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尋逝去的文明

燕舞

“他突破了專業(yè)化日趨嚴重的學術(shù)界：科學—人文，行政—教研，專家—通才，乃至古今中西之爭的藩籬。他是一位有人文氣質(zhì)和博雅見識的教育領(lǐng)袖。他以橫跨東西的視野向我們展現(xiàn)了客觀認識和同情了解異質(zhì)文化的學養(yǎng)和洞見。”著名學者杜維明如是盛贊的正是張信剛教授。

張信剛出生于一個西醫(yī)世家，其父為臺灣大學醫(yī)學院教授，在父親與勞榦、董作賓、李濟等歷史學家的雅集中耳濡目染，他萌生了對歷史、地理的最初興趣。1962年，22歲的張信剛在臺灣大學拿下土木工程學學士學位，其后兩年在美國斯坦福大學獲結(jié)構(gòu)工程學碩士學位，1969年獲美國西北大學生物醫(yī)學工程學博士學位。

于紐約州立大學、加拿大麥基爾大學、美國南加州大學先后執(zhí)教20余年后，張信剛1990年回港擔任香港科技大學工學院創(chuàng)院院長，4年后再度赴美，擔任匹茲堡大學工學院院長。1996年，張信剛受邀擔任香港城市大學（下稱“城大”）校長，其后不久，連續(xù)成立英語中心、中國文化中心、跨文化研究中心和創(chuàng)意媒體學院；1997年夏秋之際，開始在香港電臺普通話臺主持“張信剛隨想曲”的周播節(jié)目。

1998年，張信剛將張隆溪、鄭培凱兩位學養(yǎng)深厚的中生代學者延攬至城大，與他們一拍即合，于同年10月開始在校長官邸舉辦每月一次的“城市文化沙龍”，在香港科技大學擔任圖書館館長的張?zhí)苊裘癯蔀樯除埖昧Φ呐魅?。十年間，白先勇、湯一介、張灝、葉嘉瑩、李歐梵等文化名流成為沙龍座上賓。2004年冬，張信剛偕夫人親赴土耳其，促成兩年后問鼎諾貝爾文學獎的Orhan Pamuk（奧爾罕·帕慕克）在香港的首次公開演講。

凡此種種，讓這位生物醫(yī)學工程專家有了“人文校長”的美譽。2007年，張信剛卸去城大校長一職，但仍住在學校附近。退休后，他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山東大學以及土耳其海峽大學講授人文通識課程，其中擔任北大“葉氏魯迅講座教授”。

近日，張信剛將2010年在香港《信報》上的專欄“游走于文明之間”結(jié)集、修訂，出版了《大中東行紀》一書——他將傳統(tǒng)中東地區(qū)以及地理、歷史、文化上與中東難以分割的周邊國家（如利比亞、埃塞俄比亞、索馬里和格魯吉亞等）納入一體敘述，提出“擺在他們面前的兩個現(xiàn)實問題是：政治如何民主化？國家應否世俗化？”

在張信剛看來，“在‘大中東31個國家中，實際上只有伊朗、埃及和土耳其這三個國家有可能成為他國模仿的對象。恰巧，這三個國家各有不同的語言與文化傳統(tǒng)，也各有其吸引力和影響范圍”，“‘大中東地區(qū)哪個伊斯蘭國家能夠涌現(xiàn)大批‘獨立判斷的學者，在大眾接受的教法范圍內(nèi)找到一條可行的現(xiàn)代化途徑，哪個國家就會成為‘大中東伊斯蘭國家未來發(fā)展的模式。而這一途徑最簡單的表述方式與中國‘五四時期所提倡的‘德先生和‘賽先生很接近，那就是：‘伊斯蘭+民主+科學”。

歷史感

《新民周刊》：您的專業(yè)是生物醫(yī)學工程，2000年當選英國皇家工程院外籍院士是因為胸外高頻壓縮法（“人工心肺機”），那歷史、地理方面的造詣是怎么培養(yǎng)起來的呢？

張信剛：我爺爺是醫(yī)生，父親是臺灣大學醫(yī)學院的教授。父親是很好的外科醫(yī)生，但是他可能會成為更好的歷史學教授。他在臺灣大學醫(yī)學院做外科大夫的時候，家里來的客人都是一些文史學科的教授，同事們也愿意跟外科大夫來往，因為誰都會生病嘛。勞榦、董作賓、李濟等先生都是我父親的朋友，我從小耳濡目染，在家里聽他們論道，我有時候倒茶，有時候擠在旁邊聽。小學三年級，爸爸給我一本“世界名人傳”，俾斯麥這些都在里面。小學三年級當然不會清楚地知道阿波羅是怎么回事，可是對歐洲文明比較有興趣。所以，開始求知，特別是求歷史、地理、社會學、人類學和語言學的知識。這絕對跟我父親的影響有關(guān)，我父親對這些有興趣，所以他老約見這方面的專家。我從小聽他們講這些，所以對歷史和地理蠻有興趣。

我受了社會影響，1958年報考了臺灣大學工學院，那時它的錄取分數(shù)比歷史系高得多，我考上了，之后就念了土木工程系。念工學院很難的，但很自豪，因為那時大家認為你在臺灣大學工學院，所以是好學生。在這時代，也算吧。后來我就到美國去拿獎學金，念博士，博士之后，因為我不想工作只為賺錢，就決定在大學教書，因為我從來不覺得賺錢是我人生最大的問題。獲取知識是我很大的樂趣和目標。

《新民周刊》：這兩三年我采訪一些港臺人士尤其是像您這樣有過臺灣生活經(jīng)驗的師長，有的一追溯起自己的家族史就特別宏大，幾乎可以把中國近代歷史串起來，似乎我們在歷史書上看到的那些顯赫名字都與他們祖上的歷史有關(guān)。比如我采訪的臺灣樂評人和作家馬世芳，他的祖父馬廷英先生就是當年從大陸去的臺灣，是臺大地質(zhì)系的創(chuàng)始人，其祖母回大陸后又嫁給了民主人士章乃器。

張信剛：不是都這樣，200萬人去了臺灣，哪能個個都載入史冊。但是200萬人，因為度過了中國近代史中間最顯著的一頁，就是1949年前后的內(nèi)戰(zhàn)，或者1937年的抗日戰(zhàn)爭到1953年的朝鮮戰(zhàn)爭結(jié)束這段時間，去臺灣的人家里面，直接有人參與到這些活動的比例，比內(nèi)地沒有搬家的人高得多。

也有很多去臺灣的是一般老百姓，我爸爸就是普通的醫(yī)生，他會日文，是在東北念的南滿醫(yī)科大學。我爺爺也是念的南滿，也會日文，臺灣以前是日本人統(tǒng)治，醫(yī)學院完全由日本人建立，醫(yī)學院上課說日文，所以我爸爸就去了臺灣，但沒有特別顯赫的地位。

當然，還有一部分人，像宋子文的后代，臥虎藏龍，多得很。宋子文后代中的一些人在紐約，現(xiàn)在仍然過著很好的生活，但是他不告訴你，你都不知道。

異域文化

《新民周刊》：一直以來，知識分子談論異域文明觀感的這種文本特別多，您去“大中東”地區(qū)這些國家之前不太熟悉它們，還是去之前就從文本上有一些了解了？

張信剛：最早的是1963年去的，有些國家是1980年代去的，好多地方是2000年之后去的。敘利亞是去年（2010年）10月才去的，我去的時候還問會不會出亂子，人家說不會。我回到香港，有人要組團去，問我會不會出亂子，我說2011年4月之前去大概不會出亂子，因為我去了半年之內(nèi)沒出事。讓我說中了，他們4月不肯去，5月去就不行了。

文本準備還是做了一些的，光是帶著好奇心去一個地方，也會有很大收獲，但是先做一點功課的話，去的時候會收獲更多。我不是徐霞客，但畢竟直接的接觸還是重要的，我經(jīng)常選擇自己包一輛車，司機兼任導游。我們有些旅游團，去了國外還特意拉到一個中國餐館吃飯，我在格魯吉亞看到有一個專門去中國館吃的中國團，去了格魯吉亞還吃中餐，等于沒有接觸到那邊的文化。

《新民周刊》：中國與印度的比較近些年來在國內(nèi)很熱，上海雙年展2010年年底還舉行過高規(guī)格的“從西天到中土——印中社會思想對話”，您也與印度一些重要知識分子有過交流，我很想知道你們交流的成果。

張信剛：印度當然是歷史很悠久的，但是跟中國很不同，中國的漢族處于絕對優(yōu)勢。儒、釋、道三個加起來的某一種綜合，肯定在90%以上的中國人里面產(chǎn)生作用，沒有一個完全一點都不受到道家或者佛家影響的人。

印度的官方語言有十四五種，15%的人口是穆斯林或錫克教徒，85%的人口屬于所謂的印度教。其實沒有一個專門的印度教，“印度教”這個名詞是西方人為他們做的歸納。他們自己叫這個神那個神，加起來幾萬個神。他們兩百年來受英國的影響，學者們對西方的了解比我們多很多。

他們上層和下層之間的距離相當大，能造衛(wèi)星和航空母艦。我們老是看到他們建筑破舊，馬路很臟，火車一撞就死好幾百人；每年一個節(jié)日的時候要到恒河里面洗浴，一沖又淹死好幾十人。其實，印度的明白人非常明白，印度人到美國去，表現(xiàn)一點不比中國人差，全世界大公司的CEO不少是印度人，不是中國人（據(jù)媒體報道：標準普爾500強公司中，印度人擔任高管的人數(shù)只排在美國之后。2009年《財富》500強的CEO中，來自印度的有13人，來自中國大陸的只有2人——采訪者注）。因為印度人的語言能力特別是駕馭英語的能力超過中國人，中國人再怎么說不是從小學的英語，而且印度語其實是印歐語系，跟英文的構(gòu)思、時態(tài)比較接近，復數(shù)、單數(shù)都有的，他只需要記住英語的規(guī)則，而英語的規(guī)則比印度語的規(guī)則簡單得多。中國人說英文往往容易搞錯了，時態(tài)前后不一致，因為我們的語言里沒有這種時態(tài)。

有人甚至說，印度第三大外銷產(chǎn)品就是CEO。有人把美國的硅谷說成IC，本意是集成電路，這里I就是India，C就是China，在硅谷，印度人跟中國人一樣出色，而且都為美國所用。

《新民周刊》：印度三分之一的人是文盲，據(jù)說他們最好的兩所大學是尼赫魯時期建立的印度理工學院（IIT）和印度管理學院（IIM），而這兩所學校的錄取率不到2%，遠低于美國哈佛大學13%的錄取率。印度這種非均衡的精英教育模式，其實我們通過2009年上映的寶萊塢電影《3 Idiots（三個傻瓜）》也能略窺一二。

張信剛：寶萊塢電影數(shù)目多，但有些也淺薄，印度的老百姓多數(shù)是看寶萊塢的。

《新民周刊》：寶萊塢電影有鮮明的民族風格，印度歌舞就能大量融進去。

張信剛：老百姓需要聽歌，劇情不需要的也要唱歌。無緣無故就跳舞，無緣無故就唱歌，因為老百姓愛看歌舞。

他們的社會傳統(tǒng)，絕大部分女性還穿民族服裝，男的也有穿民族服裝的，但是比較容易改。從印度開始，整個大中東地區(qū)這一片，女的一般還穿民族服裝?？墒俏覀儢|亞的人把民族服裝不要了，穿旗袍或者穿長袍的很少很少了，男的穿小夾襖的也很少了。

《新民周刊》：印度和大中東地區(qū)這種著裝和生活方式，是源于某種文化自信嗎？

張信剛：跟宗教有關(guān)，它的宗教里面要求一些東西。中國沒有那么多禁忌。比如婚姻，印度的知識分子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戀愛的極少。阿拉伯國家的婚戀絕大多數(shù)都是父母介紹的，自由戀愛的是少數(shù)。

美國對以色列的偏袒以及許多歐洲人對穆斯林的輕蔑，使得激進伊斯蘭主義的號召力自1980年之后持續(xù)增強。以色列與西方的作為扭曲了大中東地區(qū)許多穆斯林的心態(tài)，也使本地區(qū)伊斯蘭國家統(tǒng)治者的腐敗與無能得到了一個借口。阿拉伯聯(lián)軍跟以色列四戰(zhàn)四敗，造成阿拉伯人長期的壓抑感，導致少數(shù)人非理性的思維和行動。海灣戰(zhàn)爭之后，美軍進駐一向被沙特阿拉伯王室宣稱為“伊斯蘭圣地”的阿拉伯半島，引起伊斯蘭極端分子極度不滿，恐怖主義因而得以快速發(fā)展?！?·11事件”中的19個恐怖分子中有15人是沙特阿拉伯籍，就頗能說明恐怖主義猖獗的心理背景。

有一次坐飛機，差不多離開伊朗領(lǐng)空時，我注意到飛機上的婦女們紛紛摘下了她們的頭巾，有些人涂上了唇膏，還有人到洗手間里換上了時髦的衣裳。頃刻之間，我明白了，伊朗的未來就在這些有機會出國的人們的心中。

真正的學者

《新民周刊》：現(xiàn)執(zhí)教于香港中文大學的北島有一個說法，說在香港做一個詩人才是真正的詩人。

張信剛：香港有饒宗頤先生這樣的知識分子，這一代的中年學者有張隆溪、鄭培凱等人，這很不容易的，因為香港畢竟是用機會成本的概念考慮問題的地方。你要做詩人，你的機會成本就很高，你要利用這個時間去炒股票或者買賣房子，你可以賺到很好的生活。結(jié)果你花那個時間看歷史書、寫詩，你的機會成本就很高了。

香港前一陣子的經(jīng)濟形勢，是屬于瞎子炒股票都會炒贏的，只要有錢去買賣房子就一定會賺錢，所以做學問、搞藝術(shù)的機會成本很高。你不愿意花時間干這些，而是天天讀書、思考、寫作，這還是有一定道理，因為詩人不是不可以炒股票，但喜歡炒股票的人肯定做不好詩人。

《新民周刊》：香港一些名士氣很重的資深媒體人會給大明星的暢銷書寫序或做各種推薦。也有個別人利用一點學院背景，穿梭于學院、媒體和演藝圈。這些當然都是媒體工作的需要，但在這個過程中，知識分子如何保持與媒體的適當距離如何保持足夠的獨立性，仍然是一個問題。

張信剛：香港社會是一個更表象的形態(tài)，還要容忍百年孤寂。我比較佩服的是饒宗頤先生，他不掛名，90多歲還親自辦書畫展。香港最高的勛章是大紫荊勛章，董建華、曾蔭權(quán)有，他也有。饒宗頤先生絕對配得上這個勛章，他幾十年前的書畫和學術(shù)研究還是很有力度的，他研究敦煌學，他是做學問的，這樣的人在香港是比較少的。

你要光是看名字不行，因為香港的媒體炒作比較厲害的。香港很多時候都是把包裝弄得很好，所以你得分清楚誰是真有學問，誰是假有學問，誰骨子里就是學者，誰外表是學者骨子里是商人。

我們心里都有一把尺，人不外乎這幾種情況——政客型，他是以地位的高低和權(quán)力的高下為他的核心價值，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商人，不管他對你倨也好，恭也好，油嘴滑舌也好，他的目的是賺錢，他對信仰不是特別在乎，他的價值觀決定了這個。學者，不管他孤傲也好，或者平易近人也好，他是對真理執(zhí)著的，他喜歡某些知識，饒宗頤先生就是這樣的。還有流氓型的，黑社會鬧結(jié)幫，只要我三個人能揍倒兩個人，我就揍你一頓，然后把你的利益拿去。

所以，任何一個人，不管他的名片寫得多好，你認得多了之后大致可以認出來這個人是政客還是學者，還是商人，還是流氓。但是，那個梨要咬好幾口，或者對某一個人得有足夠的認識?，F(xiàn)在的社會，很多人經(jīng)過包裝之后，內(nèi)心都是復合型的，沒有一個人生來就愛做流氓。有些人仗義執(zhí)言，有些人夠義氣，當官的人都圖一個什么，當然他心理也不平衡，他對家人也不平衡，可是基本上他的價值取向到底怎么樣，到了危機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就像自私自利的人碰到火災的時候，碰到要翻船的時候，他到底讓不讓婦孺，真實不真實，就可以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