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彭宇案”:墓碑式判決

王若翰

2009年10月21日，發(fā)生在天津市紅橋區(qū)紅旗路上的一幕，顯然已經(jīng)至少成為了兩個人的夢魘。被告人許云鶴在一審中作為肇事車主，被天津市紅橋區(qū)法院判決賠償王秀芝10.8萬余元。最終，許云鶴不服一審判決提起上訴。而作為此案原告人的王秀芝老太，更是在此次事故中落下永久殘疾，面對網(wǎng)上鋪天蓋地而來的指責聲，在8月22日天津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的二審中，甚至一度失聲痛哭。

現(xiàn)實版羅生門

許云鶴到底是開車撞人，還是停車救人，現(xiàn)在仍然撲朔迷離。據(jù)許云鶴稱，2009年10月21日上午，時任天津電視臺“綜藝食八街”欄目攝像的他由南向北行駛在紅旗路上，準備去楊柳青給天津市消防演練做導播。王秀芝第一次進入視野時，還在對面的車道里橫穿。那時，他還在以30公里左右的時速行駛在左轉(zhuǎn)車道。然而，就在自己距離王秀芝只有一個車位的距離時，這個“頭發(fā)全白了”的老太太好像被護欄絆住，沒站穩(wěn)，向前踉蹌了一下摔倒在地。

“我當時心疼了一下”，回憶起當時的一幕，許云鶴這樣說。當時的許云鶴絕對預料不到，作為心疼的代價，等待著他的將是一場怎樣的糾紛。隨后，他將車?？吭诰嚯x王秀芝兩米左右的地方，下車試圖扶老人坐起來。大概是因為摔得不輕，只要稍微一動，王秀芝就發(fā)出“哎呦”的呻吟。于是，他撥打了120。

這時，王秀芝突然問他：“你有電話嗎？我給家里打個電話?！币驗閾淖约菏謾C鍵盤小，老人不方便撥打，許提出讓王秀芝說號，他來摁鍵盤。然而王秀芝接過電話說的第一句話卻讓他感到了恐懼：“我讓人給撞了！”隨后趕到現(xiàn)場的家屬對他說：“掏8萬塊錢，要不找人弄你！”

在后續(xù)的處理過程中，老太太家屬還多次到交通隊，差點把老太太連擔架一起放在交通隊里，案子遲遲未判。為證明自己的清白，許云鶴花了3000元，通過司法鑒定，證明自己的車輛不曾與王秀芝老太發(fā)生接觸。2011年 6月16日，天津市紅橋區(qū)法院一審判決許云鶴賠償王秀芝10.8萬余元。

再將事件倒回2009年的10月21日，對于當天發(fā)生的一切，王老太及其家人似乎又有著不一樣的說法。

“他開得多快?！痹诜ㄍド?，王秀芝回憶起當天的一幕，似乎仍舊心有余悸。我當時已經(jīng)邁過護欄，可有一輛車斜著開過來，我退了好幾步，還是沒躲開?！?/p>

據(jù)王秀芝描述，自己當時被撞得趴在前車蓋上，然后滑下來摔倒在地，許云鶴的前車蓋上還有她留下的兩個手印。而直到下車，這個年輕人都在接聽手機。說到“被撞”經(jīng)歷，王秀芝難掩內(nèi)心悲傷，在法庭上落下了眼淚。

除此之外，王秀芝的女兒王莉萍也否認曾威脅過許云鶴。她說自己見到許云鶴的第一眼，還覺得這個小伙兒“長得多文氣啊，一看就不是干啥的孩子”。在醫(yī)院里，她甚至還安慰許云鶴：“老太太沒事，嘛事兒沒有?！?/p>

然而，經(jīng)醫(yī)生診斷，王秀芝右脛骨平臺骨骨折、右膝內(nèi)外側(cè)半月板損傷，需要手術治療。當王莉萍提出讓許云鶴墊付醫(yī)藥費時，許表示自己“不是本地人，父母都不在天津”，就此說法，許云鶴在后來接受采訪的過程中承認自己的確“扯了個謊”，因為“當時有點害怕”。

至此，雙方各執(zhí)一詞，連法院給出的判決理由中也赫然寫道：“不能確定小客車與王老太身體有接觸，也不能排除小客車與王老太沒有接觸?！比绱艘粊恚税笍氐籽堇[成了一出現(xiàn)實版的“羅生門”。

“驚嚇”說成笑柄

沒有攝像監(jiān)控，沒有目擊證人，連法官也無法確定“原告與被告車輛是否發(fā)生接觸”，糾結(jié)的葫蘆案又該怎樣判決？很多人把此案與2006年末的南京彭宇案進行類比，客觀羅列出兩起案件的相似之處：即，都是事實不清，證據(jù)嚴重不足，又沒有目擊證人的“三無案件”，法官盡是憑借自己的主觀臆斷，就作出法律的判決。

在南京彭宇案中，彭宇被認定為肇事人，法院出示的判決書中寫道：“彭宇自認其是第一個下車的人，從常理分析，他與老太太相撞的可能性比較大。如果不是彭宇撞的老太太，他完全不用送她去醫(yī)院。”此推論曾一度令輿論嘩然，資深評論員季建民在談及此事時，曾憤怒地評說：“我們沒有必要要求所有的法官，都是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法官可以無恥可以不高尚，但是他不能用自己的這種齷齪的觀點，來看待社會上所有的人。我們不能容忍法官用他自己的‘小人之心，來審視我們所有的人。我們也不能容忍法官用他自己的‘小人之心來衡量君子。我們更不能容忍法官用他自己的‘小人之心，來影響法律的公正判決?！?/p>

關于許云鶴案的一審判決，季建民也同樣提出了質(zhì)疑：“這個判決是存在瑕疵的！法院判決的理由是，‘不能確定小客車與王老太身體有接觸，也不能排除小客車與王老太沒有接觸。被告發(fā)現(xiàn)原告時只有四五米，在此短距離內(nèi)作為行人的原告突然發(fā)現(xiàn)車輛向其駛來，必然會發(fā)生驚慌錯亂，其倒地定然會受到駛來車輛的影響。這樣的判決顯然是法官在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的情況下，根據(jù)自己以往生活經(jīng)驗進行的推理、想象、猜測，這樣做出的法律判決，完全是一種枉法判決?！?/p>

此觀點一出，立即得到網(wǎng)絡上的熱烈響應，有網(wǎng)友甚至毫不客氣地評價：“一審法官推理水平實在太過拙劣，試想一位年近70的老太太跨越一米多高的馬路護欄，怎保不會出現(xiàn)其他狀況而跌倒？法官憑什么判斷老太太摔倒一定是因為被許云鶴嚇得‘驚慌錯亂呢？”更有網(wǎng)友直接諷刺：“老太太違章穿越機動車道，隨便看到哪輛車就害怕了、跌倒了，如此一來人們都不敢駕車上街了，免得被看上一眼就要賠錢！”

在社會各界紛紛質(zhì)疑判決公正性的同時，也有一些資深媒體人士將矛頭直接對準了導致此案“羅生門”的諸多細節(jié)，提出重要的是分析這個案件為什么會成為今天的“羅生門”，當初交警部門是如何收集和固定證據(jù)的，一審過程中又是如何對相關證據(jù)材料進行審查的，本案是否可以避免成為“羅生門”。

許多律師就該案的取證方面提出質(zhì)疑，認為本案中并非沒有線索和證據(jù)，許多方面的情況可以幫助法官判定許云鶴是否撞人。如：老太太的傷是否由汽車碰撞造成，而且依據(jù)現(xiàn)代司法技術和手段是完全有能力解決這些疑問的。僅從目前媒體報道及雙方當事人提供的材料看，老太太是否與車有接觸也不該成為懸疑，因為如果發(fā)生實際接觸，車輛上必有痕跡，沒有發(fā)現(xiàn)或沒有及時收集固定，是交警部門的失誤。在雙方現(xiàn)場就有爭議的情況下，交警部門理應十分細致地收集這方面的證據(jù)，不應草草處理現(xiàn)場。同時，老太太的傷主要集中在右膝關節(jié)附近，是跪地摔倒造成還是車輛側(cè)面相撞造成，確定這一事實應該不是難事。

資深媒體人李克杰在分析中指出：“如果按照老太太的說法，車開得很快，她被撞趴在前車蓋上然后滑下來摔倒在地，結(jié)果會是什么呢？第一，老太太不可能僅傷及右膝部位，可能會有多處骨折或身體內(nèi)傷，因多數(shù)老人都骨質(zhì)疏松本身就容易骨折，再加外力強烈撞擊豈能僅傷右膝；第二，車輛快速地猛烈撞擊，老太太不可能只摔在車頭右前方的2米多處，而且車頭正面向左側(cè)道路護欄，除非車輛右前側(cè)為接觸點；第三，車輛不可能在發(fā)現(xiàn)老太太只有四五米時穩(wěn)當?shù)赝Ｏ聛恚藭粝旅黠@的剎車痕跡外，還會撞上左側(cè)護欄。而事實上，這些情形都與實際發(fā)生的事實不符，路上既沒有剎車痕跡，也沒有撞上護欄，而是在離護欄還有四五米的地方停了下來，這只能證明車速很慢。”

令人遺憾的是，在許云鶴所駕車輛是否與王秀芝發(fā)生碰撞這一細節(jié)上，司法部門至今仍未拿出任何能夠讓人信服的取證措施，在王秀芝的傷情鑒定上，作為王秀芝主治醫(yī)師的張寅龍在面對法院的詢問時表示：“這個我判斷不了，應該由法醫(yī)來鑒定?！?/p>

但與此同時，也有法律界人士針對人們的質(zhì)疑提出了不同觀點，四川法典律師事務所的李英俊律師在微博上指出：“《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一百一十九條第（五）項規(guī)定：“交通事故”，是指車輛在道路上因過錯或者意外造成的人身傷亡或者財產(chǎn)損失的事件。因此車輛與行人是否接觸都不影響法律意義上的交通事故的成立。天津市紅橋區(qū)人民法院認定構(gòu)成交通事故并無不當?！?/p>

有罪推論，還是無罪推論？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在沒有其他有罪證明的情況下，不能證明自己無罪，是否就可以被認定為有罪？這似乎才是許云鶴案向我們揭示出的核心問題。

邏輯擊潰公德

有人感嘆，“彭宇案”后，“社會道德滑坡三十年”。而天津許云鶴的一審判決，無疑又給幾近崩潰的社會道德體系一記狠狠的鞭笞。許云鶴在接受記者采訪時曾這樣說：“我不相信世界是這樣的。但這件事情以后，我要助人為樂一定會三思而后行?！币晃灰恢标P注此案的網(wǎng)友在自己的微博中寫道：“如果這是真的，我不敢轉(zhuǎn)給孩子看?！?/p>

工人日報要聞部主任石述思在微博上披露“天津彭宇案”二審結(jié)束后的一幕：涉嫌違章翻越護欄倒地被車主許云鶴扶起后索賠巨款的王老太一家打算打車回家，卻在門口遭到眾人的圍堵，咒罵聲和怒斥聲不絕于耳，不久，王老太家屬打到一輛出租車，但當司機師傅知道這件事后，聲稱怕被碰瓷，而選擇了拒載，并且說不怕拒載被告，挨罰我也不怕。

8月26日，江蘇如皋市公安局交巡警大隊石莊中隊接到報警，稱一輛大巴車撞倒一名騎三輪車的老人后逃逸。被撞老人事后一口咬定撞她的是大巴車。而大巴司機稱看到老人倒在路上，便下車攙扶。警方通過監(jiān)控錄像發(fā)現(xiàn)司機所說屬實。

從彭宇案到許云鶴案再到如皋大巴司機事件，此類事件無一例外地都觸碰到人們助人為樂的情感底線，拷問社會的誠信和道德，加速社會道德淪喪。

“這樣的事多了。”聽聞許云鶴的經(jīng)歷，天津一位出租車司機擺了擺手，“現(xiàn)在你嘛好事也做不了?！?/p>

2010年11月1日上午8時許，在南通市人民中路大潤發(fā)超市門口，一位83歲老嫗疑在前往超市購物時心臟病發(fā)，倒下時頭部卡在欄桿縫隙處斷氣身亡?，F(xiàn)場無人敢上前施救，110到場后也只能束手待120到來。引發(fā)“空巢老人”、緊急救護責任等爭議。網(wǎng)調(diào)顯示，近九成網(wǎng)友選擇不會上前施救。

而在許云鶴案發(fā)后，國內(nèi)論壇上隨處可見這樣的帖子：“今天在××大街上看到一位跌倒的老人，路人紛紛圍觀，卻無一人上前攙扶……”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中年婦女告訴記者，就在前不久，自己下了夜班行至自家小區(qū)門口，看到一位買早點的老人跌倒，早點撒了一地。當時很想上前施以援手，但猶豫再三后，還是選擇了繞道而行……

縱觀彭宇、許云鶴案對社會的消極影響，有媒體從倫理學的角度這樣解讀：1990年代以來主宰公共空間的經(jīng)濟學，把個人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理論假設，普及成一條倫理戒律。凡此種種前因后果，推動中國跌入一個倫理道德空白的深淵。人們回復到了哲學家們所說的自然狀態(tài)：每個人把所有人當成不可信任的敵人，與他人打交道，成了一件讓人們普遍焦慮、恐懼的事情。

英國史學家艾瑞克·霍布斯鮑姆曾在自己的研究理論中提出這樣的一個觀點：當人們?nèi)狈ι鐣跫s的信任時，就會重回“萬人對萬人的戰(zhàn)爭”狀態(tài)，在這種相當沒有安全感的環(huán)境下，他們互相反咬，甚至互相吞噬。

從司法環(huán)境來講，中國政法大學法學院副院長何兵告訴記者，在基層法院，類似彭宇案、許云鶴案這種“和稀泥”的審判方式并不鮮見，資深媒體人士季衛(wèi)東也提到，“司法系統(tǒng)往往不是追求一個正確答案，而是各打五十板，或者按照四六分成”。

何兵不無憂慮地認為這是一種“墓碑式”的判決，它傳遞了一個恐怖的信號——原告承擔舉證責任的原則可以被模糊掉，在雙方都沒有確實證據(jù)的情況下，這樣的判例意味著，“沒有證人證明我沒撞的情況下，就算我撞了”。