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爾碧
男人的腰肌像輪胎一樣堅韌,一擰就打滑。死東西,我還以為你真不想干呢!在廠區(qū)磷煙蒸騰的混沌中,華芬一手捂著嘴吭吭地咳個不停,一手往老耿的腰間擰了一把。老耿哎喲一聲,寬實的肩膀夸張地縮了一下,舉手投降:你曉得啥子喲,滿意只能裝在心里,不能放在臉上。不然讓白砍尸小瞧了。女人,就是沉不住二兩窮氣!
他們按著兒子小滿的提示,費了不少周折陪了不少笑臉,終于在城市西郊找到了這家據(jù)說工資很高的電鍍廠。
說是廠,其實連個像樣的門頭甚至連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都沒有??涌油萃莸拿涸罚桶e雜的瓦房,冒著藍色煙霧的水池,濃烈的刺鼻嗆人的氣味。墻角邊,一條棕黃色的大狼狗端坐地上,腳踩著幾根啃得光溜溜的骨頭,嘴伸著紅緋緋的舌頭,冷冷地打量著他們。
老耿的目光冷冷地懶懶地從那條狼狗身上移開。老耿感覺到自己的眉毛似乎也沾滿了灰塵,還隱隱地冒著紫色的煙霧。老耿心灰意冷。這時候,白砍尸說話了。老耿第一眼看到這個頭發(fā)油亮、面皮光潔的老板就納悶了,廠子這么臟環(huán)境這么糟,這個年齡應(yīng)該和他差不多大的老板卻保養(yǎng)得這么白,這么干凈,日怪呢。老耿迅即想到了“白砍尸”這個家鄉(xiāng)詞語,并暗暗地發(fā)笑。老板瞅著老耿混凝土似的臉,干咳一聲,操著蹩腳的普通話說:你們好好考慮一下。我保證,只要你們舍得吃苦,一天能掙百十塊錢呢!老耿注意到“呢”這個尾音刻意地拐了個彎兒。老耿的思路也隨即拐了個彎兒,操起蹩腳的普通話:百十塊錢?咱老家云南,一天也不下百十塊,還沒那么臟那么累!
華芬穩(wěn)不住了,使勁拽了一下老耿的衣袖說,哎,來都來了,是好是尬(丑),先苦一陣再說吧。
大概是工廠毒氣太重,宿舍安排在廠子附近的一個村莊。
這就是三室一廳?。空账@個標(biāo)準(zhǔn),咱們家的豬圈可以算三星級賓館了!媽那個巴子的,白砍尸就會糊弄人。老耿罵罵咧咧。老耿并不是嫌棄這屋子有多破,不管怎么說,有個落腳的地方,不必再花錢租房子,就夠了。老耿是看不慣白砍尸藏在骨子里的虛偽和傲慢。你就說,房子是舊了些,打掃一下還是很好住的,你們就將就一下吧。這話多入耳,多貼心!可是,他竟然大言不慚地說啥子三室一廳,當(dāng)咱云南人都是大老土,還活在舊社會?
華芬沒有這么多想法。華芬說,一個大男人,哪來你這么多小心眼?咱又不是來旅游的,能將就就將就吧。我倒是挺喜歡這個院子的,你瞧,南邊還有小片菜地呢,還靠著池塘,咱以后吃菜就方便了。我小心眼?老耿搖了搖頭,不屑置辯,出門打工就該低三下四?你喲,就這么點出息!
就像過年前的大掃除一樣,他們戴上口罩,扎上圍腰,干得很起勁。不過小半天的工夫,屋子就變得清清爽爽,有眉有眼。他們還就地取材,著了一個煤爐,讓紅通通的爐火盡早把屋子里的霉氣、潮氣驅(qū)趕出去。老耿就著院子里的水池洗了把臉,回到屋里,點著一支煙,胸腔里血管里就充溢著濃郁的滿足感和成就感。忽然,老耿“哎喲”一聲叫了出來,把正在清洗灶臺的華芬嚇了一跳:咋個了?我的天啦,老耿痛心疾首的樣子:差點忘了,我親愛的火腿!華芬嘀咕了一聲說一驚一咋的,像個娃娃。老耿翻箱倒柜,找出幾顆大號的銹鐵釘,咚咚地釘在柱子上,小心翼翼地褪下火腿的外衣,哎,老伙計啊,都把你焐了好幾天了,可別給我下崽啊,說著將火腿雄赳赳地掛在柱子上,一瞥眼,瞅見水泥柜上的一個積滿灰塵的酒瓶,一搖,竟然還有幾大口!老耿用拇指抹抹瓶口,脖子一仰,口腔就鼓了起來,噗噗地朝火腿上容易生蛆的部位噴。
忙完這一切,家的樣子出來了。老耿泡了一杯云南產(chǎn)的碧螺春,往一個竹子做的躺椅上一靠,無比愜意。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落在了掛在東房間門頭的一個相框上。老耿和華芬都饒有興味地站直了身子看。全是黑白照。老耿指著一個穿著中山裝、頭發(fā)倒一邊梳的男人說,你看,這不就是白砍尸嗎?他家的房子,村里的路,結(jié)婚的酒席,多簡單啊,土得掉渣。華芬說,那是過去,人家現(xiàn)在是老板,有錢了。老耿不以為然,說那又怎么樣?再有錢也不該忘記自己曾經(jīng)是泥腿子,再有錢也不該忘本。你別怕他。華芬頭扭向老耿,一臉困惑:我啥子時候怕他了?我為啥子要怕他?老耿呵呵笑笑說,今早在廠里,你那副畏畏縮縮點頭哈腰的樣子,我看著就來氣。你不光是怕老板,有錢人你都怕。華芬鼻子一哼說,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去年咱們蓋房子,在土管所,見了那個胖冬瓜所長,你發(fā)煙的時候手抖個不停,話都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的。老耿臉一喪:胡說八道,一個小所長,我怕他搓球!我那不是怕,是緊張。華芬指著老耿哈哈大笑說,你瞧你,臉都紅了。老耿摸摸自己的臉,果然熱辣辣的,跟著也不自在地笑了起來。
心里卻在想:我真的怕了嗎?為啥子要怕呢?
華芬也在想:是呀,我為啥子要怕呢?有啥子好怕的!
天黑了,老耿家的燈光從敞開的門窗里撒出明晃晃的一大片。若是在老家,此時該坐在電視機前一邊喝酒,一邊看電視劇?!蛾J關(guān)東》只看到第8集他們就走了,也不知道淘金的老朱能否逃出林海。沒有電視機,老耿有點悵然,吃過晚飯就傻坐在明亮里看星空。這時候,笨重的鐵門吱嘎叫了一聲,沉重而疲憊的腳步之后,兩個老頭出現(xiàn)在明亮里,一個背有點駝,一個腿有點瘸,高低卷起的褲腳還沒放下來,露出小截焦黃枯干的腿桿子,頭發(fā)胡子都花白了。老耿掏出香煙,起身想和他們打個招呼,可兩個老頭只朝明亮里瞟了一眼,漠然地進了各自的房間。老耿就有點納悶。一會兒,鐵門又發(fā)出撞擊開合的聲響,單車鏈條哧溜轉(zhuǎn)動,和著紛亂的腳步,三四個病怏怏的身影在明亮里搖晃。其中有一個和華芬差不多年紀(jì)的女人,老耿聽到她哎地嘆了口氣。幾個人都是懶懶地朝老耿家屋里瞅了一眼,就都進了自己的房間。
華芬說,這些人咋一個個像石頭縫里蹦出來似的,沒一點人情味。
老耿說,怕是太累了??磥磉@碗飯也不怎么好吃啊。
院子里的水池嘩嘩地響了幾次,夾著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半個小時后,平房里昏黃的燈光陸續(xù)熄了,只有老耿家依然燈火通明。
不見他們淘米煮飯,不見他們擇菜炒菜,聽不到鍋碗瓢盆的聲音,聞不到油煙飄散的味道,就這么睡了?老耿和華芬面面相覷,心里不禁有些黯然。這過的是什么日子打的什么工???
直到上了班,日子處長了,兩口子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電鍍廠的活計拼的是體力和健康,并不需要什么技術(shù)。廠里總共8個工人,除了老耿兩口子,基本上算是老弱病殘。他們的工作就是整天在簡陋的廠房里,在霧騰騰的池子里,在名目繁多的溶液里,和各種各樣的零件打交道。攙兌,調(diào)劑,浸染,稀釋,掛件,烘烤,電離,老耿他們很快就熟悉了這些生產(chǎn)流程。勞動一開始,每個人都忙得像個陀螺,連抬起袖口抹把額頭上的汗珠都得抓住難得的空隙。監(jiān)工犀利的目光在每個工人身上逡巡,誰要是節(jié)奏慢了一拍,就會遭來一聲帶著警告的叱喝。老耿和華芬身體都很好,又正值壯年,可也明顯感到有些吃不消。
第一頓午飯就把老耿兩口子給嚇著了。廠里說好了的,午餐管菜不管飯。飯是自己用飯盒子盛了米,放在廠里提供的蒸籠里蒸。華芬在蒸飯的時候,發(fā)現(xiàn)別人的飯盒簡直像個盆子或者槽子,就連那個女的,也比自己要大一倍。這個發(fā)現(xiàn)把老耿也嚇了一跳。老耿取出飯,尋一塊干凈的地方,找一張舊報紙鋪了坐在地上,等著上菜。只見一個老太婆系著臟兮兮的圍裙,用小四輪車推來一個白色的鋁皮桶子,鐵勺敲著邊沿嚷:開飯開飯!工人們慢吞吞地走過來,用搪瓷缸子盛了,再晃悠悠地走到飯盒邊,靠著墻根哧溜哧溜地吃起來。老耿以為自己看走眼了,親自跑到桶邊望:一桶清湯,漂著幾片海帶葉子,隱隱的還伴著幾顆油星子。老耿兩口子你望我我望你,愣了,半天沒動筷子?;仡^看看別人,一海盒飯已扒下了大半。他們吃得那么有滋味,沒有一個人皺一下眉頭。老耿像被抽了魂似的,眼神木訥,正準(zhǔn)備盛點湯,勉強把肚子打發(fā)了的時候,那個鋁皮桶已經(jīng)見底了。幸好華芬手腳快,之前就盛下了一碗,不然老耿這頓飯就真的是吃干飯了。
老耿索然無味地扒著飯,一邊望著遠處出神,一不留意,就看到了那條棕黃色的大狼狗,正趴在地上慢條斯理地啃一條整魚。老耿撮起口,朝它噓噓了幾聲,突然,伴著一陣鐵鏈劇烈擺動的聲響,大狼狗撲哧竄將起來,盯著老耿惡狠狠地吼叫。
老耿也吼起來:去你媽的,王八蛋!
甩手將飯盒砸了過去……
所有的人都詫異地望著老耿。除了華芬,誰也不知道他發(fā)什么神經(jīng)。
下午的活兒是憋著氣干完的。天擦黑,老耿第一個進屋。他提了菜刀,站到柱子面前,毫不猶豫,取下一塊火腿。華芬在后,正好趕上收攤回家的菜販,辣椒、白菜、番茄、洋芋買了鼓囊囊的一袋。老耿家的屋子明晃晃的,院里的水池嘩嘩流動。華芬淘米、洗菜,老耿煮飯、切肉,忙得不亦樂乎。華芬站在灶臺前揮舞鍋鏟,一邊指揮著老耿,給我把味精找出來,把胡椒面也拿出來,哎喲,忘了打醬油了,快去村口的小店里買一瓶來……丁丁當(dāng)當(dāng),哧溜——嘩啦——唰——動聽的廚音敲打著每一個角落,院子里彌漫著誘人的香味。沒多大工夫,一盤青椒炒火腿,一盤干煸洋芋絲,一碗白菜豆腐湯,另加一疊紅通通的花生米,擺滿了小桌。
老耿無比陶醉地吸著鼻子,洗出兩只酒杯,說,哎,你也喝一口!說著去拿酒瓶,卻是空的,就有些掃興。沒想到華芬像變戲法似的,從身后亮出一個新瓶子來。華芬說,你拿飯盒砸狗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今晚要劃火腿了。老耿說,我主要是來氣。媽那個巴子的,老子苦死苦活地為白砍尸賣命,竟然還不如一條狗。人家不拿你當(dāng)人,咱自己總得拿自己當(dāng)人吧。這老板也太葬德了,華芬附和了一句,呡了一小口酒,辣得齜牙咧嘴:不喝不喝。將自己杯里的酒倒給老耿,起身盛飯去了。老耿樂滋滋的,嘴里不斷地發(fā)出哧溜哧溜吧唧吧唧的聲響。華芬說,餓老虎似的,難聽死了。老耿不理她,一邊飲,一邊晃著腿,唱了起來:
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
微山湖上靜呀靜悄悄
彈起我心愛的土琵琶
唱起那動人的歌謠
老耿一邊唱,一邊往門外望,看了看手機,9:10分。昨晚這個時候,平房里昏黃的燈光已開始陸續(xù)熄滅。而現(xiàn)在,白花花的光影里,一些身影,不斷地在水池和平房之間緩緩移動,每一張臉都不約而同地往老耿家偏移,然后又貌似從容地撥正了方向。老耿豪情萬丈,朝他們招手:來來來,喝一盅!那些身影就不再游移,探頭探腦地聚在老耿家的光影里,仿佛有人要給他們拍紀(jì)念照。他們咋恁個好玩呢,華芬莫名其妙,也扯著嗓子招呼:哎,高菊花,你們別站著啊,都進來坐坐!高菊花就帶頭走近了,卻不進屋,只在門檻邊上伸長了脖子朝桌上望。老耿拿出香煙,每人發(fā)了一支,還給兩個老頭打著了火。兩個老頭皺巴著臉,牙齒都不全了,不停地點著頭說謝謝謝謝。老耿一再邀請他們進屋,一伙人都囁嚅著說,吃過了,不坐了,早點睡覺,都轉(zhuǎn)身慢慢走開了。那個叫高菊花的女人還回過頭來望了老耿他們一眼。華芬聽到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一會兒,平房的燈火陸續(xù)熄了。
奇怪,沒看他們做晚飯啊,就都吃過了?老耿兩口子都覺得這伙人真是不可思議。尤其是那兩個老人。在宣威老家,像他們這般年紀(jì)的老人是不可能出來賣工的,就是想賣也賣不掉。老人們忙時往莊稼地里轉(zhuǎn)轉(zhuǎn),閑時就聚在小橋頭的大柳樹下,抽煙喝茶沖瞌子(方言:聊天),有象棋的下象棋,沒象棋的抓幾顆豆米,在地上劃出棋盤,照樣沖鋒陷陣。長年累月,樂此不疲??磥?,江蘇也并不像電視上款(方言:炫耀,吹噓)的那么好。哪里都有富人,哪里都有窮人。不過,華芬說,江蘇人的房子倒是比宣威好。老耿不屑地說,不見球得!不見得?華芬反駁說,你就看看我們住的這個村莊,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兩層的樓房,瓷磚貼得亮堂堂的。老耿哼了一聲說,那又怎么樣?死了又帶不走,死了還不就是占屁股大一個坑!
收拾好碗筷,已經(jīng)10點多了。兩個人木訥地坐了會兒,困意就襲上身來。倒洗腳水的時候,他們聽到一聲一聲低沉的抽泣,從黑魆魆的平房里傳出來。是女人的聲音。華芬心里先是毛了一下,接著才放松下來。老耿說,怕是想男人了。華芬沉默了一會兒說,她男人坐牢去了,家里還有兩個孩子,你說,她心里頭在想啥子?
接下來的日子,老耿兩口子就有了經(jīng)驗。當(dāng)老太婆推著四輪車敲著鋁皮桶嚷過來的時候,華芬就不慌不忙地從蒸籠里取出一盒頭晚備好的菜,也從鋁皮桶里舀一盆湯,兩個人湊在一起,吃得有聲有色。菜算不上好,變著花樣燒,鮮肉小炒,油炸豆腐,黃燜茄子,紅燒魚段,每天至少一個菜。起初,老耿覺得自己這樣吃有些不過意,便禮貌性地請他們搛一筷嘗嘗,他們也笑著湊過來,說今天吃的什么呀?看一眼,默默走開了。后來,老耿就不再客氣,心安理得吃將起來。老耿吃飯不像其他人那樣悶聲寡臉地嚼。宣威人管吃飯叫干飯,干勁的干。比如老耿。老耿干飯很有節(jié)奏,快則如大江東去,慢則如小橋流水;豪放時吧咂有聲,神采飛揚;婉約時沉靜如水,回味無窮。吃得酣暢淋漓。吃得渾身帶勁。吃得腸胃通透。吃得愛憎分明。吃得一腔正氣。吃得花好月圓。吃得不遠處的那條大狼狗都搖頭擺尾和藹可親。當(dāng)然,前提是飯菜要爽口。像別人那種吃法,老耿真是替他們心酸。日子咋能這樣過呢?
老耿的這種吃法,時間一長,就招來了非議,引來了憤懣。那天中午,老耿家的菜有了青椒炒火腿的醇香。老耿嫌江蘇的豬肉不潤腸,不養(yǎng)胃,就像劣質(zhì)的潤滑油抹在軸承上,只滑溜一會兒又鬧情緒了。所以,隔個十天半月,老耿就要從柱子上取下一塊火腿,給自己的腸胃加點優(yōu)質(zhì)的潤滑油。老耿照例吃得眉飛色舞,還用一個精致的小瓶子裝了點酒,吱咂吱咂地呡,呡到暢快處情不自禁就哼了起來: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到來了……原本就看他有些不順眼的工人們這時候突然都雕像一般,捧著飯盒冷冷地瞅著他。那個淮安的陳光棍忍不住就嘣出一句:云南人真他媽的饞比!
女人那器官的發(fā)音,蘇北人讀作“比”。老耿自然聽明白了。但老耿并不惱。老耿握著小酒瓶,脖子一仰,做了一個無比陶醉的樣子,笑嘻嘻地盯著陳光棍說,你瞧你,黃皮寡瘦,弱不禁風(fēng)!瞧瞧咱!老耿嘣嘣拍拍胸脯接著說,饞怎么了?饞就丟人嗎?咱這身體就是饞出來的!身體是什么?是革命的本錢懂不懂?都像你那樣不饞,有意思嗎?說不準(zhǔn)哪一天,CT一做,X光一拍,嗚呼哀哉了,還拿啥子去革命?傻比!
老耿的高論夾著云南話、普通話和江蘇話,不倫不類。他說“傻比”,江蘇人聽來就有點像“燒餅”。人群里發(fā)出一陣難得的暢快的笑聲。午后的廠房有了快活的空氣。駝背老頭放下飯盒,摸出一支煙,靠著墻根點著了,一邊吸一邊蠕動著口腔里殘余的飯粒說,老耿的話,道理歸道理,但是兄弟,跟你說句掏心話,恩唻(蘇北方言:我們)不敢像你那樣,今兒土琵琶明兒洋琵琶,恩唻彈不起也聽不起喳……
老頭是個少言寡語的人,很少說玩笑話。誰也沒想到,他一本正經(jīng)的掏心窩子,竟有了幽默的效果,讓大家發(fā)出一陣愜意的笑聲。自此,“彈琵琶”就成了老耿的外號。人們一有空閑就拿老耿取樂,似乎解饞而又過癮。尤其是陳光棍最來勁。陳光棍三十五六的樣子,本名叫陳光,幾年前老婆跟人跑了,至今仍是孤家寡人,大伙就在他名字后面加了一個字。陳光棍有一次就編了一句上聯(lián):白日廠里彈琵琶,要大家對下聯(lián),對得好他就去買西瓜。結(jié)果大伙七嘴八舌說了幾句,但陳光棍都直搖頭說太俗態(tài)俗,太臟太臟,最后,他清清嗓子道:黑夜床上吹口琴。大伙先是一愣,接著一齊鼓掌大笑。只有高菊花莫名其妙的樣子:口琴?口琴是啥的?陳光棍眼里放出異樣的光彩,目光飛快地掠過高菊花身體的某個部位,笑嘻嘻地說,你身上不就天天掛著一個嘛!啥的時候借大伙吹吹?
高菊花一愣,臉就微微紅了,吹你個死槍斃的!拾起一塊煤渣,朝陳光棍狠狠地砸了過去。
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暢快的笑聲。
老耿也跟著燦爛地笑。
其實老耿的黑夜是笑不起來的。時間一長,老耿的魂好像又被什么抽走了。每晚吃過飯,兩口子就枯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應(yīng)答著,漸漸就打起了瞌睡。平房里的燈光照樣熄得很早,但老耿不喜歡像他們那樣一吃完就躺下?;钣嬙倮?,老耿一下子也睡不著。老耿希望平房里的人到他屋里坐坐,男人喝著茶,女人磕著瓜子,沖沖瞌子,交交心,可他們,老里八早就睡覺,真就這么累嗎?沒勁。于是,趕上燈熄之前,老耿偶爾就去串門,回來的時候,一個勁地說真沒意思。開水泡冷飯,下咸菜。發(fā)窮呆。日子咋個能這么過呢?想不通!
老耿決定買一臺電視機。
電視機是小滿從舊貨市場買回來的,嶄新的殼子,另加一臺CD,才500塊錢。小滿似乎很忙,老耿兩口子至今都不知道他具體在什么地方上班,做的什么工作。大概是在什么克梯威做什么部門經(jīng)理。兩口子都覺得兒子很陌生,沒一點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樣子。而且,這么多年在外面瞎混,心真的混野了,不想家,不想父母,更不會想家鄉(xiāng)。他們曾經(jīng)打算干到年底的時候,就順便把兒子帶回家,給他討個媳婦,一家人在一起合合樂樂地過日子。誰知小滿聽了竟然像受了奇恥大辱似的,笑得又無奈又痛苦,他說他30歲以前都不想回云南,說如果可能他會在江蘇買房子過日子。哪里不能過日子?非要回云南,云南就是天堂嗎?郁悶郁悶!有好幾次,華芬炒了火腿,特意打電話叫他過來品嘗,誰知他一點也不感興趣,說你們吃吧,那火腿除了咸,也沒啥子特別。聽得華芬一臉悵然,不住地嘆氣。兒大不由娘。這些年來總是為他擔(dān)驚受怕,就是現(xiàn)在,磕磕碰碰地長大了,華芬心里仍然不踏實。只要他走正道,心野就心野吧。華芬隱隱地感覺到,兒子離他們越來越遠了。
不過提到電視機,小滿想也沒想就答應(yīng)了,還一個勁地抱怨自己大意,說早該給你們買一臺的,都什么時代了,沒電視看多無聊啊。
老耿比吃了火腿還開心。
老耿沒有想到,比他開心的是平房里的伙計們。
線路一接好,老耿就把電視機的音量調(diào)得整個院子都聽得清清楚楚,一邊呡著小酒,一邊朝門口望。雖然沒裝有線電視,但接上天線也能收到三四個臺。本地電視臺正在轉(zhuǎn)播《闖關(guān)東》,遺憾的是已經(jīng)播到傳武帶著軍隊去剿匪了。槍聲、爆炸聲、呼喊聲響成一片。于是平房的門一扇一扇地開了,老耿家的屋子一下就坐得滿滿的。收拾好碗筷,華芬還炒了一盤葵花籽放到小桌上。老耿看著滿屋的人,心里也滿滿的,仿佛自己就是《闖關(guān)東》里的那個老朱。節(jié)目播完,大伙仍然沒有睡意,依舊興味盎然地瞎聊。爽朗的笑聲一陣一陣地漫出老耿家的屋子,夜晚的院子有了安詳、溫暖的色彩。一直到有人打起了呵欠,陳光棍才起身說,走嘍睡覺了,別耽誤人家老耿吹口琴!大伙才嘻嘻哈哈地笑著,伸著懶腰,踩著老耿家的燈光,進了自己的屋子。
老耿將一雙洗得白凈通紅的大腳丫踩在盆沿上,望著華芬笑,一邊笑,一邊哼著心愛的土琵琶。華芬莫名其妙地瞪了他一眼說,天天琵琶琵琶的,就不換個新的?老耿晃著腿,點著頭,眼睛迷噔噔地瞅著華芬說,換,換,咱們今晚就好好吹一次。
華芬說吹啥呀?
老耿涎著臉說,吹口琴啊。
這一夜,老耿做了兩次,兩次都是酣暢淋漓,從來沒有過的快活。
自從有了電視,日子似乎不再那么堅硬了。晚上,伙計們各自帶了茶杯,或者小凳子,笑盈盈地打著招呼進了老耿家;中午吃飯的時候,他們談?wù)撝娨晞±锏墓适拢堃簿统缘糜新曈猩?。想到晚上還會有精彩的劇情,老耿和他們都覺得太陽移動得比往常要快,一天不知不覺就熬過去了。有一天午飯的時候,陳光棍用筷子敲著飯盒,盤腿坐下,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鬼子的末日就要到來了……
這一次,所有的目光都聚到陳光棍臉上。大伙端著飯盒,伸長了脖子往陳光棍黑不溜秋的飯盒里瞅:白生生的米飯上臥著一個金燦燦的煎雞蛋!旁邊還埋著幾片油汪汪的豬頭肉。他們臉上都現(xiàn)出一些驚訝的神情,癟癟嘴:嘖嘖嘖,我還以為吃龍肉呢。悶著臉,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地盤。只有瘸子老頭拉扯著一臉的皺紋,時不時地瞟著陳光棍的飯盒說:呵呵,陳光也會彈琵琶了。
陳光棍旁若無人,兀自學(xué)著老耿的樣子吃得搖頭晃腦吧唧有聲。
老耿哈哈大笑,抹抹嘴巴上的油跡,笑瞇瞇地走到陳光棍面前,將小酒瓶子湊到陳光棍嘴邊,豪氣沖天的樣子:會彈琵琶的男人,好樣的!來,干一大口!
陳光棍也不推辭,接過酒瓶,一仰脖子,喝了個底朝天。爽,真他媽爽!陳光棍發(fā)出無比愜意的叫喊。抹抹嘴皮又嬉皮笑臉地說,老耿啊,琵琶我倒會彈了,什的時候你也教教我怎么吹口琴啊?
你小子心太黑,也不給我留一口!老耿哈哈笑著,從陳光棍手里搶過小酒瓶,拍著陳光棍的肩膀說,你小子一整天就想著口琴口琴的,告訴你,只要會彈土琵琶,鈔票的多多的有,口琴的美美的有!
快活的肆意的笑聲在在一團團藍色磷煙的混沌中奔跑、撞擊。
一陣鐵鏈劇烈擺動的聲響,大狼狗撲哧竄將起來,警惕地盯著每一個人。不過,誰也沒理會它。
院里漸漸亮堂起來,熱鬧起來。
每一道門里都買了電磁爐。淘米洗菜的聲音,鍋鏟抄底的脆響,水滴落進油鍋的爆鳴,油煙騰起的濃香,夾著嘻嘻哈哈的說笑聲,讓這個破敗、沉寂的鄉(xiāng)村院落充滿了無限生機。老耿比誰都開心。老耿叼著支香煙,這家看看,那家瞅瞅,儼然一位視察民生的官員。老耿背著手,笑容可掬:這就對了嘛,日子就要這樣過噻!
老耿希望日子就這樣過,但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就遇到了麻煩。入冬的時候,老家打來電話,父親病危,速歸。老父已經(jīng)80多歲了,這次怕是挺不過去了。老耿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找白砍尸結(jié)賬,回家。
白砍尸的模樣老耿已經(jīng)很模糊了。打了七八個月的工,老耿只見過他三次,除了剛到廠里的那天話多說了幾句,其他兩次都是一晃眼就過去了,白砍尸頭顱抬得高高的,招呼都不屑和你打一個。白砍尸從來就沒下過車間,工人與廠里的頭頭們交道打得最多的就數(shù)那個一天到晚喪著鬼臉的監(jiān)工。這天底下的老板和工人之間,似乎就是這個樣子,老耿想。但是,我為你打工,你付我工錢,這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何況,我是家里出了急事,你白砍尸要不痛快點結(jié)算工資,于情于理都是站不住腳的。
但是陳光棍和高菊花都善意地提醒老耿不要想得那么順當(dāng)。理由是他們都碰到過類似的情況,老板很不爽,總是擺出一大堆理由,什么資金緊張啊,人手緊缺啊,廠里的規(guī)定啊,一拖再拖,就不跟你結(jié)清,好比是削他的肉。
想來想去,為防萬一,老耿決定用云南人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
老耿有些沉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火腿上。曾經(jīng)肥碩雄壯的火腿,隔三差五地削幾兩,如今只剩下靠近腳桿那巴掌大的一塊了,裸露著暗紅、雪白的肌理。這一部位是整只火腿的精華所在,肉質(zhì)細膩,香味醇厚,營養(yǎng)豐富。在老家,市政府招待貴賓就指定要這個部位。這么一塊肉,老耿一直舍不得動刀。老耿知道一旦動刀,肯定是連肉帶骨一鍋熬,往后連個念想都沒有了。
老耿毫不猶豫揮動斧頭,將蹄子剁離,又用菜刀小心翼翼地把邊皮上那些沾著油膩、灰塵的皮肉削去,把不規(guī)則的部分輕輕剔除,再削去一小層裸得久了的陳肉,一時間,紅的鮮紅,如抹了胭脂,白的雪白,散發(fā)出濃郁的香味。老耿丟下刀,怔怔地看著火腿,終于咬咬牙,尋了個干凈的塑料袋子,像給嬰兒穿衣服一樣地套了上去。
老耿提著火腿,昂首挺胸,走進白砍尸辦公室。
什么事?白砍尸依然頭發(fā)油亮,面皮光潔,有些奇怪地看著老耿。
老耿就把父親病危的事說了。老耿說,我們得回家了,麻煩老板跟我們把賬結(jié)算一下。
老板哦了一聲說,根據(jù)廠里規(guī)定,所有工人的工資得等到臘月二十五的時候全部結(jié)清,既然你家有特殊情況,那我開個先例,先結(jié)你們2000塊錢,余下的等你們回來再結(jié)清,行不?
老耿想,這一去不曉得還來不來呢,就說,還是全部結(jié)清吧,家里等著錢用。說著,將火腿呈在老板面前:老板,這是咱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你嘗嘗。
老板瞅了一眼塑料袋子,不住地擺著手說,你拿回去,拿回去,我們吃不習(xí)慣,你們留著自己吃吧。
老耿說,咦,老板看不起咱云南人是不是?嘗嘗嘛,這可是寶貝!
放那兒吧,老板有些無可奈何地指了指窗臺。又說,我的意見,你再考慮考慮,好不好?廠里正缺人手啊老耿,你應(yīng)該知道的。
老耿心里很不爽。你媽的江蘇人不識貨啊,你當(dāng)老子那火腿是肉鋪里的五花肉?商場里賣50多塊錢一斤呢,就老子這塊肉,少說也值100塊錢。當(dāng)然。老耿臉上沒有表現(xiàn)出來。老耿說,我會考慮的,會考慮的,只是,老板你也要考慮考慮我的意見,好不好?
第二天,老耿和華芬就沒上班了,開始收拾行囊。細細一算,兩個人這大半年竟也掙了3萬多塊錢,除去每月預(yù)支的生活費用,還能結(jié)2萬多塊錢,華芬擔(dān)心白砍尸不會那么容易就跟他們結(jié)算工錢,肯定要為難他們一陣子的。老耿不這么認為。老耿覺得白砍尸在接待他的時候,除了不把火腿當(dāng)回事,總體上講還算給他面子,沒有他想象的那么苛刻,那么冰冷。人心都是肉長的,老板也有父母,也會病危,不至于那么絕情。再說,他還收了我的火腿!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兩個人正嘀咕著的時候,老耿的手機響亮地唱起來,兩個人眼睛一亮。聽著聽著,心里卻漸漸黑了下來。
正是晌午時分。老耿的心一路懸在半空,匆忙趕到廠里,四處張望,一切都和往常一樣,灰撲撲亂糟糟。遠遠地看到陳光棍他們窩在墻角里,便徑直走了過去。
陳光棍他們正捧著飯盒子吃啞巴飯,見到老耿,接二連三地站了起來。老耿覺得他們有點怪,正要問陳光棍,陳光棍遞給老耿一支香煙,往老耿身后一指說,你看那狗日的在干啥?
老耿側(cè)過頭,順著陳光棍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也不見什么不對勁,就那條被鐵鏈拴著的大狼狗,臥在地上,前蹄不斷撥動,似乎在不怎么情愿地啃著塊骨頭。老耿懶得多看一眼,回過頭,臉上已是凝固的混凝土:你叫我來就為了看這個狗雜種?
嘖,陳光棍腮幫鼓起,緊咬牙關(guān),惡狠狠地嘆了口氣,老耿,你還沒看見?。磕阋詾槟枪冯s種在干啥?它在彈你的土琵琶!
有人苦笑了一聲。有人在嘰嘰咕咕地詛咒。老耿捏著香煙的手指輕輕地抖了一下。他感到腦袋里忽然嗡地響起很多聲音,像有千萬只蒼蠅、蚊子在要命地飛舞,熱辣辣地,亂轟轟地。他的目光散亂而呆滯地劃過每一個人的臉。他們的臉也都板結(jié)著。他聽到他們在嘆氣。 他看到天空和所有的人一樣,也灰蒙蒙地哭喪著臉。
老耿抽了一下鼻子,深吸了口香煙,紫色的煙霧從他的鼻孔里口腔里噴涌出來。他們都默然地看著他。他慢慢地走近那條狗。噗嗤,嘩啦,狼狗陡然站立,齜牙咧嘴,朝他狂吠。老耿陰沉著臉,腳步?jīng)]有絲毫猶豫,前進,前進。狼狗前蹄騰空,近乎直立,鐵鏈劇烈晃動,揚起一片淡淡的灰塵。
與狼狗隔著一兩尺的距離,老耿像一尊雕像一樣蹲下身子,他看清了那塊火腿。那塊被他精心削切得方方正正,畢恭畢敬地送給白砍尸的火腿,現(xiàn)在像一個被狼啃過的嬰兒,早沒了形狀,紅的像血,血淋淋的,沾著黑泥;白的像雪,被糟蹋過的雪,旁邊還伴著一堆狗屎。
恍惚間,老耿發(fā)現(xiàn)那塊慘兮兮的肉變成了自己的心臟,它淪落在狗嘴之下,它瑟縮在狗屎旁邊,它張著殘缺的臟兮兮的嘴巴在哭泣。老耿忽然沒了一絲力氣,腿一軟,坐了下來。
狼狗依舊在掙扎著鐵鏈狂叫,口里噗嗤噗嗤地噴著粗氣,白森森的牙齒,刀一樣的目光,仿佛要把老耿撕碎。
老耿突兀起身,拾起那塊殘肉。狼狗猝不及防,驚駭之下后退了幾步,依舊狂叫不止。老耿咬牙切齒:我操你媽!退步,扭身,把那塊肉朝狼狗身上狠狠砸了過去。
屋子亂糟糟的,背簍塞得鼓鼓的碼得高高的,包裹、行李胡亂擺了一地。
小滿帶著一幫弟兄趕到院子里的時候,老耿正躺在床上,眼神渾濁,臉色憔憔悴,像得了一場大病。華芬一邊唉聲嘆氣,一邊詛咒著白砍尸。
小滿吐著煙圈說,老爹,打起精神來,多大個事兒?放心,工錢我量他一分也不敢少!
老耿不但沒打起精神,反而更加虛弱了,嘟囔著說,不光是工錢的事。狗日的,欺人太甚。
不就是一塊肉被狗吃了嘛!犯得著生那么大的悶氣?我跟你說吧,那火腿其實我也不喜歡吃,就宣威人當(dāng)它是個寶。你完全沒必要送給他。既然送了,你就別管人家怎么處理。
小滿還要說下去,華芬扯了扯他的衣袖止住了。小滿這才發(fā)現(xiàn),老爹的眼珠子一動也不動,臉色越來越難看,呼吸也加重了。一會兒,老耿掀開被子,盤腿坐了起來,陰沉著臉說,你爺爺病重,你想不想跟我們一塊回去看看?小滿把脖子扭了幾扭說,這個嘛,公司里真的很忙,實在走不開,再說回去也沒啥用,要錢的話,我倒可以省出千把塊孝敬一下他老人家。
老耿吸了一口氣,仍舊沉著臉,說,你爺爺這一次真要挺不過去了,你想不想回來戴孝、送葬?
爺爺?小滿臉上現(xiàn)出一幅茫然的表情,干咳了一說,肯定來!如果公司不忙的話。
如果你媽個逼!老耿忽然咆哮起來,甩手將枕頭朝兒子砸了過去,你給老子滾,永遠也不要回云南。你也不是云南人,云南人不像你這個樣子,好逸惡勞,忘恩負義,成天做夢想屁吃!老子的事不要你管,老子就當(dāng)是白養(yǎng)了你一場!
小滿舉手投降,點頭哈腰,說,好好好,我滾我滾。朝幾個弟兄?jǐn)D了一下眼睛,甩了一個響指,說,let's go!
華芬急了,小滿,你們不要總是殺七打八的,我一看你們這種架勢就害怕,要錢歸要錢,殺人家的狗整啥子?還要吃人家的狗?
小滿愣了一下,隨即哈哈暢笑,幾個兄弟也跟著笑了起來。我老媽呀,你可真逗,誰說我要殺狗了?你放心,我跟你說過,違法犯罪的事情我從來不做。但我保證那個老板乖乖地一分不少地把你們的工錢算清!
華芬更加不放心了,走到門口攔住去路:我看見你們帶刀了。
小滿咂了一下嘴說,帶刀就一定要殺人嗎?三言兩語我跟你說不清楚,這么說吧,我們手里掌握著那個老板的很多把柄……
華芬哦哦哦地點著頭,似懂非懂。華芬想,兒子是真的長大了。隨他去吧。想起老耿剛才對兒子的態(tài)度,便隱隱地替兒子心疼起來。
果然,傍晚時分,老耿的手機響了。老耿一骨碌爬起來。老耿的臉舒展得像一朵霜后的老菊花。老耿對華芬說,let's go!
華芬又驚喜又困惑:背時了,咋個你也要吃狗?
老耿往華芬脊背上擰了一把說,吃你個頭!
老板辦公室擠得滿滿的。小滿和他的弟兄們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fā)上,客人似地抽煙、喝茶;陳光棍一個人直戳戳地立在中央。老板虎著臉說,你們都跑這兒湊啥熱鬧?他們都站著不動,就那么冷冷地看著老板。
2萬7千5百30元。
老板變了一種口氣說,老耿,我不是叫你好好考慮考慮嘛,何必這么大動干戈呢?
老耿正捧著錢,往嘴里蘸著指頭,凝神數(shù)著鈔票。老耿哼了一聲,停止點鈔,翻了老板一眼,說,是你先動了我的琵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