，他著力表現(xiàn)的，不僅是優(yōu)美清雅的明山秀水，更是一種自然、本真、自由自在的生命精神，是對“人與自然契合”的生命境界的向往。在蕭蕭所生活的世界中，生命永遠按其本然的方式進行，它與自然融為一體，吸取天地之精神，其生命具有了超越生命本身的“生氣”?？雌饋磴露疅o知，卻充溢著生命的活力。

三、蕭蕭寄寓著作者的審美理想——人性的溫柔

沈從文對于他創(chuàng)作的初衷，曾不止一次地說過，他想造希臘小廟來供奉“人性”。人性，一直是沈從文這個“鄉(xiāng)下人”歌頌的主題。湘西是沈從文的家鄉(xiāng)，作者對自己的家鄉(xiāng)寄予深刻的厚愛，他雖然在20歲左右就走出了家鄉(xiāng)，來到了大城市生活，但對大城市生活的不適應，和對遭受工業(yè)文明污染的大城市的厭惡，使沈從文一生把他的筆和他的情投放在湘西，他要不遺余力地歌頌湘西那自然的人性。雖然，湘西作為一個遠離時代文明的偏遠地區(qū)，也有許多有悖于人性的惡習和惡俗，但那優(yōu)美的自然和自然生存的人們，卻使沈從文感覺異常親密。沈從文在作品中所著力塑造的一系列純潔純情的少女形象，寄寓了他對藝術的審美理想，他要歌頌人性的溫柔。而蕭蕭的故事，于情于理都有相悖的地方，結局卻出人意料。

蕭蕭是個童養(yǎng)媳。童養(yǎng)媳制度是個有悖于人性的不合理的婚姻制度。一個天性未泯懵懂無知的女孩子，年齡只有幾歲或十幾歲，還需要在父母面前撒嬌耍賴，卻要到一個陌生的家庭去給人當媳婦，還要常常遭受婆婆的打罵和管教。從本質(zhì)上說，這些女孩子不僅已經(jīng)失去了做孩子的權利，而且早早地淪為了別人的奴隸。所以，童養(yǎng)媳制度是奴隸制度在童心未泯的女性身上的延伸和繼續(xù)。從愛情婚姻這個最應體現(xiàn)人性的本質(zhì)方面來看，童養(yǎng)媳們根本無權選擇自己的愛情和婚姻，無權決定自己的命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根扁擔挑著走”，是對她們無奈婚姻的生動寫照。而蕭蕭恰恰就是個童養(yǎng)媳，是這個不合理婚姻制度的犧牲品。蕭蕭無權選擇自己的未來和命運，但從小缺少父母之愛的蕭蕭毫無怨言地接受了命運安排，并且蕭蕭來到夫家，雖然擔負起了與年齡不相稱的勞作，卻也并沒有常常遭到惡婆婆的打罵和責罰，所以，蕭蕭較之以其他的童養(yǎng)媳還算幸運。可以說，做了童養(yǎng)媳的蕭蕭是在陰冷的傳統(tǒng)桎梏下所透出的一點點人性的亮光中長大成人的，她就像一棵石縫下的草芽，雖環(huán)境惡劣，仍頑強成長。

蕭蕭做了有傷風化的錯事。蕭蕭由于受了花狗的引誘而失身懷孕了，家里人“明白這個十年后預備給小丈夫生兒子繼香火的蕭蕭肚子，已被別人搶先下了種。這真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按照封建禮教道德規(guī)范，“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蕭蕭在懵懂無知中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按照當?shù)氐娘L俗習慣是要被“沉潭”或者“發(fā)賣”的。事實上，兩家人也已經(jīng)商量了對蕭蕭的處罰，“伯父不忍把蕭蕭沉潭，蕭蕭當然應當嫁人作二路親了?！钡疫\的蕭蕭又一次享受了人性溫柔的撫摸：在夫家等待再嫁的蕭蕭因為“一時沒有相當?shù)娜思襾硪捠挕?，就一直在夫家住了下來。后來又因為“丈夫并不愿意蕭蕭去，蕭蕭自己也不愿意去”，蕭蕭就得以在丈夫家一直住下去，住到過年，住到次年二月間生下了一個兒子，“生下的既是兒子，蕭蕭不嫁別處了?！痹谌诵怨猸h(huán)的籠罩下，蕭蕭避免了被“發(fā)賣”的命運，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但生活還在繼續(xù)，童養(yǎng)媳制度還在繼續(xù)，生活就像古老磨房的磨道，歷經(jīng)千年，也總在原地轉圈。蕭蕭作為個體的客觀存在來說是幸運的，但蕭蕭的悲劇并不會結束，她的身后還要有更多的蕭蕭遭遇到這樣的命運。

沈從文在蕭蕭的身上寄寓了他的理想。沈從文是個植根于鄉(xiāng)土、思想深刻、具有執(zhí)著精神的作家。獨特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和他所處的特殊的時代背景，使他對人性具有一種獨特的偏好。所以，人性的主題是沈從文一生所追求和歌頌的目標。沈從文出身于行伍世家，他14歲就按照當?shù)亓曀准尤肓说胤讲筷?，親眼目睹了軍隊殘酷殺戮無辜鄉(xiāng)民的慘狀。所以他內(nèi)心深處對殘酷的戰(zhàn)爭和黑暗的社會現(xiàn)實極為不滿，心中懷著對美好人性的強烈渴望，他寫于1929年的這篇短篇小說《蕭蕭》，可以說是他在白色恐怖、滿目瘡痍的舊中國所歌唱的一曲人性美的贊歌。作為童養(yǎng)媳的蕭蕭幸運地沒有遇到一個惡婆婆，而蕭紅《呼蘭河傳》中的小團圓媳婦卻慘死在了婆婆的手里，受人引誘懷了孕的蕭蕭也沒有受到“沉潭”和“發(fā)賣”的嚴重懲罰，而《巧秀和冬生》中巧秀母親卻被族人沉了潭。人性美的主題在沈從文的筆下顯示出巨大的魅力，得到了極大的張揚。故事的主人公蕭蕭也得以在人性的溫柔撫慰下繼續(xù)走著封建時代千百萬勞動婦女共同的人生之路：出嫁，生子，傳宗接代，完成她作為一個女性的悲劇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