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 溪
圣誕節(jié)剛過,突然下大雪。晚上還去中國超市購買西紅柿,第二天清早卻沒法邁出門了。風(fēng)雪狂亂地往下刮,雪塵在空中閃耀,不停地改變方向。我在剛搬進不久的半地下室房間里,靠著一把椅子,面對著一扇又高又小的窗口,大概有兩個手掌那么大,視野漸漸被地面上的積雪占據(jù)。窗外,那條彎曲的馬路一直在縮小,暗灰色,幾乎有點發(fā)紫,沒有光澤,像擱放了好幾天的牛奶。然后,到了下午,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看不見外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冰箱里有吃的,前天剩下的pizza和撈面。樓上廚房里還貯存了面包和果醬,此外,有更多的零食,看來,伙食上是不會出問題的。
我就在這張木桌上寫作,我需要的安靜、孤獨,這里都齊全。我不顧一切地在電腦里構(gòu)思。
過了兩天,我便受不了了。我心中有一種望不到邊、摸不著底的焦慮。我強迫我自己,注意力集中,但是我的手指開始害怕鍵盤,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總是去抓零食。我知道我是在浪費時間。
我的想像力已經(jīng)是一管擠得精光的牙膏,我需要變化。我必須離開這個空間到大街上走一走。就這樣,三十一號早晨,我拿起一把雨傘,圍好圍巾,套上棉帽遮住耳朵,跨出了公寓。我隨手把鐵門狠狠地一拉,把它無可置疑地關(guān)緊。
出來了,終于出來了,冰涼的雪花粘在我臉上,我只能低著頭行走,風(fēng)雪不斷地往下飄。
我好不容易乘上地鐵。在曼哈頓的隧道里,兜來兜去,還不知道最終去哪里。
傍晚,我發(fā)現(xiàn),離世貿(mào)中心不遠(yuǎn),乘坐紅線可以直接抵達。
我沿著西百老匯街往下城的商務(wù)區(qū)走去。我有點餓。路旁有一臺自動售貨機,往里面投了四枚硬幣,我拆開那袋油炸薯片,嘎吱嘎吱地嚼起來。
冷空氣吹拂著我的額頭,雪停了。馬路上響起救護車的尖叫聲。一輛卡車從我身后掠過,把融化了一半的雪濺到我的下巴上。我對這里的一切反感。交通的忙亂,滿地臟兮兮的雪水,街上的行人,以至樹枝上小鳥連綿不斷的啁啾,都會讓你感到厭惡。
其實,還不如回家吃晚飯,在網(wǎng)上讀一讀新聞?;蛘呦螺d一部電影,或者隨意瀏覽網(wǎng)頁,吸收世界上永遠(yuǎn)也不桔竭的信息。
在這條大馬路上,我只能緩慢地走動。一只手還不停地揉擦我的下巴。
光線逐漸變暗,云彩閃出淡黃色的輪廓。
深藍的天空中,幾架吊車像恐龍的骨骼一樣聳立在大樓之間。周圍大廈燈火通明。
透過窗戶,里面的辦公桌、電腦、雪白的隔墻,顯然,公司已經(jīng)在營業(yè)。但是遠(yuǎn)處的樓房還在建造,工地里,燈光是冰涼的,偶爾傳來輕微的敲打聲。可能是聽錯了吧,
我想,除夕晚上怎么會有人施工?我仔細(xì)一看,我甚至可以找到建筑架中冉冉上升的電梯。
自由街上,一棟大樓還沒來得及拆毀。
但它早就被遺棄了,黑洞洞的,有一種沮喪,似乎像魔鬼逗留的地方。它仍然被一層灰網(wǎng)籠罩著,看到它,只有不安的感受。旁邊的吊車上掛著圣誕節(jié)的點綴。彩色燈泡環(huán)繞吊車的駕駛臺,這些工人倒是很有想像力。
紐約人把這個地區(qū)叫做Ground Zero。
這個名字似乎帶著一點諷刺,英文里,它指的是原子彈爆炸的中心點。世貿(mào)中心被摧毀的晚上,新聞界就開始使用這個代號。我總是把Ground Zero稱為“零地點”。這當(dāng)然是我個人的發(fā)明。我知道,這名字聽上去很怪,但是,即使中文里沒有這個詞,我能不能在此下一個定義呢?
“零地點”是一個極限,照理說,它是一個荒無人煙的地區(qū),一個空白。你可以把它想像成十字坐標(biāo)系統(tǒng)上那個由O字母代表的原點。所有的坐標(biāo)軸都在這里交叉。某種意義上這也是一個起點,一個神秘的、具有潛在性的開端,從這里一切都演變出來?!傲愕攸c”是所有新建筑物的根源?!傲愕攸c”是一片廢墟。在這個特殊的地方,有和沒有是混淆的,你甚至可以說,它是包羅萬象的。
我想看廢墟。我僅僅是為這個而來的。我尋找的,是那些可以刺激我、讓我的幻想運轉(zhuǎn)的東西。其他的,我一律不欣賞。
一個鐵絲網(wǎng)圍著場地。
站在網(wǎng)前,幾乎什么也看不見。我沿著它漫步走了一圈。外面貼著廣告:新世貿(mào)中心的電腦模型。
我時時透過網(wǎng)中的縫隙往里面瞧,但我只望到模糊的燈光。
我來到一個看上去像入口的地方,橘黃色的欄桿,一扇旋轉(zhuǎn)式的鐵門。旁邊有個女警衛(wèi),她坐在警衛(wèi)亭里。
一位工人在門前停下來,跟她打了一聲招呼。
我不是這里的建筑工人,警衛(wèi)是絕對不會讓我進去的。
但是我不愿意白白地到此一游。我必須得到一點收獲,要不然,一切就太荒涼了。人們不是一直說,除夕是個五彩繽紛的時刻嗎?
我走到小亭跟前,清脆地敲了敲玻璃窗。
她仰起頭,把窗戶咯吱一拉。
“我有一個問題,麻煩你一下,你知不知道,‘9·11’紀(jì)念塔開放了沒有?”
她眨巴一下眼睛。她打開對講器,小聲跟同事詢問。她多次重復(fù)“紀(jì)念塔”這個詞。
這東西是我隨便編出來的。我也不知道它是否存在。
“2011年才開放?!彼卮稹?/p>
“那就是明年了?”
“再過幾個小時,就是明年?!?/p>
我笑著直點著頭?!暗拇_,的確。新年快樂?!?/p>
她無精打采地咕噥了一聲,接著又低下頭讀報紙。好像是在看紐約橄欖球隊的消息?;蛟S,她只是為了避開我沒完沒了的問題。
我悄悄地離開了。
我想,她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在午夜之前擺脫這個小亭。
誰情愿在除夕的晚上孤零零地呆在這個寒冷的外面呢?
可是,總有例外。我繼續(xù)往前走,看到鐵絲網(wǎng)前有人擺了一個小攤。攤子左半邊放滿了“9·11”題材的紀(jì)念品,莊嚴(yán)的照片。右半邊,迎接新年的雜貨,發(fā)光的塑料球,閃爍紙片,形狀為“2011”的眼鏡。一個戴著棉帽的亞洲人笑嘻嘻地向我點頭。他兩只手一直搓來搓去,看起來,他似乎在打哆嗦。
他肯定很失望我沒有買他的一件物品。
我路過一個小教堂,天空終于漆黑。
我想回家,我想坐到我那把有點不牢靠的椅子上。我懷念我的構(gòu)思。我的抽象的房間。
除夕之夜,還有什么比這個更值得考慮的呢?
(孫文巧摘自《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