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中華
歷經千年,至今仍廣為傳頌的日本文學巨著《源氏物語》,出自平安時代一位偉大而纖弱的女性。當時男尊女卑、貴族門第森嚴,嚴酷的社會現(xiàn)實使這位出身于中層貴族的聰慧女性始終壓抑自己的個性和才華,最終甚至沒有留下自己的真名實姓。但她在《源氏物語》中精心勾勒出的完美女性——紫姬的形象,卻始終在千年的歷史長河中綻放異彩,令世人為之著迷,這位杰出的女作家因此被后人稱為紫式部。紫式部生卒不詳,一般認為她生于978年,卒于1015年左右。在她短短三十多年的人生歷程中大約經歷了三次沒有結局的愛情,她將自己凄楚的愛情經歷巧妙的融入到這部長篇巨著中,根據自己的人生體驗,從同情的角度寫出了渴望愛情和幸福的平安時代貴族女性的悲喜情愁。
第一,曇花一現(xiàn)的一夜情。紫式部自幼喪母,姐姐早逝,父親另有妻室,經常徹夜不歸,把紫式部一個人丟在家里。在孤獨寂寞中長大的她渴望被愛,就在這寂寞的等待中紫式部迎來了曇花一現(xiàn)的第一場愛情。平安時代有一種被稱為“方違”的習俗:如果要出門到不吉利的方向去,前一天要住在位于吉利方位的房子里以避不祥。一名男子因“方違”借宿于紫式部家中,竟在當天夜里潛入紫式部的閨房。羞澀而多情的紫式部被迫接受了這名陌生的男子,本以為甜蜜的愛情之花從此將為之綻放,誰料想第二天清晨天色未亮,男子就冷臉一變,漠然的匆匆離去。
傷心的才女紫式部在和歌中寫下了她的哀怨:“幾多煩愁幾多憂,夜明時分。漸明漸遠朝顏花”(《紫式部集》)。涉世不深的她苦思冥想:“你之所以與我結合,是因為你知我愛我?還是錯把我當成了他人?”這曇花一現(xiàn)的情感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一個男人不負責任的一夜情。從幽怨的和歌中可以看出初涉愛情的紫式部由喜悅到困惑和哀怨的感情變化。
紫式部的這次因“方違”而與某男子產生的擦肩而過的愛情遭遇,讓本來就性格沉靜的她對平安時代女性的愛情觀有了一個冷靜的思考。當時因“方違”借宿他人家中可以說是家常便飯,借宿人與留宿人之間,一夜情的發(fā)生機率相當大。紫式部對由此產生的情感有著其切身的感受和反思,這一點在《源氏物語》中也有體現(xiàn)。
在《源氏物語帚木卷》紫式部借空蟬之口講述了當時女性面對誘惑的迷茫,借紀伊守評述“男女因緣,從古以來難以捉摸。女人的命運,尤為渺茫難知,甚是可憐!”的感慨??障s面對后來光源氏的熱情追求和不斷糾纏,內心雖然充滿矛盾和不舍,但依舊冷靜的意識到自己一旦接受光源氏,有朝一日總要被遺棄。歡娛是短暫的,不安是長久的,到頭來自己仍然是一個犧牲品,倒不如潔身自好,反倒清凈。于是便有了“委身伏屋蓬茅下,恨不煙消如帚木”的歌句,希望對方忘卻自己,或者說是哀求對方放過自己。
這一章以帚木為題、空蟬為名,恐怕也頗具深意。帚木本是生長于信濃國園原伏屋一怪樹,遠看形似倒置的掃帚,走近去就看不見了,意為“空”??障s本是佛教用語,象征無常人世或短暫人生。將脫下披衣逃開光源氏魔掌的女子取名為空蟬,可以看做是作者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歷練出來的人生感悟,在她的作品人物中塑造出了一種不同于六條御息所的柔中帶剛的反抗精神,流露出處于附屬地位的平安時代的女性對未來充滿了不安和無常感。
第二,短暫的婚姻。紫式部在22歲的時候秉承父命,嫁給了一個比自己年長二十多歲的地方官藤原宣孝,當時宣孝已有三任妻子,并育有三子,長子僅比紫式部小三歲。由此可見這場婚姻并不相稱,但這種現(xiàn)象在當時一夫多妻制的時代背景下極為普遍。不僅如此,這場并不匹配的婚姻也非一帆風順。開始因為年齡差異,紫式部對這場婚姻熱情并不高,但對方追求攻勢熱烈,甚至在和歌上涂上紅色,解釋說“這是思汝吾之淚色”,可以說婚前的戀愛也算浪漫。但婚后不久,紫式部就遭遇了婚姻的擱淺期,丈夫很長時間不來造訪,當時被稱為“夜離”。從小就因父親夜不歸宿而孤獨恐慌的紫式部,面對新婚丈夫的移情別戀百般哀怨,寄情于和歌中“可念我被君棄于晚秋,即便今宵君有如月美人伴”(《紫式部集》)。意思是“在這晚秋之際,也請你想一想我被你拋棄的悲哀,縱然你的心已被如月佳人奪走”。曾經遭遇背叛的紫式部將壓抑已久的凄楚哀怨毫無保留的向自己的新婚丈夫哭訴,一副小女人楚楚可憐、期期艾艾的模樣。由此不能不說是作者對當時以男性貴族為中心的封建時代,處于玩偶地位的女性對幸福愛情的無法奢望和渴求,對于永遠被動的女性來說愛情是稍瞬即逝的鏡中月、水中花,可望而不可求。
現(xiàn)實生活中的紫式部面對丈夫的背叛積極溝通,并最終得到回應,很快兩人有了女兒,擁有了小小的幸福。然而天有不測風云,婚后僅兩年半,宣孝身患瘟疫突然離世。深愛丈夫的紫式部陷入了絕望的深淵,她將自己深深的悲傷和哀嘆吟成和歌“昔人化作晚煙去,鹽釜之浦亦可親”(《紫式部集》)。紫式部又一次對女人的幸福、女人存在的價值陷入了深深的思考。親身經歷過生死離別的未亡人引領小說中的人物共同感嘆愛情短暫、人生無常的無奈和傷神。
第三,沒有開始的愛情。紫式部的第三段愛情其實在沒有開始時,就被歷經風雨的她扼殺在萌芽狀態(tài)。喪夫寡居的紫式部因其才華深受攝政藤原道長賞識,為了和當時的政敵抗衡,紫式部被招入京陪伴中宮彰子。紫式部在宮中這段歲月里,一度與藤原道長傳出曖昧。一次藤原道長在女兒房中看到紫式部的作品后,在梅樹下寫了一首和歌“枝上青梅酸,誘人折枝攀。才女若青梅,酸色有人攀”言辭中頗有調情試探之意,紫式部馬上回歌一首“青梅無人折,怎知味若何。未見來攀者,誰人譽酸色”(《紫式部日記》)。之后的一個夜晚,紫式部聽到屋外傳來敲門聲,可是紫式部卻沒有答應理睬,到了第二天清晨,藤原道長送來了一首和歌“昨夜秧雞啼,暗中聲聲急。淚敲真木門,心焦勝秧雞?!弊鲜讲炕馗璧馈白蛞寡黼u啼,敲門非秧雞。若迎門外客,后悔來不及”(《紫式部日記》)。道長不斷的感受到紫式部與眾不同的魅力,心開始被這個女子悄悄帶走,向她求歡。而紫式部卻因其不幸的婚姻經歷和對當時女性悲慘命運的深刻體會,終究壓抑自己的情感,多次在對方向自己暗示和表白的時候,委婉而果斷地給予拒絕。此時的紫式部對男女之情已經大徹大悟,不再抱有任何非分之想。
《源氏物語》中槿姬在任齋宮期間受到光源氏的多次追求,均被她心如堅石地拒絕了,因擔心光源氏把自己與世間一般仰慕他的女子等同起來,故只是出于禮儀與之來往,而正因為如此光源氏說她是可以放心地書信往來且富有情趣的人。她的拒絕應當是看透了愛情的不可靠,寧愿與光源氏維持一種朋友般的關系,即所謂紅顏知己。
幼年喪母的紫式部可以說從小就體味到了平安時代一夫多妻的走婚制給當代女性帶來的苦楚。成年后的紫式部初涉愛河就慘遭玩弄,又一次深刻體會到男尊女卑的不平等的社會關系給女性帶來的被動和無奈。多變而短暫的婚姻再一次印證了平安女性即便不甘依附于男性,又始終無法控制自己命運的悲慘結局,導致了紫式部面對新的愛情產生的無常感。才華橫溢的紫式部將自己的親身經歷作為寫作的素材巧妙的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使原本虛幻無常的物語小說充滿了真實感,仿佛描寫現(xiàn)實中存在的人物,愛情生活的不幸成就了這部前所未有的劃時代的世界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