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傳
路也,畢業(yè)于山東大學,現為濟南大學教師。出版詩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等多部。參加第19屆“青春詩會”。獲過《詩刊》第3屆華文青年詩人獎、新世紀十佳青年女詩人獎、《星星》詩刊年度詩人獎、《作品》小說獎等。為2005—2006年度首都師范大學駐校詩人,2008年美國KHN藝術中心入駐詩人。
主要作品〉〉〉〉〉
詩集
《風生來就沒有家》 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12月版(“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1996年卷)
《心是一架風車》 作家出版社 1997年12月版
《我的子虛之鎮(zhèn)烏有之鄉(xiāng)》 長征出版社 2006年11月版(“雍和詩歌典藏叢書”)
散文隨筆集
《我的城堡》 百花文藝出版社 2004年7月版
中短篇小說集
《我是你的芳鄰》 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12月版
長篇小說
《幸福是有的》 群眾出版社 2002年1月版
《幸福是有的》 光明日報出版社2002年6月版
《別哭》 云南人民出版社 2002年1月版
《冰櫻桃》 山東文藝出版社 2004年2月版
《親愛的蔦蘿》 《中國作家》 2003年第9期
文史樓的地基是儒釋道
建筑圖紙為八股文
至于所用材料:以方塊字為磚
動詞做鋼筋名詞做混凝土
形容詞做涂料
介詞副詞連詞嘆詞做釘和榫
樓梯有平仄,門窗工整對仗
樓層與樓層之間押韻
其外觀厚重,像書法里的魏碑
它長了一張士大夫的臉
卻擁有一顆無政府主義的心
充滿循規(guī)蹈矩的光榮與夢想
門后和墻角散發(fā)著
漢語腐爛的味道
那么多茍延殘喘的古典
那么多飛揚跋扈的后現代
新一代的文人墨客
為五千年披麻戴孝
同時又忙著做現實的教士
以尋找真理的名義找到了荒謬
以數學方法探索浪漫和無用
螞蟻鉆進了點心盒
老鼠掉入了谷倉
患上幸福的厭食癥
女生頭上的發(fā)卡
照亮灰暗的走廊
她們將辯證法和邏輯學
黑白顛倒指鹿為馬
最后又屈打成招
男生模仿五四青年
將長長圍巾往脖子后面一甩
就甩出了特立獨行
春天窗前的桃花盛開
仿佛樁樁緋聞
但這樓里的愛情不會有新意了
無非是西廂聊齋或者簡愛
也許文史樓從本質上講
性別應該為女
她陰柔,PH值呈酸性
伊人默背著唐詩宋詞
一直想對銀杏林那邊的理工樓
投懷送抱
自戀幾乎是文史樓的職業(yè)病
傷春和悲秋是最明顯癥狀
側墻上的海報天天在換
那是整幢樓的價值觀念
大門口的果皮箱
扔進揉皺撕碎的淺斟低唱
云飄過樓頂上面方格稿紙般的天空
寫下水調歌頭或如夢令的句子
畢業(yè)生有的官至部級或正廳
為此樓光宗耀祖
屬于出產的極品
優(yōu)等品在媒體頻頻亮相
天天寫“本報訊”
大多數屬于免檢的合格品
做了教師或秘書
次品是那些跳來跳去
總找不到社會定位的人
廢品則是極少數極個別的
名字叫做詩人
我?guī)弦话涯臼崛タ茨?/p>
在年少輕狂的南風里
去那個有你的省,那座東經118度北緯32度的城。
我沒有百寶箱,只有這把桃花心木梳子
梳理閑愁和微微的偏頭疼。
在那里,我要你給我起個小名
依照那些遍種的植物來稱呼我:
梅花、桂子、茉莉、楓楊或者菱角都行
她們是我的姐妹,前世的鄉(xiāng)愁。
我們臨水而居
身邊的那條江叫揚子,那條河叫運河
還有一個叫瓜洲的渡口
我們在雕花木窗下
吃莼菜和鱸魚,喝碧螺春與糯米酒
寫出使洛陽紙貴的詩
在棋盤上談論人生
用一把輕搖的絲綢扇子送走恩怨情仇。
我常常想就這樣回到古代,進入水墨山水
過一種名叫沁園春或如夢令的幸福生活
我是你云鬢輕挽的娘子,你是我那斷了仕
途的官人。
它的人群蒼茫,它的站臺顫動
它的發(fā)燙的鐵軌上蜿蜒著全部命運
它的步梯和天橋運載一個匆忙的時代
它的大鐘發(fā)出告別的回聲
它的尖頂之上的天空多么高多么遠,對應遙遙里程
它的整個建筑因太多離愁別恨而下沉
它的昏暗的地下道口鉆出了我這個蓬頭垢面的人
身后行李箱的輪子在方塊磚上滾過
發(fā)出青春最后的轟轟隆隆的響聲
這條大江是我們的邊境線
兩岸草木信誓旦旦,懷著從唐古拉山到東海的巨大耐心
當火車鏗鏘著駛過江上鐵橋
我開足馬力的心開始變得緩慢
與衣裳一起飛揚的風已越過七個城市的孤獨
現在終于愛上了這寬闊的江面
和那些船只的飄飄衣袂
我在6號車廂倚窗而坐
車頭已經到了江南,車尾還在江北
這列曾穿透長城內外的火車此刻又橫跨大江南北
它的經歷這樣廣袤
隨身攜帶的圣旨漸變?yōu)榻z竹之聲
翻山越嶺的信念成為一塊抖動的印花披巾
我在手機短信里告訴你“我正在過江”
我不是百萬雄師,我只是由一個人組成的部隊
全部裝備是一小罐槐花蜜
它來自北方晴朗的五月
帶著一個小鎮(zhèn)的寂靜和體溫
在臨安,我食竹筍咸肉、莼菜湯和小黃魚
還有青團,用艾草汁揉和糯米面又裹了豆沙餡的
品著從圍墻外的山上采回的龍井
我愿為這些美味丟職棄爵
是的,我?guī)缀跬穗S身攜帶的悲傷,忘了你
在臨安,我認識了木荷、香樟樹、桫欏和巖柏
這些植物用全身心的淡淡苦香撫慰我
從早晨到黃昏雨絲都飄在半空
走遍座座小山,衣袖已被染綠
我真的就要把你忘記
我見到多年未見的老友
紅磚小樓下的水洼傳來青蛙的詠嘆調
涼臺上有安居樂業(yè)的盆花
門廳里擺著懂中庸之道的躺椅
那些餐具在廚房里保持著好脾氣
是的,我來到臨安,就是為了不再把你想起
我枕著山睡去,傍著云醒來
一陣小風在測量我的身材
這是臨安,是李白和蘇東坡來過的臨安
唉,為了忘記你,我一口氣跑出來兩千三百里
在浙西山中,我看見生長在溝沿上的蠶豆
那個教我認識了蠶豆的人
已沒有了音訊。
即使改換姓氏和籍貫,我也能認出
這種開花既像蝴蝶又像半白半黑大眼睛的植物
它們有著詭異的神情。
第一次見到蠶豆是在長江中央一個小島
那個一路牽引著我的人
忽然指著田埂上說:“你看,這是蠶豆?!?/p>
當時我身體輕盈,似乎只有幾兩重
像蠶豆的花兒隨時準備飛離枝頭
那人使我快樂,我使整個長江中下游平原快樂
這快樂持續(xù)到今年春天,直到他把我扔下。
也許我們在塵世間已經永別
他不會知道,我把這種植物記得這么牢
走出兩千里還認得它
他更不會知道,這次我在蠶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
看到的全是哀傷。
我抱著一棵大白菜
穿著大棉襖,裹著長圍巾
疾走在結冰的路面上
在暮色中往家趕
這棵大白菜健康、茁壯、雍容
有北方之美、唐代之美
挨著它,就像挨著了大地的臀部
我抱著一棵大白菜回家
此時廚房里爐火正旺
一塊溫熱的北豆腐
在案板上等著它
我兩根胳膊交叉,摟著這棵白菜
感到與它前世有緣
都長在亞洲
想讓它隨我的姓
想跟她結拜成姐妹
想讓天氣預報里的白雪提前降臨
輕輕覆蓋它的前額和頭頂
我抱著一棵大白菜
匆匆走過一個又一個高檔飯店門口
經過高級轎車,經過穿裘皮大衣和高統(tǒng)靴的女郎
我和我的白菜似在上演一出歌劇
天氣越來越冷,心卻冒著熱氣
我抱著一棵大白菜
頂風前行,傳遞著體溫和想法
很像英勇的女游擊隊員
為破碎的山河
護送著雞毛信
兩公里等于兩千米。
不是兩千米的跑道
也不是兩千米的旅途
是兩千米的春光和向往
兩千米的漢樂府。
你來的時候,毋須乘舟或騎馬
只需安步當車,穿過茂密起來的國槐綠蔭。
夕陽給兩公里鑲上一道金邊。
兩公里不過是一頁鋪開來的稿紙
(或者兩公里的竹簡,兩公里的帛)
你就當是從那頭寫到了這頭吧。
空氣中有五月沙沙沙的響聲
你這個人是最好的漢字,風的手寫體
你用穿棕色皮鞋的腳步做語法
讓句子輾轉在方塊磚的地上
每次拐彎都可看作一個自然段落
我的小屋是最忠誠的句號,端坐篇尾
而我,是那小小的落款
正在棉布裙下等你。
我跟隨著你。這個黃昏我多么歡喜
整個這座五月的南山
就是我想對你說出的話
為了表達自己,我想變成野菊
開成一朵又一朵
我跟隨著你。我不看你
也知道你的遼闊
風吹過山下的紅屋頂
仰望天空,橫貫南北的白色霧線
那是一架飛機的苦悶
是野兔在灌木叢里躲閃
松樹聳著肩膀
去年的松果掉到了地上
我跟隨著你。紫槐寂靜
蜜蜂停在它的柱形花上
細小的苦楝葉子很像我的發(fā)卡
時光很快就會過去
成為草叢里一塊墓碑,字跡模糊
我跟隨著你
你牽引我誤入幽深的山谷
天色漸晚,襲來的花香多么昏暗
大青石發(fā)出古老的嘆息
在這里我看見了
我的故國我的前生
上面寫著——
子宮前位,宮體欠規(guī)則,9.1×5.4×4.7cm
后壁有一外突結節(jié)1.9×1.8cm,內膜厚0.8cm
附件(左) 2.7×1.6cm, (右)2.7×1.8cm
回聲清澈均勻
當時我喝水,喝到肚子接近爆炸,兩腿酸軟
讓小腹變薄、變透明,像我穿的喬其紗
這樣便于儀器勘探到里面復雜的地形
醫(yī)生們大約以為在看一只萬花筒
一個女人最后的檔案,是歷史,也是地理
報告單上這些語調客觀的敘述性語言
是對一個女人最關鍵部位的鑒定
像一份學生時代的操行評語
那些數字精確、馴良
暗示每個月都要交出一份聘禮
如果把這份報告轉換成描寫性語言
就要這樣寫:它的形狀,與其說跟一朵待放的玉蘭相仿
不如說更接近一顆水雷
它有純棉的外罩和綢緞的襯里
它心無城府,潛伏在身體最深處,在一隅或者遠郊
偏僻得幾乎相當于身體的西域
它以黑暗的隧道、窄小的電梯跟外面和高處相連
它有著虛掩的房門,兒女成群的夢想以及
一路衰老下去的勇氣
如果換成抒情性語言呢,就該這樣寫了吧:
啊,這人類的搖籃
生長在一個失敗的女人身上
雖有著肥沃的母性,但每次都到一個胚芽為止
啊,這愛情的教堂
它是N次戀愛的廢墟,仿佛圓明園
這另一顆心臟,全身最孤獨最空曠的器官
啊,它本是房屋一幢故園一座,卻時常感到無家可歸
它不相信地心引力,它有柔軟濕潤的直覺
有飛的記憶
客人剛到,站在庭院里,與我隔著窗戶。
我沒穿鞋就跑出去,腳步搖響
一串系在柳樹上的風鈴
它在這個清晨的空氣里尋找路徑,傳遞一個春天的祝福
同時搖動的,是一只高掛的筒狀食物籠子
它實行公有制,宴請啄木鳥、冠藍鴉和松鼠。
客人跟主人低聲交談,并未因我的到來而結束。
草坪剛剛修剪過,從傷口里散發(fā)出濃重香氣
地上很干凈,沒有一絲塵土
一只七星瓢蟲走著的,是由緊挨的簇簇蘭花鋪成的道路。
客人笑容閃亮,那一刻我知道我的迷糊,我的壞和錯誤。
我還知道,墻角那棵兩年前才移栽過來的,是一棵桑樹
它的籍貫是一個東方古老的國家
站在那些枝葉下面,我的名字就叫羅敷。
客人望著南面一小洼水塘,說起出行計劃
我則把頭仰成了九十度
啊,天空那樣明亮,那樣幽深
我怎能相信,那朵白云、那只高飛的鷹、那縷橡樹頂上的南風
會跟這個庭院沒有關系,它們的心一直都在別處?
跨出漢語的城墻
穿過日語的斷壁殘垣,翻過韓文的籬笆
最后,又跳進了英語的圓窗
我被譯來譯去,成了一個病句
激情每小時上千公里
窗外是太陽的打谷場和白云的村莊
我相信是一場三萬英尺的大風把我刮走
將荒唐的前半生扔在了地球上
國際日期變更線像一條跳繩
我從4月12日跳回11日
今天變昨天,錯是否能改,愛是否可以重來
從東往西,往西,沿著橫貫公路走
一輛紅色吉普穿過美利堅合眾國
遠遠鋪展開來,這平原,這牧場,這天空,這命運
我把前半生拋在了后頭
沿著橫貫公路走,經過小鎮(zhèn)和鄉(xiāng)村的時候
看見它們靜立花叢,并把一本《圣經》擺放在胸口
牛群擔負著一個國家的腸胃
湖里有野鴨,樹間有麋鹿,田里種著馬鈴薯、玉米和大豆
沿著橫貫公路走啊,沿著橫貫公路走
用四個輪子量出一個大陸,這是最長最熱烈的搖滾
我裝了滿滿一腦袋倉頡造的古老漢字
在別人的祖國我想唱一曲《烏蘇里江》,一展歌喉
沿著橫貫公路走啊沿著橫貫公路走,東和西永無盡頭
地平線是信仰,千里萬里無遮無擋
白云在藍藍的天上一動不動,踩一下油門就可以追上
啊,只需踩一下油門,我就能到天上
夕陽正朝整個大陸揮舞著寬大的衣袖
沿著橫貫公路走啊,沿著橫貫公路走
過了密蘇里大橋,就從愛荷華到了內布拉斯加州
在奧馬哈城外,一場電閃雷鳴的暴雨在致歡迎辭
就這樣沿著橫貫公路走,按1∶8計算,
“哪里用美元買的東西最多”
哪里就是家門口
打棺材的人在忙碌
死亡是新鮮的
帶著木屑和刨花的清香
剛剛死去的外公躺在屋里
我相信他一定聽到了
外面鋸木頭砸釘子的聲音
同時我感到
空氣中有朵大白花在悄悄開放
陽光普照,顯得很闊綽
我在庭院里走來走去
我、還、活、著、
五臟六腑完好
渴望尋歡作樂,惟戀愛是圖
我希望打棺材的動靜盡量輕一些
我不愿讓屋里那個人聽到
這不吉利的響聲
他說不定會因此生氣
也許他以為自己只是在小睡
過會兒就會醒來
推開窗戶仰起頭
朝著天空看看風向
空氣中有朵大白花
在悄悄開放
我考慮著
往棺材里放什么
錄音機和呂劇磁帶
舒喘靈氣霧劑、還有布老虎
一頂呢帽子和假牙
要放的東西實在多
我不想把那個人放進去了
空氣中那朵大白花
開得越來越大越來越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