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敬亭與揚州評話《三國》的淵源關(guān)系

韓 霄

在揚州評話《三國》的發(fā)展史上，同治到清末，是其發(fā)展的一個高峰期，此時書壇上互相競爭，出現(xiàn)了人才輩出，流派紛呈的興盛景象。同一部《三國》，以不同的細節(jié)，不同的表現(xiàn)手法形成各樹一幟的藝術(shù)流派和師承關(guān)系。并且在名家輩出的傳承中，形成諸多傳授系統(tǒng)，各具特色的門派。揚州評話《三國》出現(xiàn)了繁榮鼎盛的局面，與柳敬亭有著不可分割的淵源關(guān)系?！捌皆捠加诹赐ぁ?，柳敬亭被奉為揚州評話的宗師和圣人，被歷代藝人奉為祖師爺。在揚州評話《三國》發(fā)展史上，柳敬亭為評話《三國》的發(fā)展繁榮起了不可磨滅的推動作用。

其一，在內(nèi)容上促進了對《三國》故事的重視和重新創(chuàng)作。柳敬亭一生說書六十年，從明清之際文人的詩文和一些典籍中可以看出，他說書的內(nèi)容中歷史故事居多?！褒R聽柳麻說漢祖”，講的是楚漢相爭。隋唐故事的記載最多，“每夕張登高座，談?wù)f隋唐間遺事”。柳敬亭說《水滸》也有多處記載，“一曲景陽岡上事，門前流水夕陽西?！痹谒f書的書目中，除了《西漢》《隋唐》《水滸》外。講述《三國》故事是其重要書目。周容《雜憶七傳·柳敬亭》一文中說：“癸巳值敬亭于虞山，聽其說數(shù)日，見壯繆，見唐李、郭，見宋鄂、蘄二王，劍戟刀槊，鉦鼓起伏，骷髏模糊，跳躑繞座，四壁陰風(fēng)盤旋不已”[1]。

文中提到的“壯繆”指三國關(guān)羽。周容在幾天中聽了柳敬亭說了“三國”“隋唐”“說岳”等書中的精彩段子。在柳敬亭的演說過程中，聽者似乎看到關(guān)羽、岳飛等人，看到刀劍舞動，聽到鑼鼓聲起伏，似覺斬下的頭顱血肉模糊，繞座跳擲，四壁陰風(fēng)旋轉(zhuǎn)不已。令聽者毛發(fā)悚然，眼中已經(jīng)看不見柳敬亭，只覺得柳敬亭就是關(guān)羽、岳飛，幾乎要向柳敬亭下拜。

此兩則材料可以看出，三國關(guān)羽曹操故事是柳敬亭晚年在錢謙益家所講的一個段落。

“柳敬亭掉三寸舌，遨游公卿間，抵掌談笑，詼諧取容，其滑稽之雄乎？明亡以后，梅村、牧齋等重交其人，而柳則時加嘲謔，牧齋等不以為忤焉。一日柳為梅村講三國故事，描寫阿瞞狀態(tài)，惟妙惟肖。牧齋戲之曰：‘君真一世奸雄?！岽鹪唬骸?，我不過兩朝百姓耳。’梅村、牧齋并為之色交，而柳又以他辭亂之，則吳錢復(fù)談笑如初矣”[1]。

此兩則材料可以看出，三國關(guān)羽曹操故事是柳敬亭晚年在錢謙益家所講的一個段落。

根據(jù)明清之際的詩文記載，他一般講述歷史人物的英雄傳奇?？芍^“科頭扺掌說英雄，段落不與稗官同?！痹诔Ｊ煊萆藉X謙益家說書，他所說的英雄是亂世英雄，動亂時期的三國英雄，講英雄關(guān)羽，講安史之亂中的中興名將李靖、郭子儀；講南宋抗夷英雄岳飛、韓世忠。演說令人崇拜的傳奇英雄是柳敬亭是說書的重要內(nèi)容，也是他說書的一個突出特點。當(dāng)然這與柳敬亭自身的兩朝百姓的蒼涼身世有關(guān)，“其豪猾大俠、殺人亡命、流離遭合、破家失國之事，無不身親見之”有關(guān)。

演說《三國》故事是柳敬亭晚年說書的重要內(nèi)容之一。從柳敬亭經(jīng)常受邀到達官貴人家說書，我們可以判斷，他可能沒有完整講述整個《三國》故事，沒有編創(chuàng)完整的《三國》評話。比如在錢謙益家，他說書的時間不長，說說的數(shù)目很多，有《三國》，有《隋唐》，有《南北宋》，可能在每部大書中選取片段，加以揣摩進行再創(chuàng)作，插進一些與書中情節(jié)有關(guān)、引人入勝的內(nèi)容。他在錢家講的關(guān)羽故事和曹操故事，都是三國的一些小片段。而且在講述這兩個人物的時候，柳敬亭感情飽滿愛憎分明，講到關(guān)羽令聽者肅然起敬，令聽者分不清關(guān)羽和說書者本人，以至于把說書人當(dāng)成了關(guān)羽就要敬拜。而講到奸雄曹操的時候，由于“描寫阿瞞狀態(tài)，惟妙惟肖”，聽者錢謙益說道：“君真一世奸雄?！敝苯影颜f書人當(dāng)成了曹操。

晚明以來并沒有柳敬亭連續(xù)演說一個書目的記載，可能他并不是講一部完整書目，他的說書內(nèi)容常常以某個英雄人物為中心，也就是說在某部大書中選取片段，精制加工后進行演出，縱觀柳敬亭的說書生涯，他經(jīng)常周游各地，常常要在達官貴人家或者軍中說書，這種方法適合他的演出活動。

柳敬亭的書目選材特點影響了后來的評話《三國》。柳敬亭的書目以歷史英雄人物為中心，為后來李國輝的評話《三國》有重要影響，李國輝選擇中《三國》這一部分故事和人物來重點發(fā)揮，以諸葛亮為中心從三顧茅廬寫起，經(jīng)過博望坡、新野戰(zhàn)、赤壁三把火說至華容道為止。更不用提此后的康派《三國》評話更是一脈相承。

由于他的杰出成就和地位，雖然說書沒有被記錄下來的文本，他所選取加工的書目，也成為后來揚州評話的重要書目，同時促進了對評話《三國》完整書目的重視和重新創(chuàng)作，對后來揚州評話《三國》的繁榮有著不可磨滅的開創(chuàng)之功。

其二，柳敬亭高超的說書藝術(shù)對評話《三國》產(chǎn)生不可估量的影響。他的精湛技藝成為后世藝人揣摩領(lǐng)會的藍本，可以說，柳敬亭的說書藝術(shù)對后來的揚州評話《三國》有著不可分割的淵源關(guān)系，成為揚州評話《三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

清初張岱《陶庵夢憶》卷五《柳劉麻子說書》：“余聽其說《景陽岡武松打虎》白文，與本傳大異。其描寫刻畫，微入毫發(fā)；然又找截干凈，并不嘮叨。哱夬聲如巨鐘，說至筋節(jié)處，叱咤叫喊，洶洶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內(nèi)無人，驀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甕甕有聲。閑中著色，細微至此”[1]。

柳敬亭說書的“傳神”的特點對評話《三國》有著重要影響。劉愚生在《世載堂雜憶》中提到，柳敬亭說到《當(dāng)陽長坂坡》時，說至張飛大吼一聲，駭退曹軍，柳敬亭則右手挾矛。直指座客，大張巨口，良久不閉。座客問其故，柳曰：“張飛一吼，曹操全軍人馬辟易奔退。如我出聲學(xué)張飛一吼，諸君都要跌下座來?！盵1]冒鶴亭云：此二段曾聞諸外祖張季貺。

第一，柳敬亭說書重視“傳神”的表演藝術(shù)特色對此后的評話《三國》有著重要的影響。柳敬亭在演說三國故事時，非常注重抓住人物的神韻，不論英雄關(guān)羽，還是奸雄曹操都讓聽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如臨其境。柳敬亭善于運用語言急徐頓挫抑揚制造不同的場景和氣氛，同眼神表情手勢等形體動作密切配合，使聽眾親臨其境。此后三國藝人秉承了他的衣缽。乾隆年間的吳天緒擅說《三國》當(dāng)他演說到《長坂坡》時，據(jù)《揚州畫舫錄》記載，“效張翼德?lián)當(dāng)鄻?，先作欲叱咤之狀，眾傾耳聽之，則惟張口努目，以手作勢，不出一聲，而滿室中如雷霆喧于耳矣”。吳天緒說張飛與柳敬亭說張飛的表演手段如出一轍，雖然是聽聞，但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出柳敬亭對后來說《三國》藝人在藝術(shù)上影響。

注重傳神更是后來揚名海內(nèi)外的的康派《三國》的一個特色?？蹬伤嚾嗽趧?chuàng)做評話時，始終謹記柳前輩的傳神祖訓(xùn)。在形神兼?zhèn)?，以神取勝，善于用“虛神”抓住聽眾的注意力，在說表過程中，指表演善于用虛擬的動作，抓住聽眾的注意力“神”，始終以手勢、眼神、身段、步法等演示動作緊密配合，使聽眾如聞其聲，如見其人，如臨其境。康派傳人康重華在《藝海摸蝦記》一文中說道：“我們老輩經(jīng)常問后輩：‘你們說書可能看得見，聽得見？’外行人也許不懂這句話的意思。所謂看得見，就是我說書時，能不能看到書中的人和東西？比如我說到《三才會》書上的布置是周瑜的西廳，中間三張圈椅，兩壁掛上一幅‘風(fēng)雨歸舟圖’，廳四面有椅子，正中有炕……這些在我說書人自己就要看得見，才能說得出，說的真。我演孔明和魯肅下棋，我自己就是孔明，而且就看得見對面的魯肅，這個魯肅與我下棋，被我殺的汗流浹背。只有看到這個情景才能有話說，說得象，說的真，這就叫看得見。聽得見也是一個道理?！盵2]

第二，“與本傳大異”“段落不與稗官同”的創(chuàng)作方法對于揚州評話《三國》有著重要的指導(dǎo)意義。柳敬亭在演說評話時，對原文有很大發(fā)揮，形成自己的特色。柳敬亭說書是自己改編的“道兒活”。他演說的“西漢”“水滸”“隋唐”“三國”這些書目，到明代后期柳敬亭所在的時代，都已經(jīng)有了經(jīng)過整理或文人改編創(chuàng)作的書面文本?！度龂萘x》現(xiàn)存最早的、比較完整的版本是嘉靖年間的刊本。傳統(tǒng)觀點認為明嘉靖壬午本《三國志通俗演義》是羅貫中的原作和最早刻本，是最接近于羅貫中原稿面貌的版本。柳敬亭出生于明代后期1587年，這時最早的《三國演義》刻本已經(jīng)流行了65年。據(jù)蔣大器《三國志通俗演義序》：“書成，士君子之好事者，爭相謄錄，以便觀覽?！敝苋菡f道：“后以滑稽說古人事，往來縉紳間五十年?！泵髑逯H與柳敬亭有過交往文士很多，象吳偉業(yè)、錢謙益、張岱、周容等，柳敬亭與縉紳官宦交往若干年，不可能沒有談到成書的《三國演義》，因此他很有可能看過明代成書的《三國演義》。

但是柳敬亭的說書“段落不與稗官同”；他說的《武松打虎》與當(dāng)時流行的《水滸》“本傳大異?！弊鳛榭陬^表演藝術(shù)，說書藝人一般都不可能按已有的文本照本宣科。由記載可以知道，柳敬亭說《水滸》并不是按文講說，而是大加發(fā)揮，“俯仰離合，皆出己意”，調(diào)動想象，加以創(chuàng)造。張岱所聽的“景陽岡武松打虎”也正是這樣，所以“與本傳大異”?！氨緜鳌?，是指施耐庵著的《水滸傳》；“大異”，是有很大的差異。我們知道，施耐庵描寫武松打虎已經(jīng)相當(dāng)細致生動，但如果跟今天揚州評話《武松》的描寫刻畫比較，就未免令人感到粗略了。柳敬亭演說《武松打虎》可能趕不上后來揚州評話細致，但一定比施耐庵的描寫細膩得多。以往小說依附于史，講究說大人物大事件，而常常求簡求潔，雖有細節(jié)描寫，亦少而又少。但說書人要讓聽眾身臨其境，在繪聲繪色之中，就深入了細微之處。柳敬亭“描寫刻畫，微入毫發(fā)”“在細處深究”重視生活體驗，細膩的描寫是評話與小說區(qū)別的重要指數(shù)，也是評話與“與本傳大異”首要區(qū)別。

由此，我們可以推斷，當(dāng)柳敬亭演說關(guān)羽和曹操時，也是描寫細膩生動。文字要比小說字數(shù)數(shù)量多得多。俄羅斯學(xué)者李福清在聽了康派《三國》評話以后評價道康派《三國》評話“拋開了《三國演義》原文另起爐灶”[3]。可見康派《三國》的編創(chuàng)繼承了柳敬亭“與本傳大異”的創(chuàng)作方法。

[1]吳志明等.評話宗師柳敬亭[Z].江蘇文史資料編輯部，1995：95，157，37，162.

[2]康重華.藝海摸蝦記[J].曲藝，1962，（1）：18.

[3]韋明鏵.把欄桿拍遍[M].揚州：廣陵書社，2006：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