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倚流云
早春初夏里,去了武夷山。閩北有著大片的青山秀水水遠山長,更去時皆是陰雨蒙蒙的天氣,于是瀑布完美,煙云變幻。順著腳步,在眼前徐徐展開了一大幅純粹的中國山水畫。我到武夷山是天意,于是順著天意,放任心情。
清旦索幽異,放舟越坰郊。苺苺蘭渚急,藐藐苔嶺高。石室冠林陬,飛泉發(fā)山椒。虛泛徑千載,崢嶸非一朝。鄉(xiāng)村絕聞見,樵蘇限風霄。微戎無遠覽,總笄羨升喬。靈域久韜隱,如與心賞交。合歡不容言,摘芳弄寒條……
回來把謝靈運的詩集翻來看,山林溪水種種當是都被他道盡了。而這山林蔥翠溪水潺潺,仿佛一如千年前,山里人家談笑風生,亦似桃源人遠,穩(wěn)穩(wěn)守著舊時的世外風華與天真。
第一日與些人拼車上保護區(qū)去看龍川大峽谷和黃崗山。一路上人聲車聲喧喧,只顧著看景趕路,眼前似有山溪瀑布流泉過,卻總念著或有他人在山下等待,反把閑散自由的心境都失了,除了照相,全不知這天還體味了什么?;爻搪飞峡吹揭粭l野趣盎然的岔路口,司機說那里通往青龍大瀑布,來回要走幾個小時……
還在心動猶豫間,車子已經(jīng)開過了。恨恨的,才忽然明白為什么總喜歡一個人在路上。這個世界太繁雜喧囂,讓人不由自主的要迷失。惟是靜下心來獨自行走,在幽谷鳥鳴間,才可以觸動到心底深處的本真,而那,才是我行走的真正目的罷。
第二日,我決定不去武夷山第一勝景天游峰并九曲溪漂流,獨自去走流香澗。“落花沉澗水流香”,不記得什么時候看過的這句詩,心里沒來由的喜歡,是有自然的清新并生命的喜悅在里面,還曾仿了一句“細柳吹絲風染綠”,來填在我的詞里的。而今我就要往這流香澗畔一行,叫我如何不歡喜?
流香澗不在景區(qū)旅行團宣傳的線路里,這晚就同小旅舍的老板一起商量路線。其間有他養(yǎng)的一只小狗狗在旁邊繞來繞去玩,我問名字,他說叫土豆——我也曾養(yǎng)過一只小龜名字叫土豆的,還比劃大小給他看。他一愣,然后我們倆便相視大笑起來。
第二天一早,我在路口攔了一輛小巴去水簾洞景區(qū)入口。清晨時分細雨陰云,車少人稀,眼前野樹雜花溪水農(nóng)田到山腳,往上去便是山頂云霧繚繞。我趴在車窗上,卻分明看到一大片粉紅色的云霞從眼前晃過,沿著溪水鋪開去到堤下。道旁翠竹疏疏,間隙里閃過是羞澀溫柔卻有人世的光華絢麗。仿佛又回到情竇初開的年紀:那天黃昏,我牽著那個心里一直偷偷喜歡的女生,在教室里跳水兵舞。彼時有歌聲澹澹如水,她與我相對笑靨如花,裙裾飛揚,直看得我目眩神搖癡了去。待醒來時候車早已開過去老遠了,我驚忙跳起來,大喊停車停車。司機莫名其妙然而卻不肯掉頭往回,我付了車資便往回走,因為要去看那片桃花林。
早春里的桃花,是那樣放肆恣意的燦爛好似少年時,只自顧沉迷在盛開的喜悅里,還未來得及想到前路會有顛簸與滄桑。即便大雨下來打落了花瓣,亦好比少年的失意失戀,即便是刻骨銘心的苦楚會傷悲,卻仍有對人世的憧憬和希望不失不墜。是啊,一切都才剛剛開始,那一生里最美麗的時光啊!
進山已鋪開了柏油路。道旁田野青蔥,野花浪漫,更有早春里漫山的禽鳥在唱歌。我揀得一枝三尺來長青竹杖,沿著彎彎的山道信步行。沒來由的,滿心喜悅漲滿,禁不住在山野里哇哇亂叫,手舞足蹈。原來待得紅塵紛擾皆靜,竟可以這樣原始真實。
左手往下十數(shù)級臺階便到溪邊,往前轉(zhuǎn)過一個山口,人聲已然不見,眼前重又鳥語幽清野花香??磧膳噪U峰奇石夾道,山谷有風過溪橋。小雨停了,把傘來收起,卻不防崖上橫出的小松枝凝了水珠落下來,濺了一點一點的清涼。山路頑皮,本來在溪左端端走,忽然又跳到對岸去,不兩步見有大石攔路,只好泱泱的重又繞回來。無奈地沿路行走,它卻一路把我引到一座古寺里來。
這古寺只有佛堂兩進,兩側(cè)是禪房。小寺依山而建,后山上是大片的竹林,山下流香澗水湯湯。殿前栽了幾株山茶,赤紅的山茶花開得正艷。廊下有兩幅對聯(lián):“客至莫嫌茶當酒,山居偏與竹為鄰”,又一幅是“月移花影禪閣靜,巖回鐘韻客心驚”。一位僧人走過說,這個是當年國學大師朱熹留下來的。我心恍然,忙轉(zhuǎn)過身來合什行禮,卻又問他,佛家是不是把“空”作為無上境界?他說否,世人皆有所求,佛陀菩薩是引路人,各有所司。清修只是為摒除雜思,不入歧途。你看這寺里,觀音菩薩之大悲以度眾生,文殊菩薩之大智以醒世人,你若前有迷途,可去請問地藏菩薩,他能給你建立方便法門,來成就滿你的愿。
我聽了心底更加空蕩蕩,無所求亦無所思,有如秋葉在飄在風中,春時的繁花浪蕊都看盡了,而今是任隨水隨風去也可以守得安心。
流香澗的山路修葺甚好,沿著往前走去,據(jù)說終點是大紅袍。人世里若把萬事的結(jié)局都看透,怕是過程再精彩,也要乏味,所以我從不相信算命求簽之說。盡管長輩給我安排了錦繡前程,我偏要繞老大的圈子,往荊棘崎嶇里去走,而今居然能夠重回正道,細思起來還是心驚。去走別人沒有走過的路,見到別人所不能見的風景,有所失亦能有所得吧,所以我不會后悔。
再走兩步,終于看到有岔路往深山里,我折身走了進去,迤邐來到一個茶亭間。這茶亭底下擺開三四副臺椅,有七八個中年女人都坐在靠路旁一桌上喝茶聊天,看來像當?shù)氐纳矫窆蒙?,言語間百無禁忌。我走到另一邊坐下,旁邊忽有一個溫柔的聲音低低說道:“那上面就是大紅袍?!蔽肄D(zhuǎn)過頭來,看到一張清純秀氣的臉——她大約十八九歲的年紀,穿著件淡藍色的運動服,土布褲子,長長的頭發(fā)用一方手絹綰著,輕輕的山風穿過來,把她額前的劉海都吹亂了。好一個端莊簡靜如蓮花的女子!
她見我這樣,羞澀地低下頭去。我沒頭沒腦的問:你在山里不出去么?她答:我們得在這里二十四小時看著這幾株茶樹,一刻也不能離開。我還想再說什么,那邊一桌女人們都對我喊道,小伙子,過來這里一起喝茶啊。
我正在猶豫,那女孩卻跑開了。她是誰?她叫什么名字?我寧相信她是那株千年茶樹修成的仙女,要來渡我走天涯。
2011年的三月,我就這樣走在武夷山間細雨紛紛的春天里。小山詞里悠然唱道:“流水便隨春遠,行云終與誰同。酒醒長恨錦屏空。相尋夢里路,飛雨落花中?!蹦阋才c我一起,可聽見風中的低吟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