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千與千尋》的邏輯與敘事

■ 石 霞

帕索里尼有關電影語言的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詩的電影》和《現(xiàn)實的書寫語言》兩篇文章中。他認為電影語言是現(xiàn)實的書寫語言，并具有自己的語法模式。文章試圖對其電影語言觀進行一番初步的梳理和探析。

一、導論

在2001年宮崎駿的動畫新片《千與千尋》的新聞發(fā)布會上，一個記者評論認為影片中有一種“作者的自由”——“一種你（宮崎駿）讓故事甚至脫離邏輯隨意發(fā)展的感覺?！?/p>

《千與千尋》的確給人一種故事不受制于邏輯的感覺。從開始到結束，觀眾被引入到一系列眼花繚亂的人物與事件中，被引入到充滿奇觀、幻想與奇異的世界中。影片講述故事的方式時常給人一種散漫的感覺，但影片絕不缺乏結構。影片設置了情境，并最終予以了解決。故事的每一個元素如果說令人有些迷惑，但都屬于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事件的發(fā)展給人的感覺是具有某種動機，如果說這種動機不是邏輯，也必定存在。

文章將探討《千與千尋》的這種動機，探討影片似乎缺乏邏輯的原因、結構組織以及這些特征在故事中發(fā)揮主題作用的機制。此外，文章還想初步地研究文化背景（如影片與日本文化的關系）對于理解邏輯所能提供的視角。

二、《千與千尋》的故事梗概

《千與千尋》講述了一個十歲小女孩千與千尋的故事，由于千與千尋的父母駕車走錯路到了一個神秘的小鎮(zhèn)，從而陷入了一個精靈世界。千與千尋的父母由于錯吃了供給神明的食物而變成了豬，千與千尋一個人留在了精靈世界。為了生存，她不得不尋找工作。在一個叫小白的神秘年輕人幫助下，她在供神明使用的澡堂中找到一份工作，這個澡堂由湯婆婆控制，她是一個可怕而富有冒險精神的女巫。千與千尋以真名同湯婆婆簽約，但被改名為小千。

三、事件的邏輯聯(lián)系：因果

影片中的邏輯是什么呢？倘若如前面記者所說脫離邏輯而讓故事任意發(fā)展，那么存在邏輯故事又該如何發(fā)展呢？顯然，如果存在邏輯，故事不能任意發(fā)展而必須遵循邏輯關系，事件之間必須存在可見的邏輯關系。事件之間的邏輯關系就是因果關系。

敘事這個術語已經預定了其元素的聯(lián)系。敘事中的人物、背景和事件都是有規(guī)定的，有聯(lián)系的，從而形成一個故事。因果關系被公認為是電影敘事的重要特征。波德維爾和湯普森將敘事界定為“發(fā)生在時空中具有因果關系的事件鏈條”。

在《千與千尋》中，事件的因果關系通常不是很清楚。千與千尋與河神（實際上是被污染河的神）的相遇就是一個例子。當她成功清洗這個神時，它給了她一個小蛋糕（herbal cake）。起初，對千與千尋和觀眾而言，這個蛋糕究竟是用來做什么的都不清楚。但后來證明這正是用來幫助治療小白、壓制“無面人”的東西。而在這些關鍵時刻之前并沒有暗示這個蛋糕具有如此神秘的力量——但當關鍵時刻到來之時，千與千尋卻能猜出怎么辦。對觀眾而言，這種因果關系是不清楚的。為什么從偶遇中得來的這個蛋糕具有如此的重要性和力量？為什么只是這個東西在兩個重要但不同的情境中被需要？

在《千與千尋》中的許多地方都缺乏明顯的因果關系，這可能是影片缺乏邏輯的主要原因。然而影片中并不是完全沒有邏輯，如在影片開頭就存在明顯的邏輯關系。如果千與千尋的父母不駕車走錯路，那么他們就不會進入神秘的小鎮(zhèn)，從而陷入了一個精靈世界。

人物的特征是用來解釋這家人的行為特征的，為故事發(fā)展提供進一步的動機。而千與千尋一旦陷入精靈世界，因果關系就開始減退。具有意義的是，這說明《千與千尋》在現(xiàn)實世界中運用因果關系而在精靈世界中否是想表達這兩個世界的邏輯明顯是不同的。

一旦進入精靈世界中，我們被要求遵循精靈世界的法則而不是邏輯和因果關系的法則。影片中，某些特殊的規(guī)則也時常被介紹給千與千尋，如當走近澡堂時屏住呼吸，她就不會被神明聽見。但這些規(guī)則仍然給人某種散漫的感覺，或者是這個精靈世界大法則中的一個具體規(guī)則。盡管它也是一種“邏輯”，但它仍舊不像是電影的邏輯或因果關系。

這種原因與“經典”敘事的另一特征——人物的積極作用相關。按照波德維爾和湯普森的觀點，“經典”電影中，“動作主要來自作為原因代理人的人物”。這種敘事不僅創(chuàng)造了一個因果關系的世界，而且將主要人物置于故事的中心。

在《千與千尋》中，主人公千與千尋/小千和她的經歷是故事的重點，她的確是某些動作的原因。但是精靈世界中許多事件似乎主要都與她無關，似乎即使她不在，這些事件也會照常發(fā)生。千與千尋和觀眾都目睹了“結果”，但“原因”卻潛藏在幕后。這不是一個千與千尋處于中心的世界，而是一個她要努力適應的世界。

盡管在某一方面影片的某些事件缺乏明顯的原因導致影片敘事和邏輯關系有些混亂不清，但在另一方面也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觀眾被置于了一個同千與千尋相似的位置，面對著一個令人迷惑不解的新世界。

四、事件的進一步聯(lián)系：時空

盡管影片的因果關系不清，但還可以探討影片的其他聯(lián)系。如果不是“邏輯”，是什么賦予了影片結構呢？是什么促使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呢？正如波德維爾和湯普森所指出的，敘事事件不僅具有因果邏輯聯(lián)系，而且發(fā)生在“時空”中。在《千與千尋》中，事件的因果邏輯聯(lián)系的確時常不清，但事件的時空關系總體上而言卻是十分清楚的。或許影片想強調這種關系。

影片特別提到了夜晚的降臨和新的一天的開始，清楚地傳達了故事的持續(xù)時間（四天三夜）。這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澡堂是夜晚經營，白天睡覺，發(fā)生在這些時段的行為在影片中相應地發(fā)生變化?？臻g也能影響行為的發(fā)生。澡堂分為了三層，最底層包括鍋爐及工作人員，這也是千與千尋最初進入的地方；中層是顧客與員工交流的地方；最高層是湯婆婆的房間，是權力的中心。

電影敘事通常強調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時刻，而刪除關鍵時刻之間的程序。例如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運動過程往往被省略。如果這個運動過程如果未能提供新的敘事信息，它們便被認為是不必要的，因為觀眾可以從劇中人物先前在某個地方后來又到了某個地方推斷出該人物的運動過程。而《千與千尋》卻非常重視這些運動的過程和時段。影片通過千與千尋在過道、樓梯和橋梁等地方的行進過程仔細地刻畫了空間的特點。然而，這些過程和時段卻的確有助于敘事。盡管它們沒有直接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卻有積累效應和重要作用。

首先，它們對于彌補故事因果關系較弱的缺點具有重要作用。影片敘事能夠流動延續(xù)下去，就在于千與千尋從一個空間到另一個空間，時間在流逝——這些表明了事件的進程，即使事件之間不存在著因果關系。

同樣重要的是，這使得觀眾能夠清楚地了解故事世界。我們不僅知道了單個的空間，而且弄清了它們的連接方式，從而形成了一個豐富的立體世界。在這個過程中，千與千尋面臨的困難也隨之出現(xiàn)。譬如千與千尋找湯婆婆求職本身就是很難的事情，而且她還得面對澡堂的種種挑戰(zhàn)才能見到湯婆婆。

影片還運用空間與千與千尋的關系展現(xiàn)了人物的性格發(fā)展過程。影片多次表現(xiàn)千與千尋從同一個空間走過，通過她表情反應的變化表現(xiàn)了她膽量愈來愈大，愈來愈足智多謀。例如她才開始從那個樓梯下到澡堂時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但后來就輕松自如了。

《千與千尋》向觀眾展現(xiàn)了一個超越因果關系的時空真實世界，即使千與千尋沒有進入直接感知到這個世界它也是存在的。在這個時空世界中，事情有著自己的運行規(guī)律，千與千尋所能做的只能是盡量適應這個世界而不是改變它。

五、主題/目的

宮崎駿曾經指出，從制作《千與千尋》一開始，人物性格發(fā)展即是主要的考慮。關于影片的主題，他說：“影片不是表現(xiàn)對與錯。它是一個這樣的故事，女主人公被帥入了一個好人與壞人都生活的地方，在那里她將體驗這個世界……她度過了危機，擺脫了危險，最終回到了正常人的世界。她之所以成功不是因為她打敗了‘壞人’，而是因為她學到了生存的能力……”

“這部影片的主題是想通過幻想的形式描述這個日漸模糊、走向衰亡世界的某些事物?！?/p>

宮崎駿所要告訴觀眾“日漸模糊的事物”似乎是多種多樣的。他談到了日本兒童對于日本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設計和神道教）的日益模糊陌生，也涉及到了日本兒童的童年日益趨向于物質享樂，而遠離社會責任。

這些顯然可以幫助我們了解影片的敘事方式，解釋了敘事的機制和因果動機。千與千尋在精靈世界所面臨的一系列的挑戰(zhàn)，如果說不具有明顯的因果關系，也是由考驗千與千尋并促使其性格發(fā)展這一潛在的目標聯(lián)系組織起來的。她通過工作和幫助他人所帶來的成長是非常重要的。影片中的某些神秘、無厘頭的事情也具有其作用，它也許比一開始清晰的現(xiàn)實世界更有聯(lián)系。千與千尋必須在這個神秘、陌生和模糊的世界中學會生存。

此外，影片對環(huán)境、人物和空間的細致描繪在于向觀眾展現(xiàn)日益式微的日本文化，如神道教、工作和責任的傳統(tǒng)，而不是現(xiàn)今社會的自私自利。展現(xiàn)日本獨特的傳統(tǒng)文化也是影片敘事的重要目的。

六、邏輯與背景

如果關于日本的傳統(tǒng)對《千與千尋》十分重要，那么我們不禁對故事“邏輯”產生疑問。影片對于日本觀眾是否更符合“邏輯”呢？日本文化背景對于理解影片是有幫助的，但限于篇幅本文無法深入研究，這里只談談日本的神道教。

宮崎駿早已承認日本傳統(tǒng)宗教神道教影響了影片《千與千尋》。神道教在日本是一種非常復雜的宗教，涵蓋面廣，種類繁多，但神卻是一個反復出現(xiàn)的中心概念。神可以存在自然中的任何地方，擁有不凡的力量，當足夠強大時，便會以精靈的形式出現(xiàn)。

當我們討論神道教和《千與千尋》時，我們必須要問關于背景的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什么元素——例如人物、視覺主題——直接來自神道教，了解這些元素是否會幫助或影響我們對影片的理解。例如，了解河神是否有助于我們了解“小蛋糕”呢？第二個是神道教的價值觀和關注點是否在影片主題層面有所體現(xiàn)呢？

有學者曾對神道教與觀影的關系這個問題進行過探討，認為這個問題比較復雜。盡管《千與千尋》的某些主題和人物直接來自于神道教，能為理解影片提供某種線索，但更多的主題和人物似乎源自宮崎駿自己的想像。

的確，鑒于神道教沒有嚴整劃一體系的特點，神道教中的神并沒有公認的外貌形象。更為重要的是這樣的基本觀念，即神可以從自然的任何部分產生出來。這賦予了宮崎駿在人物設計上更大的自由——如千與千尋在澡堂樓梯上遇到的“河神”即是一個例子。即使是熟知神道教的觀眾也無法立即認出他們在影片中所看到的人物。

關于第二個主題問題，必須考慮進入“閥限”或“中間”狀態(tài)這一觀念。盡管自然中的任何事物都可以包含神道，但要實際“體驗神道的存在”，我們必須對此變得十分敏感。為了變得敏感，我們必須做出改變——我們必須“學會以一個健康、純潔的心靈/大腦生活”。為了改變，我們必須經歷一個過渡性、“非此非彼”的階段。《千與千尋》的日文原意暗示人一旦進入“中間”狀態(tài)，便會從正常生活中消失一段時間。

正因為如此，《千與千尋》對因果、時空關系的處理具有更深層的意義。“中間”狀態(tài)具有“迷失、模糊和他者感”的特征，而影片形式所追求的正是這種感覺。對神道教的追求而不是對邏輯的分析主要促成影片的這種“非邏輯”感覺?！皩τ谌肷竦挠^眾而言，影片本身通過其藝術手法，創(chuàng)造了一種迷惑、局限的空間?！?/p>

了解神道教對于我們理解影片意義頗多。然而需要指出的是，盡管宮崎駿說神道教對《千與千尋》具有重要影響，但甚至是很多日本觀眾對神道教也不是很了解。因此正如前文所言，宮崎駿的目的之一在于向觀眾傳播日漸衰亡的日本傳統(tǒng)文化。

七、結論

《千與千尋》的敘事缺乏邏輯感不是因為缺乏結構性，而是其特殊的“電影敘事邏輯”。在“經典”電影敘事中，股市的邏輯感來自事件之間的因果關系，其中人物在推進情節(jié)發(fā)展上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而在《千與千尋》中，“傳統(tǒng)的”因果關系并不總是存在。主人公千與千尋的行動常常似乎缺乏原因，顯得有些偶然。影片強調了事件之間的時空聯(lián)系，從而細致地再現(xiàn)了作為故事背景的精靈世界，保持了故事的一致性。

《千與千尋》的敘事結構特征顯然有助于表達影片的主題和目的。其對因果、時空關系的處理有助于形象地再現(xiàn)一個脫離現(xiàn)實世界的精靈世界，這個世界反映了神道教中的“中間”狀態(tài)的概念，即人必須進入這種“中間”狀態(tài)才能改變。影片的核心人物性格發(fā)展主要是通過千與千尋體現(xiàn)出來的，她對付這個迷惑世界的能力日益增強，而這個世界里的事件并不是圍繞她展開的。從很大程度上說，《千與千尋》向宮崎駿認為的“日益消亡”的傳統(tǒng)日本文化如神道教、工作、責任和助人的價值觀表達了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